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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度人者:一僧一道
(二)异中之同:形象上的神俗变化
有关一僧一道的同异比较,不能不涉及外貌形象的微妙变化。先就其形象的历史渊源而言,最早关于“唱道情”的史书记载中,所描绘的道士状貌如下:
(五代时)蓝采和,不知何许人也。常衣破蓝衫,六銙黑木腰带,阔三寸余。一脚着靴,一脚跣行。……每行歌于城市乞索,持大拍板长三尺余,常醉踏歌,……周游天下。[20]
可谓奠定了后来游方道士说唱道情以度人时的形象特征。此外,其他度人者如钟离权的“或虬髯蓬鬓不冠巾,而顶双髻,文身跣足,颀然而立”[21]、铁拐李的“足跛而貌更丑恶”[22]、布袋和尚的“形裁腲脮,蹙额皤腹,言语无恒,寝卧随处”[23]、吕洞宾的“诡为丐者,……衣服褴褛,血肉垢污”[24],都成为《红楼梦》中一僧一道的形象取资所自。在此基础上,《红楼梦》中僧道的形貌表现出较多层次的变化,以配合其所蕴含的真假辩证的深刻哲理。
就在第一回的出场中,僧道的外在状貌即随着神俗二界的出入转换而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当青埂峰下的石头正在嗟悼自己的无材补天之际,首度现身的一僧一道乃是“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随后石头与梦境中的甄士隐也都称之为“仙师”,可想其形姿之潇洒脱俗,脂砚斋即就此指出“这是真像,非幻像也”;[25]然而一旦换到俗界场景中,梦醒后的甄士隐眼中所见者已变成“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更从此定型化为俗界的一贯形象,如第一回度脱甄士隐的“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第三回欲化黛玉出家的“癞头和尚”、第七回提供宝钗冷香丸药方的“秃头和尚”、第八回给宝钗两句吉利话的“癞头和尚”、第十三回度化贾瑞时的“跛足道人”、第六十六回点化柳湘莲时的“瘸腿道士捕虱”等皆是;尤其第二十五回赶来救治宝玉的“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其形象特征最为鲜明,那和尚是: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那道人则是: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都与前后各处的类似描述互相皴染,集中地让一僧以“癞头”为标志,一道则以“跛足”为特征,并各自与脓疮破衣、蓬发捕虱相对应,构成彼此之别;然而此一差别仍属于同一范畴,都强化其畸陋污秽的低下负面形象,是为俗界共相。此外,这两首形象诗赞却又伺机透出两人本质的超俗非凡,“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即将其源于净土仙境而在所难掩的灵魂锋芒如如传示,只待有缘人的慧眼辨识。比照回目所言的“通灵遇双真”,以及前述“这是真像,非幻像”之脂批,可知其形为假(幻像)、其质为真,构成畸陋其形、灵智其质的矛盾组合。
若探究此一从神界的表里皆真到俗界的内真外假,其形变之所由,固因神界的纯一不杂致使一切事物得以表里通透无碍,其本来面目无虞于种种颠倒扭曲,故绝对的单一正面而彻底为真;然而一如度脱剧中的“凡界”(mundane world)要分出“现实——虚幻”(reality-illusion)的两个境界,[26]俗世中人处于各种认知层次的杂糅混淆而生妄造假,既有真中幻、幻中幻,又有幻中真、真中真,表里错置、虚实不一,一僧一道形象上的神俗变化即是应此而生。基于脂批所感慨的“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27],往往导致“弥勒真弥勒,时人皆不识”[28]的误解与错失,因此出入于仙凡之间的中介者也刻意随之易容变装,不以真示现,透过“畸于人而侔于天”(《庄子·大宗师》)的智慧,考验出“以世眼观,则无真不俗;以法眼观,则无俗不真”的圣凡之别,则现形于尘世者即为欺人之状貌。换言之,纵使都同在俗世层次中,土木形骸的凡胎肉眼将深受表象所囿,永远只能看到癞头跛足的畸陋外貌,在退避之余也就连带推开引渡的佛手;但若有不为表象蒙蔽的法眼得以传神写照,便可瞥见智慧的闪耀而领受神通的救赎。其间关联所对应的天∕人、神界∕俗界、法眼∕世眼的层次,可整理表示如下:
神界形象——以法眼观,则无俗不真——形神俱全侔于天
俗界形象——以世眼观,则无真不俗——外型畸陋(形残)畸于人——以法眼观,则无俗不真——内禀神通(神全)侔于天[29]
