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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贾惜春论
一、前言:“苗而不秀”
荷兰学者米克·巴尔(Mieke Bal)从叙事学的角度,对人物建构的方式指出:
当人物首次出现时,我们对其所知不多。包含在第一次描述中的特征并未完全被读者“攫住”。在叙述过程中,相关的特性以不同的方式经常重复,因而表现得越来越清晰。这样,重复就是人物形象建构的重要原则。……这一特征也反覆不断地出现于叙事本文的其他部分。除重复外,资料的累积也在形象的构造过程中起着作用。特征的累积(accumulation)产生零散的事实的聚合,它们相互补充,然后形成一个整体:人物形象。 [2]
诚然,第三回中,三春初次出场的速写画面就清楚包含了个人的性格特征,彼此鲜明有别:在“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的情况下,相较于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的醒目鲜明,迎春的“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固然黯淡得多,却也以“没有个性”作为性格特质;至于惜春,身为同辈排行中年龄最小的四妹妹,则是“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意味着她不是没有个性,而是一个还来不及发展出个人特质、没有表现出个人特征的小女孩,因此并没有“见之忘俗”“观之可亲”之类的观感描述。
值得注意的是,“幼小”在《红楼梦》中却成为惜春所特有的形象根源,生命赖以进展变化的时间在惜春身上一直是迟缓甚至停顿的。自第三回描写她“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之后,全书相关处都没有脱离这个人物特征,始终反覆不断地出现在叙事文本的其他部分,包括:
作者云:“惜春小。”(第四十六回)
凤姐道:“四姑娘小呢。”(第五十五回)
兴儿谓:“四姑娘小。”(第六十五回)
在这个过程中,第四十回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情节里,甚且有“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的描写,随身竟还伴着奶母随时照护,其年幼可想而知。当故事发展到第七十四回,大观园惨遭抄检而面临崩毁的时刻,书中依然一再声称“惜春年少,尚未识事”“惜春虽然年幼”“小孩子”“四丫头年轻糊涂” ,可见幼小确实是其特殊人格内涵养成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但是,这样一个稚幼的孩子虽然没有声音,也没有表现出个性,却不等于一张白纸,完全不懂得观察和感受;事实上,在她小小的心田里,早已经默默地对这个世界展开认识,一直看着、听着,就她的年龄来说,也过早地下了定论,只是很少表示出来而已。后来当她在小说的场景中第一次开口说话时,便隐藏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观感与表态,第七回叙写道:
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呢,……周瑞家的便把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
这是“送宫花”一段的插曲,与智能儿玩耍一事便是惜春生命事件簿的最早一笔,可以说是惜春脱离三春之团体活动以及一笔带过的模糊身影,而真正有声有色的单独个人秀。固然这是出于小说家的刻意安排,但从小说叙事的整体性而言,却是惜春个人生命史上最早的记忆,依个体心理学家阿德勒所认为,最早的记忆表明了个人对待生活的特殊方式,因为个人对自身和环境的基本估计均包含其中,而且它是个人主观的起点,也是他为自己所作记录的开始,透过所能够记起的最早事件,能够了解个人赋予自己和生活的意义,以及对现在和未来的影响;而个人用以应付问题的生活样式又是很早便建立起来的,在四五岁之年,即已经可以看出其主要轮廓。 [3]
就此而言,这一段“送宫花”的情节作为惜春首度自主的言行表现,不在端严整肃的厅堂之上,而是在顺任本性的孩童游戏之中,最是无拘无束的自我场域,正属于惜春记忆中最富有启发性的、开始述说其故事的方式,以及其生活样式的根本性确立。但值得注意的是,通常幼儿孩童的游戏内容都是对成人世界的模仿,是对现实生活具体而微的再现,也就是透过模仿的游戏形态,逐渐学习融入社会的方式,并达到与成人世界的接榫,因此在一般常态的情况之下,其玩伴也多是来自身旁周遭的亲友邻居。然而奇特的是,惜春的情况却迥然有别,在姊妹丫头环绕、衣食丰足无缺的世家环境中,惜春却很明显地对现实世界采取不认同的否定态度,而反向地隐微形成对出家的向往,以至于其童年游戏都如此与众不同,不但玩伴是光头的小尼姑,作为书中首度之开口言说,其游戏话语竟是“出家为尼”,就一个年龄仅约六岁 [4] 的女孩子来说,岂非十分非比寻常?
更进一步地说,由若干研究的成果显示:
对十七岁的人来说,其百分之八十的学习在八岁时就已经完成,百分之五十的学习,四岁时已完成。这类资料有力的支持“游戏是人一生最密集和有效学习活动” [5] 的说法。 [6]
如此一来,在与小尼姑一起所玩的游戏中,迎春一生的学习已经完成了大半,并且是以最密集和有效的活动方式进行。则“剃了头同 他作姑子去 ”便绝不仅仅只是小孩子随口说说的游戏话语,竟可以说是对人生路向的认真考虑甚至明确决定,根植于这个幼小儿童尚未成熟的心灵中,成为她首要的人生选择,并且一以贯之,“出家”已成为她的心灵归趋。
既然一株幼苗本来就不可能开花,一株决定离开尘世土壤的幼苗更终身开不出花来,迎春所谓:“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 ”清楚说明了她之所以没有代表花的原因,堪称为“苗而不秀”的特殊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