(二)“诗谶”的创新:冰山一角式的引诗法
至于《红楼梦》中所创造的另一种前所未有的“诗谶”类型,则是所谓的“冰山一角式”的引诗法。
海明威于《午后之死》一文中说:“冰山之所以雄伟壮阔,就是因为它只有1/8浮在水面,7/8沉在水底。”以此作为小说创作追求简约却涵蕴深厚的原则。借之说明曹雪芹所创造的诗谶手法,不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形式上其实更为切合,这就是出现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段情节中,众人占花名签时所用的签诗,可谓“冰山一角式”的引诗法。
当时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后,依照出现的点数算至当家者掣签,每一支签上都画着一种花卉,并题着四字成语与一句旧诗,都是为签主所量身订制的。虽然只镌着一句签诗,但该句诗都是从一首完整的诗篇中节录出来的,那一首完整的诗篇才是隐喻了签主命运的真正线索所在,是为沉在水底的冰山底层。水面上的冰山一角阳光明媚,而水面下的冰山主体则是冰冷漆黑,这时,引文的艺术被发挥到最高的复杂度,表面上是就所引之文直接取义,然其真正的实质意涵却系于其他未引的部分;当唐宋诗被切割出一句,而框上引号被纳入小说情节中时,那引号就有如海平面一样,将整首诗拦颈划分为隐、显两个不同层次的美学存在:
脱颖而出被明白引录的诗句断片现身于显处,当场堂而皇之地与小说情节发生互动,透过彼此烘托而收取相得益彰之效;但就在同时,表面上被屏弃于引号之外的其他诗句断片,却幽居于深藏不露的隐处,由文字海面以下那潜在却更为广阔的层面来进行意义的激荡。一如蔡义江所言:《红楼梦》中所引用的诗句大部分都来自通俗而人人耳熟能详的《千家诗》,其用意即是“因为人们比较熟悉,所以只要提起一句,就容易联想到全诗,这就便于作者采用隐前歇后的手法,把对掣签人物的暗示,巧寓于明提的那一句诗的前后诗句之中,而达到雅俗共赏的目的。”[1]其实不仅《千家诗》中的诗歌如此,其余被以“冰山一角式”引用法所处理的诗歌,也都同样具有类似的功能。
这种“冰山一角”式的引用法,引号之外的诗歌内容之所以必须容易为读者所联想,最重要的考虑则是它们暗藏了探寻人物终极命运的线索。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在这种冰山一角式的引诗法中,每一被引述出来的孤立诗句都具有高度的暗示力,就像称职的领路人般,依循作者与读者所共有的知识网络以激发读者的联想,从内容到形式都是透过“省略”而指向更大的丰富与完整,可以说是“冰山原则”最完美的印证。[2]
而必须注意的是,这些诗谶有几个统一的制作原则,因为攸关理解的正确性,必须提醒如下:
一、该句被节引出来的签词,本身都是正面的、含蓄的,以符合节庆场合的吉祥需求。
二、签词以及签词所属的整首诗,只关涉“命运”而没有“性格褒贬”,且其所关涉的“命运”一如太虚幻境中所归入的“薄命司”,都是悲剧命运。
三、必须由全诗脉络来对应签主的命运变化,而不是由植物本身的生物特点来绾合发挥,因此所选的诗篇都是带有叙事性的作品,以宋诗为大宗。这是因为“宋诗是对于人之世界具有浓厚兴趣的诗”,结果就如小川环树(1910—1993)所指出的,常有把自然拟人化,或把自然风景引进人间世界的倾向。[3]这种拟人化的描述方式,使得诗篇采取直线发展的叙事性结构,对诗中主角的植物并不重在意境的审美品味,而是透过时间的演绎强调其遭遇的变化,如此才能切合人物的命运脉络。
这就是曹雪芹在诗谶的选材上,一反他所偏好的唐诗,而宋诗竟占有压倒性比例的原因。[4]所以必须从这个角度切入,从“命运”而不是“性格”、从“全诗的叙事发展”而不是“植物本身的生物特性”来掌握。
1.宝钗的“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句出自晚唐罗隐《牡丹花》:“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5]
此处表面上是以“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牡丹花赞美薛宝钗那身为“群芳之冠”的美丽与地位,但同时却也透过节录以外的诗句,来暗示钗、黛之间的颉颃关系以及其人生的悲剧结局:所谓“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意指身为“芙蓉”的林黛玉无法与如同“近侍”般贴近传统价值观的薛宝钗相抗衡,衬显出薛宝钗在封建社会中的优势;而“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则隐喻宝钗入主贾家成为宝二奶奶之后,却因为贾宝玉作了“悬崖撒手”、出家为僧的选择,而终究落得独守空闺,“辜负秾华”地虚度青春岁月的不幸结局,成为李纨的第二个翻版。
必须提醒的是,由于现代读者脱离传统语境而望文生义,“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句往往被孤立看待,并就“无情”一词断章取义,就此应该略作补充解释。“任是无情也动人”与上句之“若教解语应倾国”乃是彼此对仗的完整一联,从语法学或修辞学的分类来看,这两句都不是一般的叙述句(narrative sentence)、描写句(descriptive sentence)或判断句(determinative sentence),也就是它们在构句形式上并不是叙述行为或事件,而其语意内涵并不是对某一现象、状况或事物属性的描写,更没有断定所指事物属于某种性质或种类,因为两句之结构都属于句中包含两个句子形式的“复合句”(composite sentence),各以“若教”和“任是”等语词形成前分句,然后再以“应”、“也”等联词所领起的后分句共同构组而成。更精确地说,两句都属于“假设复句”中的“让步句”,其中的前分句有退一步着想的意味,亦即先承认某种假设的情况,后分句却从不同或相反的方面作出结论;[6]换句话说,前分句(“任是无情”)表示让步,即姑且承认某种既成事实或某种假设情况,后分句(“也动人”)表示转折或反问,指出后事并不因前事而不成立。[7]由此可见,这句诗的本意反而是牡丹并不“无情”。
