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卷一百二十四

记黄州故吴国

昨日读《隋书·地理志》，黄州乃永安郡。今黄州东十五里许有永安城，而俗谓之“女王城”，其说鄙野。而《图经》以为春申君故城，亦非是。春申君所都，乃故吴国，今无锡惠山上有春申君庙，庶几是乎？卷六六

记铁墓厄台

旧游陈州，留七十余日，近城可游观者无不至。柳湖旁有丘，俗谓之“铁墓”，云：“陈胡公墓也。”城濠水注啮其趾，见有铁锢之。又有寺曰“厄台”，云：“孔子厄于陈、蔡所居者。”其说荒唐不可信。或曰：“东汉陈愍王宠教弩台，以控扼黄巾者。”斯说为近之。卷六六

书汴河斗门

数年前，朝廷作汴河斗门以淤田。议者以为不可，竟为之，然卒亦无功。方樊山水盛时，放斗门，则河田坟墓闾舍皆被害。及秋深水退而放，则淤不能厚，谓之“煎饼淤”。朝廷亦厌之而罢。偶读白居易《甲乙判》，有云：“得转运使以汴河水浅不通运，请筑塞两河斗门。节度使以当管营田悉在河次，若斗门筑塞，无以供军。”乃知唐时汴河两岸，皆有营田斗门。若运水不乏，即可沃灌。古有之而今不能，何也？当更问知者。卷六六

书杜牧集僧制

杜牧集有《敦煌郡僧正兼州学博士僧慧苑除临坛大德制词》，盖宣宗复河、湟时也。蕃僧最贵中国紫衣师号。种谔知青涧城，无以使此等，辄出牒补授。君子予其权，不责其专也。卷六六

记梦中论《左传》

元祐六年十一月十九日，五更，梦数人论《左传》云：“《祈招》之诗固善语，然未见所以感切穆王之心、已其车辙马迹之意者。”有答者曰：“以民力从王事，当如饮酒，适于饥饱之度而已。若过于醉饱，则民不堪命，王不获没矣。”觉而念其言，似有理，故录之。卷六六

书《左传》医和语

男子之生也覆，女子之生也仰。其死于水也亦然。男外阳而内阴，女子反之。故《易》曰：“坤至柔而动也刚。”《书》曰：“沉潜刚克。”古之达者，盖如此也。秦医和曰：“天有六气，淫为六疾。阳淫热疾，阴淫寒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夫女，阳物也而晦时，故淫则生内热蛊惑之疾。”女为蛊惑，世知之者众矣。其为阳物而内热，虽良医未之言也。五劳七伤，皆热中而烝，晦淫者不为蛊则中风，皆热之所生。医和之语，吾当表而出之。读《左氏春秋》，书此。卷六六

记王彭论曹刘之泽

王彭尝云：“涂巷小儿薄劣，为其家所厌苦，辄与数钱，令聚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玄德败，则蹙有涕者；闻曹操败，则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彭，恺之子，为武吏，颇知文章，余尝为作《哀词》，字大年。卷六六

记李邦直言周瑜

李邦直言：周瑜二十四经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饭，贤愚相远如此。安上言吾子似快活，未知孰贤与否？卷六六

偶书　一

刘聪闻当为须遮国王，则不复惧死。人之爱富贵，有甚于生者。月犯少微，吴中高士求死不得。人之好名，有甚于生者。卷六六

偶书　二

张睢阳生犹骂贼，嚼齿穿龈；颜平原死不忘君，握拳透掌。卷六六

书郭文语

温峤尝问郭文曰：“人皆有六亲相娱，先生弃之，何乐？”文曰：“本行学道，不谓遭世乱，欲归无路尔。”又问曰：“饥思食，壮思室，自然之理。先生独无情乎？”曰：“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又曰：“先生独居穷山，死则为乌鸢所食，奈何？”曰：“埋藏者食于蝼蚁，复何异？”又问曰：“猛兽害人，先生独不畏耶？”曰：“人无害兽心，则兽亦不害人。”又曰：“世不宁则身不安，先生何不出以济世乎？”曰：“此非野人之所知也。”予尝监钱唐郡，游余杭九山，访大涤洞天，即郭先生之旧隐也。洞天有巨壑，深不可测，盖尝有敕使投龙简云。戊寅九月七日，东坡居士夜坐，录此。卷六六

书徐则事

东海徐则，隐居天台，绝粒养性。太极真人徐君降之，曰：“汝年出八十，当为王者师，然后得道。”晋王广闻其名，往召之。则谓门人曰：“吾年八十来召我，徐君之言信矣。”遂诣扬州。王请受道法，辞以时日不利。后数日而死，支体如生。道路皆见其徒步归，云：“得放还山。”至旧居，取经书分遗弟子，乃去。即而丧至。予以谓徐生高世之人，义不为炀帝所污，故辞不肯传其道而死。徐君之言，盖聊以避祸，岂所谓危行言逊者耶？不然，炀帝之行，鬼所唾也，而太极真人肯置之齿牙哉！卷六六

书四适赠张鹗

张君持此纸求仆书，且欲发药。不知药，君当以何品？吾闻《战国策》中有一方，吾尝服之，有效，故以奉传。其药四味而已，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安步以当车”，四曰“晚食以当肉”。夫已饥而食，蔬食有过于八珍。而既饱之余，虽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若此，可谓善处穷者矣，然而于道则未也。安步自佚，晚食自美，安以当车与肉为哉？车与肉犹存于胸中，是以有此言也。卷六六

