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超越爱情霸权:广度与高度
从前面的说明中,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认为,传统浪漫爱情观中所谓的“不知所起”“一见钟情”其实是流于抽象的、甚至是虚妄的幻思,本质是感性冲动下的激情,因此也往往流于情、欲不分;然而,却因为在抽象的、感性层次上对激情的推崇,更落入一种形式主义式的思想,以“为情而死”来突显爱情的伟大,实际上却反而把爱情变成一种“吃人”的霸权,本质上和要求女性为夫殉节的思维是完全一样的,都扭曲了人性与爱情的宽广与更高境界。
从提出“爱欲”就是爱情的晚明社会背景,可知其中蕴含了一种“性消费”心理,亦即:“在快乐主义的意识形态之下,性已经呈现‘消费化’倾向,成为人们追求快乐休闲的一个活动。……当商业逻辑一旦支配了文化市场,就可能把人的本能当作商业资源来开发,这就必然破坏其自律性,形成严重的文化物化现象,从而遮蔽、挤兑媒介应有的公共性、公益型的本质规定。”[1]但是,最值得反思的是,现代社会也普遍接受此一观念,其心态则反映出一种视情、理对立,并强调爱欲之革命力量的现代思路,这就属于尤金·韦伯(Eugen Weber, 1925—2007)所定义的“反乌托邦论”。韦伯指出:作为时代的超现实主义者,反乌托邦论者在在呼吁人的非理性面,要以本能、幻想、非理性的和属于个人的特质去摧毁那计画好的秩序,向社会表明:他们强调社会组织和其价值的荒谬性,以便解放个人。不过,反乌托邦论者虽然急着来重新肯定被忽略了的人性价值,把信心寄托在性、爱、自私、幻想等人的基本情感上,我们却不可忘记,追求秩序,想要控制自然,扫除不可预料的事情,也是人性本然的要求,也是合理的、人性的;而如果梦境推展得过分,不是把我们带到梦魇,就是让我们在沮丧挫折之中醒来。[2]
这个道理对于女性范畴尤其适用,因此,对潜伏于浪漫爱情小说中的性消费危机深刻洞察、又着力刻画女性悲剧的曹雪芹,其《红楼梦》中并不存在“超越法律的真实身体的幻觉”[3]与“抽象化的自由独立目标的幻想”[4],也没有把人性价值片面寄托在性、爱、自私、幻想等人的基本情感上;而是从“特定的、经验上面的个人”[5]的角度,毫不掩盖地正视人与人在阶级、性别等方面的不平等事实,让失节之情欲一直与死亡相联系。[6]
汤显祖主张了“为情而死、死而复生”的“情至说”,却不但连自己都从没做到“为情而死”,只是鼓励了一些涉世未深的单纯少女为情而死;而世界上也根本完全没有人能做到“死可以生”,那就好比要人摘下星星或飞到外太空才能证明至情一样,两者都足以令人警觉,这种爱情的观点是很值得检讨的。尤其是,固然从本质上而言,任何人都有其定义权,只要他在运用时保持一致即可;然则,以垄断而极端排他的方式独占定义权,声称“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让“至情”只剩下“为情而死、死可以生”的唯一标准,如此则是一种“只有这个定义才对”的思想独裁,并且严重地忽略了人生的复杂与各种可能性,甚至产生了“情教吃人”的问题;也果然,柯丽德(Katherine Carlitz)便指出,明末以“情”为中心的解放论述,虽鼓励女性追求情感、肉体的满足,但另一方面,“为情而死”的主张也压迫着女性[7],而这本质上和“礼教吃人”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包装了“爱情”,有了浪漫的外衣,不像“礼教”那么容易被注意到罢了。因此,甚至可以合理地怀疑,这种定义很可能只是一种商业思维之下的廉价包装与媚俗表态,既欠缺社会责任感,也没有对爱情与人生的严肃深思,因此曹雪芹特别创造一种“情理兼备”的“痴理观”,让人们可以认识到爱情的真正伟大之处,以及人人都可以藉由爱情而变得更好的方式,既提升了爱情,也提升了自己。
弗洛姆说:对于情爱,“通常,人们都把它误认是占有性的依恋,我们常常可以发现两个‘相爱’的人对于任何别的人都不再感到爱。事实上,他们的爱只是二人份的自私。”[8]但吊诡的是,情爱如果不能打破这种排他性的两人份的自私,往往也就导致双方在越来越狭窄的空间中彼此生厌而窒息,终究注定了自身的枯槁死亡。而能让情爱生生不息的超越之道,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ery, 1900——1944,又译作圣埃克苏佩里)在《风沙星辰》中有一段极为动人的说法:
生命教给我们,爱并非存于相互的凝视,而是两个人一起望向外在的同一个方向。[9]