正因为如此,故第一回中,虽然甄士隐尚在凡界之时,即由于“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而能够透过梦境的中介参与了一僧一道的部分神迹,于神俗交界处听闻绛珠下世、蠢物交割的天机运作,并请示因果以求“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以致得观该鲜明美玉的正面字迹,此其法眼开张之所致;唯毕竟尚未洞然解悟,故欲进一步细看美玉之背面时即被那僧强行夺去,也无缘随之进入太虚幻境。一旦梦醒后再遇僧道时,仙境中的仙师却已然化出畸陋假象,那僧突兀的度化行为更使之心生不耐而撤身离去,此其世眼凌驾于法眼故然。但即使世眼显而法眼隐,法眼毕竟轻启微张,敏感于真人天机的微光,因此当他回身进屋前听到那僧念了四句谶诗,又闻道士对那僧说:“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随后两人一去不见踪影,即心中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实不愧为世俗中的“神仙一流人品”。
以一人之眼而兼识僧道的两种形象,《红楼梦》中仅见甄士隐一位,实乃绝非偶然;而甄士隐的神俗跨界还微妙地隐含于其居所的安排设计上,并与贾雨村的唯俗是从形成对比。
同样在开卷第一回中,作为第一组真假对照的甄士隐与贾雨村居都住在“十里(势利)街”中的“仁清(人情)巷”[30]——“势利”与“人情”互相依倚交织,暗喻势利算计与人情义助之间只有一线之隔的微妙难辨,欲望与超脱更是彼此定义的孪生子;若要对两人进行区隔与比较,也只有在相对上的偏向性而言,因此仁清巷中又特设一座葫芦庙,庙旁住的是甄士隐,而庙内寄居的则是贾雨村。于此,“葫芦”作为“世俗物质欲望”的隐喻,与“壶中天地”[31]具有若干关联,两人之居所便充满象征意义:
“葫芦庙旁”的甄士隐——人性世情多元内涵的旁观者,故领衔最早悟道出世
“葫芦庙内”的贾雨村——尘世中功名权势的泥足陷溺者,故为全书中悟道者的殿军
而此一以小摄大的“葫芦”,更扩而包笼全书全局,故脂批有言:“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32]则同样与葫芦作为全书起结的一僧一道,岂非寓意深远?若干评点家对一僧一道的角色安排之有所质疑甚至反对,[33]只不过是未解其中味的局外隔靴之言罢了。
[1]Carl G. Jung, The Archetypes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9), pp. 215-218.
[2]Carl G. Jung, The Archetypes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 , p. 406.
[3] 参张汉良:《杨林故事系列的原型结构》,《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神话与小说之部》(台北:中外文学月刊社,1976),页267。
[4] 其或是以佛教人物出现,却含有道教思想;或是道教藉佛家语敷衍道教故事,乃当时一种自然趋势。参赵幼民:《元杂剧中的度脱剧(上)》,《文学评论》第5集,页157、165。
[5] 俞润生:《试论〈红楼梦〉中一僧一道的哲理蕴含》,《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3辑,页65。
[6] 第三回眉批;第五回眉批。
[7] (清)解盫居士:《石头臆说》,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85。
[8] (清)姚燮:《读红楼梦纲领》,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67。
[9] 首先注意到此一分工特点的,是梅新林:《红楼梦哲学精神:石头的生命循环与悲剧指归》,页35。本文此表乃据之加以补充。
[10] 第二十五回脂批则曰:“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如此则更完全符合该性别分工的原则了。
[11] “内在超越”这一概念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由唐君毅、牟宗三等新儒学家学者提出,后来广泛运用于解释儒释道三家的思想,意指超越所要达到的目标内在于人们自心,而且超越的实现亦依赖于人们内在的悟与修。参看董群:《从慧能禅学看禅宗的内在超越性》,《中国禅学》网站(http://xylt.fjnet.com/cnzen/ten6-1-15-06.htm)。此处所用之“外在超越”与“内在超越”乃相对为说。