甚且即使单就“无情”一词来看,在传统的文化思想中也早就有“圣人无情”之说,如宋代理学家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指出:“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这和第二十一回脂批对宝钗的性格评论,所谓:“待人接物,不疎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正是一致的。
2.探春的“日边红杏倚云栽”一句出自晚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8]
此诗句表面上是暗示贾探春将会嫁为王妃而得到荣华富贵之归宿,另一方面则透过节录之外的诗句微露其他天机:“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恰恰可以与第五回“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的人物判词,以及第二十二回“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的灯谜诗相对应,综合三处拼贴而成的全幅景观,便是江水浩淼、迢远无尽,在春天东风的吹送之下,一片孤帆无奈地飘然远引的图像,正曲折而巧妙地传达探春乃是循水路远嫁海疆,如断线风筝般一去难回的悲怨命运,仿佛秋天的荷花错时而生,因此无力绽放一般。正如脂砚斋所惋惜的:“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第二十二回眉批)
3.李纨的“竹篱茅舍自甘心”一句出自宋代王淇《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此句为“青春丧偶”之李纨所抽得的花签诗,除了“竹篱茅舍自甘心”一句传达其对封建礼教的衷心臣服之外,必须配合“不受尘埃半点侵”才更能表现出她那心如止水、波澜不兴的彻底沉寂,所谓:“居家处膏梁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第四回)、“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第六十五回),这种“一概无见无闻”的心灵断隔,正是“不受尘埃半点侵”的真实写照。因此李纨看了签诗之后的反应,才会是:“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果然是彻底无动于衷的红尘旁观者。
而所谓的“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又岂非意有所指地影射曹雪芹自己?这位欲将其“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之“事迹原委”加以“真传”(第一回),因而创作《红楼梦》一书的诗人兼小说家,正是使李纨两百多年来一直被“说到今”的关键人物:若非“误识”曹雪芹,则李纨将永远保有她那槁木死灰、不问废兴的封闭静止的世界,然后随着时间之递嬗消亡而完全走入遗忘的历史,绝不会以“金陵十二金钗”之一的身份,至今犹然受到难以数计的《红楼梦》爱好者不断地品评议论,无法如其所愿地置身于世道人心的废兴之外!第五回判词所谓的“枉与他人做笑谈”,或许也同样包含这一层次的意思。这可以说是曹雪芹引诗为谶时,一个小小的自我解嘲罢!
4.麝月的“开到荼蘼花事了”一句出自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这是麝月抽中的花签,“开到荼蘼花事了”句中隐指繁华消散、诸芳已尽的寓意十分明显,因此宝玉看了之后才会不愿对麝月解释而“愁眉忙把签藏了”。此句诗签既是麝月所抽中,自亦与其未来之命运有关。书中第二十回描写麝月表现得顾全大体、沉稳周详,“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之后,脂砚斋评道:“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则麝月乃为大观园中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位女性,在诸艳或离世或离去之后,独守在宝玉身边收拾残棋败局,正是春尽花谢之际,以晚芳独秀的姿态为春天画下句点的写照。
而既然花事已了,随之而来的,自然便是“丝丝天棘出莓墙”的景观。乐园的围墙已然失去屏障的力量,因着崩毁倒塌而沦为莓苔遍布的废墟,只得任由“天棘”这蔓生植物攀墙而出,有如柔弱的女性越界流散,敷演红楼梦醒之后的另一番故事。
另外,对此一引诗的潜在寓意,蔡义江则解释为:“据脂评,袭人出嫁后,麝月是最后留在贫穷潦倒的宝玉夫妇身边的唯一的丫头。那么,‘花事了’三字就义带双关:它既是‘诸芳尽’(所以大家都‘送春’)的意思,又是说花袭人之事已经‘了’了——她嫁人了。而歇后一句‘丝丝天棘出莓墙’,则是隐脂评所说的宝玉弃宝钗、麝月而去。因为,不但莓苔墙垣代表着‘陋室空堂’的荒凉景象,据《鹤林玉露》所说,连初用‘天棘’一词的杜甫《巳上人茅斋诗》(其‘天棘梦青丝’句曾引起历来说诗者的争论),也本是‘为僧’而‘赋’的。”[9]附志于此以为参考。
