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怎样的”爱情:深度、厚度与长度
人心总是向往传奇,因为真实生活太过平淡琐碎;爱情如果加入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就注定与神话绝缘。而要如何创造爱情神话呢?方法是添加一些超现实或非理性的元素,给予一种非理性所能解释的神秘联结,就足以让爱情获得一种超现实的力量。例如向迷雾中的前世延伸,透过前世今生的流转轮回,往往就能让爱情升华,从历史的沧桑中进入宿命的永恒;即使就在今生今世的情况下,还有“死亡”可以提供最好的炼金术与防腐剂,似乎在最痴迷的巅峰时刻登上死亡祭坛,献出最炽热燃烧的灵魂,就可以使青春夭折的生命淬炼出灿烂光彩,不再有褪色的疑虑,不再有平凡的威胁,被死亡冻结的强大爱情变得鲜明而不朽。
因此,古今中外无数的“爱情神话”都是以情感的强度为衡量标准,人们注目于最浓烈的瞬间,那“一见钟情”的石破天惊、心醉神迷,可以令人为之生、为之死,甚至可以为之复活,而这种强烈的心灵震撼也最能撩动读者的共鸣。汤显祖的《牡丹亭》以及其中所塑造的女主角杜丽娘,便可以说是这类爱情神话的代表,汤显祖并且在《牡丹亭记题词》中清楚主张:情是“不知所起”的,且“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从此以后的四百多年来,这就成为最受传颂的爱情宣言。
表面上,《红楼梦》似乎也落入了这样的套式中,宝、黛的爱情不但有前世“木石前盟”的神话设定,藉着三生石、灵河岸的仙界情缘,因此豁免了门当户对、金玉良姻的世俗气;而且在此一宿命的规范之下,幻形入世后的黛玉注定泪尽而亡,宝玉也注定出家为僧,透过不同的形式,双双在十几岁的青春华年告别人间世,以致他们的爱情没有婚姻的磨损、没有衰老的侵蚀,永远晶莹剔透。
但,真的是这样吗?深谙人情事理的曹雪芹,又怎会仅止于此呢?流星虽然比恒星更耀眼、更动人,更适合传奇;然而,恒星才是宇宙的坐标,告诉我们正确的方向,不会迷失在茫惑动荡的虚空与黑暗里。曹雪芹正是针对传统浪漫爱情故事的主要类型——“才子佳人模式”加以批判并有所超越而写,他透过《红楼梦》重写爱情,完整地说明了爱情是如何发生,又该如何发展以及完成的,从而深刻触及了爱情的真正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