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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贾惜春论
四、“吝惜”春天:拒绝人生
惜春是贾府嫡亲四姝中最小的一位。从命名的寓意来看,脂砚斋早已指出“元、迎、探、惜”乃取其“原应叹息”(第二回夹批)的谐音,以为众女性的集体挽歌;除此之外,“春”字作为贾氏嫡系女性的同辈祧名,相关的复合用语加上其时间排序,构成了美好季节发展变化的命定结构,其字面也可以解释道:“元春即春初,迎春言迎接春天,探春是春日的试探者,惜春是春日的惋惜者。” [31] 其中“初—迎—探—惋”之心态变化实对应着“始—盛—衰—终”的春花模式,隐然暗示一种“成住坏空”的生灭单向逻辑,惜春实为不可或缺的组成要素。因此,小说家一再以“三春”寄托美好事物的无常幻灭:
勘破三春景不长。(第五回人物判词)
将那三春看破。(第五回《红楼梦曲·虚花悟》)
三春事业付东风。(第七十回宝琴《柳絮词》)
秦可卿也为贾府的未来做了预告: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第十三回)
惜春正是诸芳去尽的最后一声道别,留下身后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然而,比起其他的诸钗,惜春告别的姿态委实太过决绝,在各式各样的女性悲剧中独树一格。从前文可知,惜春的心智模式与人生形态乃是种种极端条件组合之下的特殊产物,在天赋个性、生长环境、年龄阶段这三个因素的交互影响之下,过早地决心走上一条矢介孤绝、弃世出家的道路。但这三个性格成因中,天性洁癖、生长在特别污秽的环境并不是造成惜春真正的人生悲剧所在,小说家所悲惋的关键,其实是年纪小缺乏生命经验这个因素,致使前两个因素都发挥了过度的作用,因此才会不断地提到年龄小的这个特征。
一般而言,天性洁癖、生长在特别污秽的环境不必然会让一个人愤世、厌世乃至出世。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经验与智慧的观照更深刻宽广,可以让一个根器清灵的人认识到世间是“势利中有人情,人情中有势利” [32] 的复杂辩证关系,人情、势利之纠葛乃是交织难判,世间并无纯粹的是非善恶。庄子早已提醒“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齐物论》),更清楚地说,亦即:
大约对待之两端,各有美有恶,非美恶有所偏于一者也。……幽兰得粪而肥,臭以成美;海木生香则萎,香反为恶。……即庄生所云“其成也毁,其毁也成”之义。 [33]
事事物物都是相对性的,甚至是相反相成的,因此,“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故君子当存含垢纳污之量,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 [34] ,则又何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35] 真正的智慧都必须经过入世涉俗的阶段,历经“正反合”之人格辩证才能发展出来,而在达到全面观省体悟之前也需要时间。
对惜春这个小小女孩而言,若要正常化地健全成长,除了时间之外,还需要至少一个兼具保姆功能的精神导师,在日常生活里随时随地给予提点化解,一点一滴地教会她看待人事的不同角度和态度,而这不是十次、百次所能达到,必须长期极有耐心地给予成千上万次的引导,才有可能在濡染之下产生滴水穿石的改变,一分一毫地融化这个沉默却坚硬的心灵。然而不幸的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地狱”,她身边的每个人也有自己的地狱要面对—迎春自顾不暇,探春致力于奋斗,黛玉困限在自我的感伤中,宝玉则像蜂蝶一样忙于照应无数的少女,个个苦恼、烦忧、忙碌,谁有心力分神注意这个小女孩的内心风暴?惜春就像一个紧闭的蚌壳,奋力抗拒污水的渗透,那稚嫩的心灵、细小的手臂只能建构出一种偏执的世界观,所看到的并不是一般人眼中“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的繁华,而是“春荣秋谢花折磨,生关死劫谁能躲”的苍凉,早早出离红尘,对身边的世界沉默以对。甚至年纪轻轻就“勘破三春景不长”“将那三春看破”,从小就刻意“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采取与俗世隔离甚至决裂的态度。
从而不禁令人揣测,惜春幸亏自幼来到荣府,由王夫人抚养并与其他姊妹一起生活,周遭环境健全得多,却仍然因宁府的血缘纠缠而落入这般的愤世嫉俗,则若是从小一直留在宁府成长的话,又该会如何地难堪?无以自处的惜春是否将因此而疯狂,不仅仅只是一心出家而已?
