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观红楼：欧丽娟讲红楼梦 >
- 第一册 >
- 第九章 度脱模式：贾宝玉的启蒙历程
二、度人者：一僧一道
在度脱模式中，值得特别说明的是居于仙凡之中介的度人者，他们属于神话学中荣格所谓的“智慧老人”（the Wise Old Man），遍见于悟道类的叙事作品中。如张汉良视《枕中记》中赐枕予卢生的吕翁为智慧老人，并引述荣格《原型与集合潜意识》第二章讨论神话故事中精神（The Spirit）的现象时所言，神话、民间文学与梦中的精神因素，通常是由一个智慧老人代表，“梦中的他，可能扮成巫师、医生、僧侣、老师、祖父，或其他任何有权威的人。每当主角面临绝境，除非靠睿智与机运无法脱困时，这位老人便出现。主角往往由于内在或外在的原因，力有未逮，智慧便会以人的化身下来帮助他”[1]。“这位老人，一方面象征着知识、深思、卓见、睿智、聪敏与直觉，另一方面也象征着道德意义，诸如善意和助人等美德，这些特点使得他的‘精神’性格清楚显现。”[2]而文学作品中有无数这样的例子，尤其当主角游地狱或梦游时，指点他的都是这位老人。[3]至于同以启悟为主旨的中国度脱剧，既表现为一种道、佛混淆的综合宗教意识，其中的度人者即多属仙佛人物，包括：钟离权、吕洞宾、铁拐李、蓝采和、马丹阳、月明尊者、弥勒佛化身之布袋和尚等[4]，流衍于《红楼梦》也呈现此一特质。
据不完全的统计，《红楼梦》中写僧道的回目约有66 次，全书一百二十回中平均每1.8回就要出现一次，可见其频率是相当高的。[5]但此一计数笼统地包含了依附信众维生的宗教寄生者甚至欺世盗利的宗教骗徒，用以寄寓作者对妄人佞教的讽刺与批判，当然不是此处所要讨论的对象；书中真正具有智慧老人功能的度人者乃是往来仙凡、贯串始终的“一僧一道”。尤其特别的是，有别于传统度脱剧中有源有本的历历其人，《红楼梦》刻意抽离角色的个人性以突破历史限制，透过“一僧一道”这缺乏具体指称的抽象共名统摄两教，而以“不可名”的“常道”体现为“智慧本体”的综合化身，自第一回之后即穿梭全书，发挥了既联系又引导的结构功能。脂批清楚指出，“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6]，解盦居士甚至认为：
士隐梦中所见一僧一道，即作者魂魄所化。作者自谓冥心搜索，精诚所通，出神入化，说此一段风流公案，尽属幻境，所以开首姑倡此人此地，以总括全书之妙义也。[7]
这两位不以姓名称呼的智慧本体，在书中的度脱对象非仅贾宝玉一人，其诸般事迹如姚燮所整理归纳的：
英莲方在抱，僧道欲度其出家；黛玉三岁，亦欲化之出家，且言外亲不见，方可平安了世；又引宝玉入幻境；又为宝钗作冷香丸方，并与以金锁；又于贾瑞病时，授以风月宝鉴；又于宝玉闹五鬼时，入府祝玉；又于尤三姐死后，度湘莲出家；又于还宝玉失玉后，度宝玉出家，正不独甄士隐先机早作也。则一部之书，实一僧一道始终之。[8]
大略而言，一僧一道的共通点在于作为这些被度者的精神导师（initiator），更且往往身兼起死回生的生命救赎者。一僧欲化英莲与林黛玉出家，固是疗疾保生的奇特医方，一道赠予正反异形的风月宝鉴，更是贾瑞唯一的活命仙丹，遑论当宝玉为马道婆的魔法所祟而奄奄待毙之时，其与生俱来“能除邪祟”的通灵宝玉已然失效，于十三年之间“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有赖僧道的“持颂持颂”才得恢复灵明本性，并由此复活重生，显然兼具了生命机能的存续疗救与精神启悟的心灵救赎的双重神职。然而十分特别的是，经过深入辨析，可以发现一僧一道在度脱行动上所隐含的种种差异，其实更加微妙而令人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