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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婚姻观启蒙:藕官烧纸
不过,贾宝玉既然以“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而“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30]的顽石为前身,在彻底投入情的终极虚空之前,不但在广度上极力追求情的全备皆有,同时也在深度上全心执着于情的唯一不二。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说“龄官画蔷”让他“极力追求情的全备皆有”之信念产生崩解,在他迹近于幼儿“以世界一切皆是为我”的世界观中凿下了裂痕;则“藕官烧纸”乃使他对“全心执着于情的唯一不二”之定义重新诠释,并更进一步从儿童自我中心的状态中解除,于去中心化后达到人我之间的观点协调。[31]
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所展示的就是一种“情理兼备”而“两尽其道”的“痴理”,由此达到人我两全的伦理世界的圆满,带给宝玉崭新的婚姻观。其中描述藕官为死去的菂官烧纸泣念,两人的关系乃是芳官所说:
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对此,俞平伯首先提出这是“交互错综”的句法,即“以虚假的恋爱明真实的感情道理”,而“藕官的意思代表了宝玉的意思。她跟菂官的关系,显明是宝、黛的关系,她跟蕊官的关系,显明是黛玉死后,钗玉的关系,咱们平常总怀疑,宝玉将来以何等心情来娶宝钗,另娶宝钗是否得新弃旧。作者在这里已明白地回答了我们,嗣续事大,必得另娶,只不忘记死者就是了。这就说明了宝玉为什么肯娶宝钗,又为什么始终不忘黛玉。”[32]如果不将这几个人之间的配置关系过度比附坐实,则这段话确实关涉到茜纱窗下黛玉死后,宝玉得以接纳宝钗之续弦真情的心理基础。
可以说,藕官的“专情”与“续弦”兼容并蓄、“新人”与“旧爱”共存无碍的婚姻观——自我与伦理世界的兼美圆满,开启了贾宝玉面对爱情婚姻相背离之现实处境的崭新的应对之道。对先前只能在“全有”(all)与“全无”(nothing)这两种情感极端之间进行排他性选择,因此往往誓言“你死了,我做和尚”(见第三十回、第三十一回)的贾宝玉而言,不啻为一新婚姻观的除昧启蒙,而回应以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悟之由衷共鸣,所谓“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并以之赞叹“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实与听了宝钗对《寄生草》的介绍后“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的反应如出一辙,都是思想受到重大冲击而幡然憬悟的表现,可以说奠定了将来在“必当续弦”以免“妨了大节”的情况下,清醒自觉地迎娶宝钗的前置准备。这与高鹗续书所写的,宝玉是在失玉而糊涂昏聩之下任人摆弄,以致身陷掉包计中被动进入二宝联姻的安排本质上迥然不同,也使将来夫妻二人“共话谈旧”[33]的情节得到更合理的人性逻辑。这种“痴理”观,可谓直接挑战、甚至正面推翻了汤显祖“情在而理亡”(《弋说序》)、“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牡丹亭记题词》)的“情至说”。
参照书中另一段类似情节安排,益可证明“痴理”之于人我两全的完满:当贾府抄没后,妾身不明的袭人也被迫出嫁,但却并非一走了之,堪称丝仍连而藕更未断,透过脂批留下来的线索可知:
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第二十回批语)
除了以分身代任,情义长存之外,更有甚者,即使婚后得所而故主落难,袭人仍不忘旧恩,无惧牵连地冒险至“狱神庙慰宝玉”,此后并与夫婿蒋玉菡“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因而在《红楼梦》的后续情节中,原定给予“花袭人有始有终”的回目[34],肯认其不以荣枯聚散而异心别抱的忠贞如一。此所以第五十八回回目中称之为“痴理”——作为曹雪芹之所独创,用以与“痴情”分庭抗礼、甚至对“痴情”有所超越的崭新语汇,其慑人心目之处就在于拆解了“情”与“痴”的当然连结,将原本只用于“情”的“痴”字与概念移诸“理”上,以致“理”作为超越主观情感的客观规范竟渗透了“情”的温柔凄美,不同范畴的重组造成“情与理的调和”。[35]