由此,“惜春”之名便似乎隐含了一种反讽意义—“惜”者,并非一般意义上常见的、正面的“惋惜”或“珍惜”之惜,而是“吝惜”之惜—对“春”一无所惜,反倒弃之如敝屣。对她而言,春的生生不息隐含了“春女感阳气而思男” [36] 的动物性需求,处处散发引诱的荷尔蒙,形成原始时代“中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 [37] 的情欲张扬与性爱流衍,宁国府的“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更以爬灰乱伦为其中之最。对此,惜春既不“迎”更不“探”,甚至因唯恐有所沾染,在青春来临之前即断然舍弃,其决绝之姿态足证“惜春”的“惜”抹除了珍惜、惋惜的意义,而近似“吝惜”的否决意味,是对整个春天意义的否定。
可以说,惜春自幼就不要春天,对“桃红柳绿”不屑一顾甚至避之唯恐不及,“把这韶华打灭”尤其透显此一意蕴—不只是看破,不只是消极地放弃,更是积极地拿起思想的武器,把韶华盛极的花团锦簇给打灭,“不听菱歌听佛经”,情愿到佛门的清净孤独中安顿此身。由此,惜春的生活形态和观照心态带有愤世嫉俗的悲观本质,并因愤世而厌世、乃至一心但求避世,形成一个与众不同的独特女性悲剧形态。
换言之,惜春在还没有进入世界之前,就先选择了离开;在还没有真正认识人生之前,就先加以否定;在全幅开展生命之前,就先断然舍弃。惜春以妙龄出家的缁衣女尼之姿,采取拒绝人生的方式宣告了一位纯洁少女对肮脏俗世的控诉,成就了《红楼梦》中“苗而不秀”的特殊悲剧典型。
[1] (清)诸联:《红楼评梦》,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19。
[2] [荷]米克·巴尔著,谭君强译,万千校:《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页97。
[3] [德]阿德勒著,黄光国译:《自卑与超越》,页14—15、168。
[4] 据考证,第三回黛玉初入荣府时年仅六岁,至第七回又过了两年,而惜春又较黛玉年轻,故推估如此。参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北京:华艺出版社,1998),第6章“红楼纪历”,页145—147。
[5] L.K.Frank,“Play Is Valid,”Childhood Education 44,no.7(1968),p.433-40.
[6] 参Gene Bammel & Lei Lane Burrus-Bammel著,涂淑芳译:《休闲与人类行为》(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96),页44。
[7] 参[美]彼得·圣吉(Peter M.Senge)著,郭进隆译:《第五项修练—学习型组织的艺术与实务》(台北:天下远见出版公司,2001),第三部第二项。
[8]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收入王国维等:《红楼梦艺术论》,页10。
[9] 王蒙:《红楼梦启示录》(台北:风云时代出版社,1993),页167。
[10] D.Katz & E.Stotland,“A preliminary statement to a theory of attitude structure and change,”S.Koch(ed.),Psychology:A study of a science,Vol.3.Formulation of the person and the social context(New York:McGraw-Hill,1959).
