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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度脱模式:贾宝玉的启蒙历程
三、启悟经历
被度者在列,度人者就位,接下来更重要的,是双方之间为被度者之启悟成长所建立的度脱过程。学者曾由伊利亚德(MirceaEliade, 1907—1986)的“启悟”理论来分析度脱剧的深层结构,其中也恰恰符合坎贝尔(Joseph Campbell)所谓“舍离启悟回归”(departure–initiation–return)的原型模式;而在这一原型模式的开展过程中,总强调“死亡—再生”(death–rebirth)的启悟仪式,因为无论在任何地方,“启悟”过程都包含“死亡”与“新生”的象征符号,死亡是再生前的一个必要经历,唯有通过死亡的阶段,才可获得新的生命,进入生存的另一境界,亦即使被启导者在一个更高的生命模式里诞生。[1]
就狭义的“死亡”而言,贾宝玉也的确面临过生死一线的危急时刻。第二十五回宝玉遭魔法所祟而奄奄待毙之际,其赖以起死回生之助力即紧系于僧道所施展的超自然神力,待僧道驾临将通灵宝玉持颂一番后,病患便依言被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由生母亲身守着,当晚宝玉即渐渐醒来,效验神速。从启悟角度而言,这确实符合了“被启导者重回母体子宫,得以再生(reborn)”[2]的实质仪式,故其复活过程必须在生母王夫人的卧室中发生[3],而真正落实了神话学和比较宗教领域中集体无意识表现或神秘体验常见的“双重母亲”“二重出生”之母题与原型[4],获得一般意义的重生效应。只是,与元代度脱剧常以“死亡”为最大磨难与最终解脱的重心[5]不同的是,这次惊天动地的形体濒死经验其实并没有为贾宝玉带来心灵的转折,真正使之内在发生蜕变而跃进成熟境界的,反倒是表面上不着痕迹却发生深远影响的灵魂触动,即坎贝尔所以为,意味着“脱离某种境界并发现生命的来源,以将自己带入另一个更多采多姿而成熟的境界”;[6]更具体地说,在这种广义的死亡发生后,“被启导者因对外界和生命,得到一决定性的启迪而得以脱胎换骨”,获取“生存模式”(modes of existence)的大转变,[7]这种自我超越才是真正的启悟意义与度脱关键所在。
就此,我们首先注意到《红楼梦》中,同样是在第二十五回僧道赶来救治宝玉,使之起死回生的这段情节,于那僧手擎美玉持颂消灾,而感慨“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之处,脂砚斋留下一条重要批语,云:
三次煅炼,焉得不成佛成祖。[8]
“成佛成祖”固然是度脱行动的终极目的或最后境界,“三次煅炼”则更清楚回应了传统度脱模式的开展格局。从《隋书》所言道经“授以秘道,谓之开劫度人,然其开劫,非一度矣”,可见多次度脱是道教度人的特色[9],并具体表现于元代度脱剧的三次点化上[10],正是脂批“三次煅炼”之所由。其次,这种长达半生的“积迷顿悟”式的心理历程,并不全赖单一角色的点化始能发展,马致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中的启悟导师钟离权,即先后四次化身为高太尉、院公、樵夫、邦老等不同身份,给予主角不同形式的磨练和启示[11],则在越是长篇的小说中,某些构成要件的基本功能也越是可以分化到其他人物身上,从单一到多元,从直线到网状,透过复杂的叙事纹理映射出真实人生的多样面貌,《红楼梦》正是如此。最重要的是,有别于度脱剧中片面强化度人者的巨大主导力,以致严重忽视被度者的内在心理,被度者的内心反应与心理转变甚少受到着墨而显得薄弱的情况[12],《红楼梦》的启悟重心则是都放在贾宝玉的意识变化上,可谓对传统度脱剧的缺陷加以弥补并进一步深刻阐发。
虽然从保存真我的追求面上,基本上可以解盦居士《石头臆说》所说的:“神瑛侍者必居赤瑕宫者,得毋谓其不失赤子之心乎!故宝玉生平,纯是天真,不脱孩提之性。”然而,“生平纯是天真”者绝无法担任成长小说的核心角色或推展启悟故事的主线建构,我们对贾宝玉的认识如果只坚持在拒绝长大的“反成长”这一面,便会严重削弱此一人物的复杂性格内涵。诚如马尔卡斯(MordecaiMarcus)所定义:“启悟故事所要表现的,可以说就是故事中年轻主角经历过的,无论是他对于自我世界认识的重大转变,还是性格上改变,还是两者兼有。而且这些转变,必会指示或引领他迈向成人世界。故事中不一定有某种仪式,但至少有某些证据,显示这些转变似乎是有永久的影响的。”[13]据此衡量《红楼梦》叙事内涵中触及“省悟”与“试炼”意义,并因之而戒断原本欲求以致升华的里程碑式情节,其实不仅止于度脱模式或脂批所称的三次;且各次的启悟者或引路人分别由不同的人物担任,他们所带来的转变在具有永久影响的情况下,使贾宝玉的人生跳脱出儿童式的单纯自我,对世界的认识与存在的认知也都因之臻至成熟境地。
以下便依序就贾宝玉的四度启蒙经验与其成长内涵加以分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