此种矛盾统一的全新建构令人不可思议却又境界一开,比诸“痴情”更为丰富也更为圆满,遂足以担当“启蒙”之重责大任——传统的“启蒙”概念,结合了“对成人礼候选人之职业技术、责任和权利的介绍,以及他对双亲意象情绪关系的根本调整两个部分。秘教传教师(也就是父亲或替代父亲的角色)只将权力的象征委付给已成功清涤所有婴儿期不当情结的儿子——对这样的人而言,公正无私的执行权力不会因自我膨胀、个人偏好或愤恨等无意识动机而受挫,……涤净希望与恐惧,并在对存有启示的了解中得到平静。”[36]而“痴理”观恰恰可使宝玉在日后面对“续弦”的内心冲突时,能够因情绪关系的根本调整而得到平静,不因个人偏好或愤恨等动机而受挫。则婚姻观启蒙所带给贾宝玉的情理调和、主客谐一,使其最终的出家不是逃避而是超离,不是抗议而是了结,故成为迈向度脱的最终一步。此实乃其深沉寓意之所在。
整体而言,宝玉的四次启蒙中,除了第一次之外,都清楚蕴含了一种跳跃式的精神顿悟,而精神顿悟正是成长小说的一个典型特征,主人公在探索的过程中,突然获得对人、社会等的一种真理性认识,产生了人生观和世界观的根本转变。[37]所谓顿悟(epiphany),原来是基督教神学的一个术语,用来表示上帝在人间的显灵,乔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借此来表示世俗世界的启示,把它定义为“精神的突然显露”(sudden spiritual manifestation),其间,事物的本质或姿态向观察者散发出光芒。[38]衡诸贾宝玉的各次启悟过程,在在合乎此一描述,从整体以观之,尤其表现出浦安迪所言:“从上述解决双重世界观的可能性中,透露出一种明确的动态,至少是明确的方向感:从不完美、不完善甚至臭名昭着的丑恶之物,指向完美、纯真的目标。这种潜在的从此境到彼境的动势,似乎是寓意作家藏于内心的嗜好,他们常常描写‘定向历程’,其代表作是朝圣或追寻故事。有些作品,虽然在字里行间看不出实际的历程,但就启蒙的次序而言,无论是顿悟还是渐悟,动态的情状仍宛然在目:从无知到获得真理。”[39]这恰恰是贾宝玉四度启蒙之整体意义的绝佳概括说明。
其次,无论是从中国传统度脱表现还是西方启悟叙事而言,宝玉的“成长”仍是其人生历程的根本核心,情缘分定观启蒙、婚姻观启蒙等两种开悟都促成了宝玉逐步与社会接轨的身心成熟,每一步的启蒙都恰恰与秦钟临终前所言“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第十六回)的心理转折相呼应,尤其曹雪芹所独创用以超越“痴情”的“痴理”观,所达成“情与理的调和”更为其最;因而出世思想启蒙所致的出家,并不是对社会的逃避而是超离,不是对社会的抗议而是了结,故非但不是反成长,反而是其成长步骤中最终“灵”的成熟。一如坎贝尔所言:“突破个人局限的巨痛乃是精神成长的巨痛。艺术、文学、神话与礼拜、哲学及苦修的锻炼,都是帮助个人突破局限的视域,以进入不断扩大理解领域的工具。当他跨越一个又一个门槛,……最后,心打破了宇宙的局限范畴,而达到一种超越所有形相——所有的象征,所有的神——经验的领悟;一种对无可遁逃之虚空的体悟。”[40]就此以观之,则《红楼梦》不但是传统度脱模式的深化,也同时提供了成长小说的独特类型。
于是,悲剧就不仅只是悲剧,而焕发着饱含沧桑之后的豁达与慈悲,再回首前尘往事时,可以绽放出一朵含泪的微笑。犹如弘一大师圆寂前所写的“悲欣交集”,第一百二十回写宝玉由一僧一道伴随,在雪地上遥遥向贾政拜别时,脸上的表情也是“似喜似悲”,曹雪芹历历刻画《红楼》故事到卷终之际,那一种满足与惆怅的怔忡心境,亦莫非如是。
[1]此段括多家的启悟理论内容,参容世诚:《度脱剧的原型分析——启悟原理的运用》,收于《戏曲人类学初探》,页226、232。
[2]Gorman Beauchamp, “The Rite of Initiation in Faulkner’s ‘The Bear’,” ArizonaQuarterly, 28(1972), p. 234.
[3] 详参欧丽娟:《母性·母权·母神——〈红楼梦〉中的王夫人新论》,《台大中文学报》第29期(2008年12月),页317—360。
[4] 参〔瑞士〕荣格著,王艾译:《集体无意识的概念》,叶舒宪编选:《神话——原型批评》(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页107—108。
[5] 李丰楙:〈神化与谪凡:元代度脱剧的主题及其时代意义〉,李丰楙主编,《文学、文化与世变》,页264—265。
[6] 见〔美〕坎贝尔著,朱侃如译:《神话》,页213。
[7]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trans. W. R. Trask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5), p. x.
