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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启悟经历
(二)出世思想启蒙:宝钗说戏
前面所提到亚当和夏娃的成长故事中,与性紧密相关的“对知识的首次有意识的体验”,也表现在贾宝玉继性启蒙之后,接下来的三次启悟都是发生于意识层次的价值观改变上,而以出世价值与幻灭美学的思想启蒙最为根本。
虽然第二十一回已先有宝玉看了一回《南华经》,提笔续《外篇·胠箧》一段,因此王国维认为:“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胠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22]然而严格说来,该情节实如脂批所言:
试思宝玉虽愚,岂有安心立意与庄叟争衡哉。且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眼前多少现(成)有益之事尚无暇去作,岂忽然要分心于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闺阁之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作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随分触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当作有心谬矣。只看大观园题咏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事矣,然亦总不见再吟一句,再题一事,据此可见矣。然后可知前夜是无心顺手拈了一本《庄子》在手,且酒兴醮醮,芳愁默默,顺手不计工拙,草草一续也。若使顺手拈一本近时鼓词,或如“钟无艳赴会,其(齐)太子走国”等草野风邪之传,必亦续之矣。观者试看此批,然后谓余不谬。所以可恨者,彼夜却不曾拈了“山门”一出传奇;若使“山门”在案,彼时捻着,又不知于“寄生草”后续出何等超凡入圣、大觉大悟诸语录来。(第二十二回批语)
其说明挑宝玉之作为乃随意挂搭而“无心顺手”的草草本质,《庄子》一书与“近时鼓词”或“草野风邪之传”并无不同,如此一来,遂使《庄子·胠箧篇》续笔沦为游戏之作,启悟功能大为减低;何况,庄子并未主张建立在空幻意识上的出世思想,因此脂批最后明确指出《寄生草》的仿作才算是“超凡入圣、大觉大悟诸语录”之类,而如杨恩寿所言:“《红楼梦》曾引是曲,虽为宝玉出家借作楔子,而于传奇中独拣是折,可见作《红楼梦》者洵此中解人也。”[23]因此,为宝玉埋伏解脱之种子者,其实是《寄生草》而非《庄子·胠箧篇》,是入世最深的宝钗而非其他别人。
就在第二十二回“听戏文宝玉悟禅机”一节中,作者原本设计宝钗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为投合贾母之所好而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的热闹曲目,又因其耍性弄气、舞棍使棒的戏文被宝玉讥为“热闹”而不以为然,一箭双雕地勾画出宝钗安分随时、顺任尊长的个性,以及二宝之间人生意趣的分歧。但就在此一情节初初碰触到两人人生意趣的分歧之际,紧接而来的,却是两人之间在生命归趋与审美意趣的层面上绝无仅有的一次全然的契合。书中描述宝钗遭到宝玉的质疑之后,便对他含笑细加解说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一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而在被此说燃起莫大兴趣的宝玉央请之下,宝钗便念其辞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结果宝玉听了曲文以后,其心理反应之强烈,甚至称得上是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他“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以致黛玉拈酸带醋地讥刺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让大家听了忍不住一笑。
如果只将黛玉在这里的出言讥刺看作是与宝钗较劲的心态下“小性儿”发作的嫉妒反应,实在未免过于泛泛浮浅。固然黛玉本来就会因为宝玉赞美宝钗这位假想情敌而拈酸吃醋,但此一情节的意义却绝对不仅于此。试看此中宝玉所赞者除了宝钗的博学之外,其实唤起他心灵如此强烈震动最重要的原因,是宝钗对《寄生草》一词中蕴藏的幻灭感与出世离尘之人生归趋,所展现的真切了解与衷心肯定,一方面宝钗具有从“热闹喧哗”的戏曲中看到此一出世离俗之辞藻的眼光,本质上已然具备悟道者的特殊禀赋,而所谓“填的极妙”,更透露出对此一悟道之境界的深刻了解与高度欣赏;至于宝玉听后“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的反应,则正是对此一解悟毫不保留的最大迎合,连带地也在无形中向传达此一解悟的宝钗大大倾其知己的欣赏之情。于是这两条始终遥遥各自延伸的平行线居然在此乍然交会,彼此碰撞激发的潜德幽光,甚至还进一步瞬间照亮宝玉内在深层的幻灭性格,以至于接下来便引发宝玉生平首次展现出世思想的“悟禅机”一段情节。
其结果便是:就“启蒙”的意义而言,抉发《寄生草》而为宝玉埋伏解脱之种子,初步唤醒宝玉之幻灭性格与出世思想的女性,非但不是身为贾宝玉灵魂伴侣的林黛玉,反而是建立于俗世基础之上、以“金玉良缘”为命运联系的薛宝钗;而此种透过戏文曲调所展现的生命归趋的契合,甚至还超过宝玉与黛玉这“二玉”之间的关系。
因为在《红楼梦》中,二玉除了自幼由青梅竹马所培养起来的胶漆之情外,两人之间契合无间的相知固然深刻稳固,却从来未见黛玉对宝玉身上终究趋向“悬崖撒手”的终极性格有任何的了解、认同、趋近或鼓励,试看宝玉受此戏文之影响而随后作偈填词以悟禅机时,她和一般人一样,都是站在尘世的角度而以“痴心邪话”一语加以抹倒,观此即可知一二。相对说来,反倒是平常脾胃大相径庭的宝钗对《寄生草》的引述与诠释,却无意有意地触及了宝玉性格中最深沉的一个面相,因此才紧接着创造了下文“宝玉悟禅机”的一个关键,由宝钗自责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可见这一段情节乃是建立于世俗基础之上的“二宝”之间,唯一一次真正的心灵契合与精神切近。
虽然曹雪芹立刻又让薛宝钗回归其正统的价值观,而以“疯话”自责,以“我成了个罪魁”自悔,使“二宝”又再度在生命旨趣上分道扬镳,各自滑转回到原来彼此平行的轨道,但这次短暂却紧密的心灵切近,毕竟是被聪慧敏感的林黛玉所察觉了;尤其是这次之心灵切近所属的范畴又是二玉之间所未曾涉及者,因而潜在却尖锐的不安与惊惶才会披上嫉妒的外衣,使黛玉借“妆疯”之戏曲名目出言制止宝玉的欢喜雀跃之情,以切断二宝之间首度突破心灵之藩篱而乍乍建立起来的连线。
由此可知,即以书中所开启的空、情、色三个人生视点而言,其中“空”的层次乃立足于宗教哲学的形而上角度,展示出对世界清醒认识的灭情观[24],虽以一僧一道为代表人物,但事实上被视为务实的、世俗取向的薛宝钗亦具备了此一精神范畴。她以“热闹繁华中洞见虚无幻灭”的悟道者禀赋,为望文生义的贾宝玉指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并不是一出喧哗嘈杂的“热闹戏”,其中那支《寄生草》的“词藻动人”之处,乃是归结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幻灭意趣,而成为贾宝玉性灵成长过程中“出世哲学”的思想启蒙者,最后甚至成为其人生终极价值。[25]仅此一端,便足见薛宝钗之人格厚度确有其深不可测之处,由此跃升为宝玉终极归属的启蒙者,不但合理更且微妙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