[11] 详参叶光辉、杨国枢:《中国人的孝道:心理学的分析》,页28。
[12] (清)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94。
[13] (清)许叶芬:《红楼梦辨》,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231。
[14] 参[美]雷登贝克等著,叶玄译:《存在主义与心理分析》,页141。
[15] 葛鲁嘉、陈若莉:《文化困境与内心挣扎—霍妮的文化心理病理学》(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页72—73。
[16] [美]雷登贝克等著,叶玄译:《存在主义与心理分析》,页141—142。
[17] (清)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91。
[18] 王乃骥:《漫说出家—从家化社会特有的名词谈到金红结局》,《金瓶梅与红楼梦》,页193—194、197。
[19]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收入王国维等:《红楼梦艺术论》,页22、10。
[20] Ted A.Telford,1992:926。“Family and State in Qing China:Marriage in the Tongcheng Lineages,1650—1880.”in 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Academia Sinica,eds.,Family Process and Political Process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Vol.2.Taibei: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Academia Sinica.
[21] Ted A.Telford,1992:32。“Covariates of Men’s Age at First Marriage:The Historical Demography of Chinese Lineages.”Population Studies 46:19-35.引自[美]曼素恩著,杨雅婷译:《兰闺宝录:晚明至盛清时的中国妇女》,第3章“生命历程”,页125;第2章“性别”,页91。
[22] 慈怡主编:《佛光大辞典》下册(高雄:佛光出版社,1988),页5888。虽然自六朝以后,历代都出现过诗僧,但与惜春的情况不同,并不矛盾。
[23] (清)姜祺:《红楼梦诗·贾惜春》,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5,页478。
[24] 参吴永猛:《论禅画的特质》,《华冈佛学学报》第8期(1985年10月),页257—281。
[25] [瑞士]卡尔·荣格:《潜意识探微》,[瑞士]卡尔·荣格主编,龚卓军译:《人及其象征》(台北:立绪文化公司,1999),页40—41。虽然此处说的是梦中出现的房子,但适用于一般的住处。古柏(C.Cooper)便采用荣格(Karl Jung)的原型理论来解释住宅的象征作用,指出住宅是自我的基本象征,透过社会科学文献、文学与梦的分析,说明住房反映了人们如何正视自己为一个独立个人及其与外在世界的关系。Clare Cooper,“The House as Symbol of Self,”in J.Lang,C.Burnette,W.Moleski & D.Vachon(Eds),Designing for Human Behavior(Stroudsburg,PA:Dowden,Hutchinson and Ross,1974),pp.130-146.
[26] (明)计成:《园冶》,刘干先译注:《园林说》(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页103。
[27] 同上书,页63、69。
[28] 汉宝德也不同意关华山之假设园中一切建筑均为南北轴向、左右对称的格局,理由是自皇帝以至士大夫都喜欢在园林中过一种比较非正式的、不受礼教限制的轻松生活,故园林中的建筑以因地制宜、因景而取向为原则,不讲究对称和方向。见关华山:《“红楼梦”中的建筑研究》(台北:境与象出版社,1988),汉宝德序。
[29] 详参(挪威)诺伯舒兹(Christian Norberg-Schulz)著,施植明译:《场所精神—迈向建筑现象学》(台北:田园城市文化公司,2002),页69—77。
[30] 同上。
[31] 见第四十回“三春姐妹”之名的评语。引自[美]浦安迪(Andrew H.Plaks)编释:《红楼梦批语偏全》(台北:南天书局,1997),页242。
[32] 此即书中第一回将甄士隐之居处安排于“阊门外十里街内的仁清巷中”之故,据脂砚斋的批示,“十里”用以谐音“势利”,“仁清”用以暗示“人情”。
[33] (清)叶燮:《原诗·外篇上》,(清)丁福保辑:《清诗话》(台北:木铎出版社,1988),页591。
[34] (明)洪应明:《菜根谭》,“概论”,页83。
[35] 此处用的是《楚辞·渔父》中的用法,与《孟子·离娄上》里孺子所歌之意不同。
[36] 见《诗经·豳风·七月》郑玄笺注:“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与《淮南子·谬称训》谓“春女思,秋士悲”,汉末高诱注云:“春女感阳则思,秋士见阴而悲。”极其近似。
[37] (清)孙诒让:《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地官·媒氏》,页1040—1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