如此一来,就能为爱情的深度再增加广度与高度,看到两人世界之外的无垠宇宙,而这份对无垠宇宙的看见,就反过来使爱情更深刻,于是承受得起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的消磨,达到“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的强韧,而历久弥坚。
流星虽然比恒星更耀眼、更动人,更适合浪漫传奇,然而却一闪即逝;恒星作为宇宙的座标,支撑了广大无限的天空,更不只是由牵牛星和织女星所构成。《红楼梦》对“才子佳人模式”的批判,正是基于“人情事理”“世道人心”的包罗万端,爱情作为其中的一部分,再怎么重要,都不能被架空为世界的单一主线;也唯有透过“人情事理”“世道人心”的高度与广度,才能真正认识“爱情”的内涵与价值。加缪(Albert Camus, 1913——1960)曾在《瘟疫》这部小说的最后提出了深刻的感言,说:“‘瘟疫’又是什么呢?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10]我们可以借用一下,改编为:“‘爱’又是什么呢?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因此,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表现了仁者对弱势者的博爱与悲悯,绛珠仙草的知恩图报则是情义合一的终身承诺,道德之美处处充盈于其间;换言之,爱情的最高境界,其实也就是人格的最高境界,具有人格高度的爱情才会真正美丽。而这恰恰是西方的弗洛姆都完全同意的。
[1] 杨柳:《性的消费主义》(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0),页144。
[2] 〔美〕尤金·韦伯:《二十世纪的反乌托邦》,收入凯特布(George Kateb)编,孟祥森译:《现代人论乌托邦》(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2),页117—119。
[3] 这是女性主义者所提醒的迷思,实际上“被解放于父系法枷锁的女体,可能证实为父系法的另一化身,貌似颠覆,却时而运作加强及散播父系法。”因此不要以为不遵守法律的身体与情欲可以代表自主性。〔美〕巴特勒(Judith Butler)著,林郁庭译:《性∕别惑乱——女性主义与身份颠覆》(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8),页146—147。
[4]这也是一般人的迷思,因此福克斯——简诺维希特别提醒,妇女问题必须放到社会现实中来考虑,要先保护女性再来谈两性平等。Elizabeth Fox-Genovese, FeminismWithout Illusion: A Critique of Individualism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1). 参余宁平:《女性主义政治与美国文化研究》,鲍晓兰主编:《西方女性主义研究评介》,页66。
[5] 路易·杜蒙对有关“个人”这个字的两种意义作出区别:一为特定的、经验上面的个人,另一种则把人视为价值之拥有者,并强调此一区别的必要性。〔法〕路易·杜蒙著,黄柏棋译:《个人主义论集》,页24—25。
[6] 有关情欲与死亡的关联,可参〔挪威〕艾皓德(Halvor Eifring)著,胡晴译:《秦可卿之死——〈红楼梦〉中的情、淫与毁灭》,《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4辑,页252。
[7]Katherine Carlitz, “Desire, Danger, and the Body: Stories of Women’s Virtue in Late Ming China,” in Christina K. Gilmartin, Gail Hershatter, Lisa Rofel, Tyrene White, Engendering China:Women, Culture, and the Stat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 101-124.
[8] 〔美〕弗洛姆著,孟祥森译:《爱的艺术》,页69。
[9] 〔法〕修伯里著,苏白宇译:《风沙星辰》(台北:水牛出版社,1988),页241。
[10] 〔法〕卡缪著,孟祥森译:《瘟疫》(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3),页2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