5.香菱的“连理枝头花正开”一句出自宋代朱淑真《惜春》(一作《落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此句原本是用以形容香菱与丈夫薛蟠的夫妻关系,一如园中斗草时香菱所说的“夫妻蕙”(第六十二回)。但由未节录的“妒花风雨便相催”一句来看,则与香菱“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判词(第五回)相应,而暗示了香菱终究被薛蟠后娶之正室悍妇夏金桂折磨至死的悲惨下场。虽然她“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而寄望身为一家之主的薛蟠可以挺身护卫,不使花朵被狂风暴雨摧折残害以致香消玉殒,但却依然是天不从人愿,香菱终究是无所逃于风墙雨幕的围困锤击,而沦落于阴湿的青苔上化为尘泥,恰恰与先前“连理枝头花正开”的情景形成巨大的反差。
至于以“连理枝头花正开”形容香菱与丈夫薛蟠的夫妻关系,是否切实得宜?对于现代读者而言,恐怕难免以“痴汉偏骑骏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10]为之不平而深致感慨。但回到香菱的个人生命史加以体察,实际上情况却是适得其反。观其为挨打受伤的薛蟠“哭得眼睛肿了”(第四十七回),一如黛玉为受笞的宝玉哭得“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第三十四回);还有最后因夏金桂的挑唆离间,导致气胡涂了的薛姨妈要将她转卖了事,“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的苦苦坚持,以及与薛蟠断绝往来之后,其“对月伤悲,挑灯自叹”的悲哀反应(第八十回),在在显示出香菱以薛府为归宿,欲与薛蟠厮守终身的衷心真情。其中所需要考辨探究的各种因素,详待后卷再完整说明之。
6.黛玉的“莫怨东风当自嗟”一句出自宋代欧阳修的《明妃曲·再和王介甫》:“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此为林黛玉所抽到的花签诗,但仅仅“莫怨春风当自嗟”一句是无法全面描绘林黛玉的个人形象的,只有整体综观欧阳修在此诗中的悉心刻画,才能透过“绝色天下无”的非凡才貌、“泪洒枝花”与“日暮飘泊”的孤零多愁,以及“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的不合时宜,而充分展现“红颜胜人多薄命”的悲剧形象。
尤其,紧接于掣花签情节之后的第六十四回,林黛玉因感而作大胆突破传统的《五美吟》中,其第三首的《明妃》诗也同样是以王昭君为题材,既歌咏昭君“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的不遇悲怀,并质疑“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对帝王之昏庸凌厉直斥,与欧阳修《明妃曲》所说“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的这一段描述可谓异曲同工,而其中“红颜薄命”之语词与意旨更是差相仿佛。因此藉王昭君以代言传心的林黛玉,其自嗟自叹的就不仅仅是风露清愁而已了。
7.袭人的“桃红又是一年春”一句出自宋代谢枋得《庆全庵桃花》:“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此句乃是怡红院中的第一等丫头袭人所抽到的花签诗,全诗隐含之意实即袭人的一生遭遇。首句为袭人因家道艰难,即第十九回脂批所言的“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如逢秦末乱世,被饥荒穷极的家人卖到贾府,“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因此“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反倒要求家人“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第十九回),这就的确有如“寻得桃源”的情况一般,故而无意出园;但当贾府衰败、宝玉出家,而众女儿如“花飞”般纷纷流落之时,妾身未分明的袭人却可以“莫遣随流水”地免于飘零的厄运,是因为她在贾家与自家的安排之下被嫁与蒋玉菡,此即所谓的“有渔郎来问津”是也。由于新郎蒋玉菡自始至终都“极柔情曲意的承顺”,“越发温柔体贴”地更加周旋、不敢勉强(第一二○回),因此被迫出嫁的袭人也就终于接受命运错置的安排;虽然事与愿违地没有成为贾宝玉的姨太太,结果却也出乎意外地获得了另一段幸福的婚姻,这就是“桃红又见一年春”的深层涵义。
[1]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修订本)》(北京:团结出版社,1995),页297—298。
[2] 各诗句之寓意的解说,参欧丽娟:《诗论红楼梦》,页385—392。
[3] 见〔日〕吉川幸次郎著,郑清茂译:《宋诗概说》(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页58-59。
[4] 详参欧丽娟:《〈红楼梦〉中诗论与诗作的伪形结构——格调派与性灵说的表里纠合》,《清华学报》第41卷第3期(2011年9月),页477—521。
[5] 见《全唐诗》,卷655,页7532。
[6] 参刘兰英、孙全洲主编,张志公校定:《语法与修辞》(台北:新学识文教出版中心,1990),页225-226。
[7] 此一句型的解说,参董治国编著:《古代汉语句型大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页509。
[8] 见《全唐诗》,卷655,页7649。
[9]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修订本)》,页302。
[10] (清)袁枚:《随园诗话》,卷9,第26则,页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