[12] “白骨观”是佛教的修行方式之一,源自不净观之九想观中的骸骨想。《杂阿含经》卷7云:“世尊告诸比丘:‘何所有故,何所起?何所系着,何所见我?令诸众生作如是见、如是说:“诸众生此世活,死后断坏无所有,四大和合,士夫身命终时,地归地、水归水、火归火、风归风,根随空转,舆床第五,四人持死人往冢间,乃至未烧。可知烧然已,骨白鸽色立,高慢者知施,黠慧者知受,若说有者,彼一切虚诳妄说,若愚若智,死后他世,俱断坏无所有。”’”简言之,是从观想肉身的腐烂,以致成为一具白骨,藉以袪除对色相界之幻象的执着。相传为鸠摩罗什(344—413)所译的《禅秘要法经》中,有大量关于修习“白骨观”的指导。
[13] 见梁石:《红楼梦与诗歌》,《文坛》200期,页285—288。
[14] 李根亮:《〈红楼梦〉与宗教》(长沙:岳麓书社,2009),页159。对于道情的专门研究,可参张泽洪:《道教唱道情与中国民间文化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15] (元)张三丰著,方春阳点校:《张三丰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页27。
[16] 武艺民:《道情艺术概论》(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页2-13。
[17] 此一论证,详参欧丽娟:《〈红楼梦〉中的神话破译——兼含女性主义的再诠释》,《成大中文学报》第30期(2010年10月),页101—140。
[18] (南朝宋)罽宾三藏法师昙摩蜜多译:《佛说转女身经》,《大藏经》第14册,页919。
[19] 〔法〕西蒙·波伏娃著,南珊译:《第二性——女人》(台北:志文出版社,1973),页6、200;另参陶铁柱译:《第二性》(台北:猫头鹰出版社,1999),页409。
[20] (唐)沈汾:《续仙传》,《四库全书珍本十一集》(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1),卷上,页2。
[21] (宋)著者不详:《宣和书谱》(台北:艺文印书馆,1965),卷19,页11。
[22] 《古今图书集成》引《续文献通考》。
[23] 此人名“契此”,为弥勒佛与布袋和尚合流的前身,见(宋)赞宁等撰:《宋高僧传》卷21,《大藏经》第50册,页848。
[24] (明)著者不详:《吕祖志》,《重编影印正统道藏》第30册(台北:大化出版社,1986),页26295。
[25] 第一回批语。
[26] 参赵幼民:《元杂剧中的度脱剧(上)》,《文学评论》第5集,页231。
[27] 第一回夹批。
[28] 见(宋)赞宁等撰:《宋高僧传》,《大藏经》第50册,卷21,页848。
[29] 梅新林《红楼梦哲学精神:石头的生命循环与悲剧指归》中首先注意到此一特点,而以《庄子》中的“真人”与“畸人”申论之,见页37—42。本文则另以度脱剧的来源稍加补充。
[30]“十里”与“势利”、“仁清”与“人情”的谐音关系,见第一回夹批。有学者认为,“仁清巷”代表世俗的欲望,这些欲望构成启迪道路上的障碍,Hua Hsau(邵华), TheHeart Sutra and Commentary(《心经及评注》),San Francisco: Buddhist Text Translation Society(佛教文本翻译社),1980, p. 17,引自裔锦声:《红楼梦:爱的寓言》,页103。但其中所谓“仁清巷”应为“十里街”之误,而又以“葫芦庙”取代之最为切要,见下文。
[31] 《后汉书·方术传》载:“费长房者,汝南人也,曾为市掾。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唯长房于楼上睹之,异焉,因往再拜奉酒脯。翁知长房之意其神也,谓之曰:‘子明日可更来。’长房旦日复诣翁,翁乃与俱入壶中,唯见玉堂严丽,旨酒甘肴盈衍其中,共饮毕而出。翁约不听与人言之。后乃就楼上候长房曰:‘我神仙之人,以过见责,今事毕当去,子宁能相随乎?’”葫芦中的别有洞天固然是仙境的象征,然而其全属物质享乐的内涵却也充满世俗性,故据此论之。
[32] 第四回夹批。王希廉回末总评亦云:“‘葫芦庙’有二义:葫芦虽小,其中日月甚长,可以藏三千大千世界,喻此书虽为小说而包罗万象,离合悲欢、盛衰善恶,有无数感慨劝惩,此一义也。”冯其庸纂校订定,陈其欣助纂:《八家评批红楼梦》,页23。
[33] 如周澍《红楼新咏·笑一僧一道》的“碌碌繁华富贵场,干卿底事为谁忙”、孙桐生《编纂石头记评蒇事奉和太平闲人之作即步原韵》之三的“芥纳须弥岂易量,文坛一瓣热心香。参禅不祖王摩诘,问道谁师魏伯阳?敢以为山亏一篑,由来作史重三长。儒门亦有传灯法,不涉虚无堕渺茫”,分见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5,页492;一粟:《红楼梦书录(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页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