[8] 第二十五回夹批。
[9] 参赵幼民:《元杂剧中的度脱剧(上)》,《文学评论》第5集,页156。
[10] 如马致远《马丹阳三度任风子》、谷子敬《吕洞宾三度城南柳》等,从剧名的“三度”可知,其他剧本内容中也同样表现出这种三度手法;若追索此一呆板而统一的安排,则是因杂剧一本四折的结构形式所致。参赵幼民:《元杂剧中的度脱剧(下)》,《文学评论》第6集(台北:巨流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0),页170。
[11] 容世诚:《度脱剧的原型分析——启悟理论的运用》,《戏曲人类学初探》,页240—241。
[12] 容世诚:《度脱剧的原型分析——启悟理论的运用》,《戏曲人类学初探》,页256。
[13]Mordecai Marcus,“What is an Initiation Story?”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sCriticism, 19 (1960), p. 222. 中译参容世诚:《度脱剧的原型分析——启悟理论的运用》,《戏曲人类学初探》,页227。
[14]见Leslie A. Fiedler, “From Redemption to Initiation,” in New Leader, 41 (May, 1958),p. 22.
[15]见Tak-wai Wong, “The Theme of Initiation in Chinese and Anglo-American Fiction,” ed. Zoran Konstantinovic, Eva Kushner, and Béla Köpeczi, Proceedings of theNinth Congress of the International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ssociation (Innsbruck,1982), p. 378.
[16] 转引自程德祺:《原始社会初探》(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页33。这也是何以贾家产生“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服侍的”(第六十五回)之惯例的原因。
[17]Sydney Mendel, “The Revolt against the Father: the Adolescent Hero in Hamlet andThe Wild Duck,” Essays in Criticism 14:2 (April, 1964), p. 177.
[18] 有关性启蒙与“父亲”权力的阐述,参陈炳良:《红楼梦中的神话和心理》,收入王国维等:《红楼梦艺术论》(台北:里仁书局,1984),页319—320。
[19] 芮渝萍:《美国成长小说研究》,页111。
[20]〔匈〕吉扎·罗海姆:《伊甸园》(Eden),载于《心理分析评论》(PsychoanalyticReview),第27卷,纽约,1940。引自〔美〕凯特·米利特着,宋文伟译:《性政治》,页62—63。
[21] 参(挪威)艾皓德著,胡晴译:《秦可卿之死——〈红楼梦〉中的情、淫与毁灭》,《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4辑,页252。
[22]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收入王国维等:《红楼梦艺术论》,页11。
[23] (清)杨恩寿:《词余丛话》,卷2,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着集成(九)》(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页244。
[24]依孙逊所言,曹雪芹以三个视点审度人生,分别是:
空——终极关怀——一僧一道——忘情者,梦醒者——对世界清醒认识的灭情观,立足于宗教哲学的形而上角度。
情——中间关怀——宝、黛——钟情者,梦迷者——陷溺于情感执着的唯情观,彻底投入对生命理想的痴迷追求。
色——基础关怀——刘姥姥——不及情者,从不作梦者——实用的物质的功利观,来自现实生活的形而下直观。
参孙逊:《红楼梦探究》(台北:大安出版社,1991),页31—55。
[25] 详参欧丽娟:《诗论红楼梦》,页311—314。
[26] (清)姚燮:《读红楼梦纲领》,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69。
[27] 〔美〕浦安迪著,孙康宜译:《西游记、红楼梦的寓意探讨》,《中外文学》第8卷第2期(1979年7月),页53—54。
[28] 廖咸浩:《前布尔乔亚的忧郁——贾宝玉和他的恋情》,《美丽新世纪》,页128。
[29] 此一对意淫的解释,参廖咸浩:《说淫:〈红楼梦〉“悲剧”的后现代沈思》,《中外文学》第22卷第2期(1993年7月),页86。
[30] 第一回眉批。
[31] 所谓自我中心,是皮亚杰(Jean Paul Piaget, 1896—1980)在儿童心理学上的重大发现,指儿童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观点和自己动作上的现象;而去中心化则是指在其成长过程中,随主客体之间相互作用的深入,认知机能不断发展和认知结构不断完善,个体能从自我中心的状态中解除出来。至于任何一次的去中心化,都必须达到把自己的观点和他人的观点协调起来,而不是把自己的观点当作绝对真理。参林泳海:《儿童教育心理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页66—67。
[32] 俞平伯:《读红楼梦随笔》,《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俞平伯专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页129—130。
[33] 第二十回评:“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曳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
[34] 第二十回夹批云:“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35] 详细论证,请参欧丽娟:《论〈红楼梦〉中“情理兼备”而“两尽其道”之“痴理”观》,《台大中文学报》第35期(2011年12月),页157—204。
[36] 〔美〕坎贝尔著,朱侃如译:《千面英雄》(台北:立绪文化公司,1997),页143。
[37] 孙胜忠:《美国成长小说艺术与文化表达研究》(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页296、312。
[38] 〔英〕波尔蒂克(Chris Baldick):《牛津文学术语辞典》(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页72。
[39] 〔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页129。
[40] 〔美〕坎贝尔著,朱侃如译:《千面英雄》,页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