记导引家语

导引家云：“心不离田，手不离宅。”此语极有理。又云：“真人之心，如珠在渊；众人之心，如瓢在水。”此善喻者。卷六六

书梦中靴铭

轼倅武林日，梦神宗召入禁中，宫女围侍，一红衣女童，捧红靴一只，命轼铭之。觉而忘之，记其一联云：“寒女之丝，铢积寸累。天步所临，云蒸雾起。”既毕，进御，上极叹其敏。使宫女送出，睇视裙带间，有六言诗一首，云：“百叠漪漪水皱，六铢云轻，直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卷六六

跋李氏述先记

东坡居士曰：贼以百倍之众临我，我无甲兵城池，虽慈父孝子，有不能相保者。李君独能锄耰棘矜，相率而拒之，非其才有所足恃、德有所不忍违，恶能然哉？余恨不得其平生行事本末，当有绝人者，非特此耳。士居平世，侥幸以成功名者，何可胜数？而危乱之世，豪杰之士湮没而无传者，亦多矣。悲夫！元祐七年八月二十六日书。卷六六

记朱炎禅颂

芝上人言：近有节度判官朱炎者，学禅久之，忽于《楞严经》若有所得者。问讲僧义江云：“此身死后，此心何在？”江云：“此身未死，此心何在？”炎良久以偈答曰：“四大不须先后觉，六根还向用时空。难将语默呈师也，只在寻常语默中。”师可之。其后竟坐化。真庙时人也。卷六六

改《观音经》

《观音经》云：“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东坡居士曰：“观音，慈悲者也。今人遭咒咀，念观音之力，而使还着于本人，则岂观音之心哉？”今改之曰：“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两家总没事。”卷六六

书墨

余蓄墨数百挺，暇日辄出品试之，终无黑者，其间不过一二可人意。以此知世间佳物，自是难得。茶欲其白，墨欲其黑。方求黑时嫌漆白，方求白时嫌雪黑，自是人不会事也。卷七〇

试墨

世人言竹纸可试墨，误矣。当于不宜墨纸上，竹纸盖宜墨。若池、歙精白玉板，乃真可试墨，若于此纸上黑，无所不黑矣。褪墨石砚上研，精白玉板上书，凡墨皆败矣。卷七〇

书徂徕煤墨

徂徕珠子煤，自然有龙麝气，以水调匀，以刀圭服，能已鬲气，除痰饮。专用此一味，阿胶和之，捣数万杵，即为妙墨，不俟余法也。陈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谓之“黑龙髓”，后人盗用其名，非也。卷七〇

记李公择惠墨

李公择惠此墨半丸。其印文云“张力刚”，岂墨匠姓名耶？云得之高丽使者。其墨鲜光而净，岂减李廷珪父子乎？试复观之。劝君不好书，而自论墨拳拳如此，乃知此病吾辈同之，可以一笑。卷七〇

记李方叔惠墨

李方叔遗墨二十八丸，皆麝香气袭人，云是元存道曾倅阴平，得麝数十脐，皆尽之于墨。虽近岁贵人造墨，亦未有用尔许麝也。卷七〇

书清悟墨

川僧清悟，遇异人传墨法。新有名，江淮间人未甚贵之。予与王文甫各得十丸，用海东罗文麦光纸，作此大字数纸，坚韧异常，可传五六百年，意使清悟托此以不朽也。卷七〇

书张遇潘谷墨

寄王禹锡

麝香张遇墨两丸，或自内廷得之以见遗，藏之久矣。今以奉寄。制作精至，非常墨所能仿佛，请珍之！请珍之！又大小八丸，此潘谷与一贵人造者。谷既死，不可复得，宜宝秘也。卷七〇

书庞安时见遗廷珪墨

吾蓄墨多矣，其间数丸，云是廷珪造。虽形色异众，然岁久，墨之乱真者多，皆疑而未决也。有人蓄此墨再世矣，不幸遇重病，医者庞安时愈之，不敢取一钱，独求此墨。已而传遗余，求书数幅而已。安时，蕲水人，术学造妙而有贤行，大类蜀人单骧。善疗奇疾。字安常。知古今，删录张仲景已后《伤寒论》，极精审。其疗伤寒，盖万全者也。卷七〇

书吕行甫墨颠

吕希彦行甫，相门子，行义有过人者，不幸短命死矣。平生藏墨，士大夫戏之为“墨颠”。功甫亦与之善，出其所遗墨，作此数字。卷七〇

书李公择墨蔽

李公择见墨辄夺，相知间抄取殆遍。近有人从梁、许来，云：“悬墨满室。”此亦通人之一蔽也。余尝有诗云：“非人磨墨墨磨人。”此语殆可凄然云。卷七〇

书李宪臣藏墨

余为凫绎颜先生作集引，其子复长道以李廷珪墨见遗。形制绝类此墨，以金涂龙及铭，云：“李宪臣所蓄赐墨也。”此墨最久而黑如此，殆是真耶？卷七〇

书石昌言爱墨

石昌言蓄廷珪墨，不许人磨。或戏之云：“子不磨墨，墨当磨子。”今昌言墓木拱矣，而墨故无恙，可以为好事者之戒。卷七〇

书沈存中石墨

陆士衡与士龙书云：“登铜雀台，得曹公所藏石墨数瓮，今分寄一螺。”《大业拾遗记》：“宫人以蛾绿画眉。”亦石墨之类也。近世无复此物。沈存中帅鄜延，以石烛烟作墨，坚重而黑，在松烟之上。曹公所藏，岂此物也耶？卷七〇

书所造油烟墨

凡烟皆黑，何独油烟为墨则白？盖松烟取远，油烟取近，故为焰所灼而白耳。予近取油烟，才积便扫，以为墨，皆黑，殆过于松煤。但调不得法，不为佳墨。然则非烟之罪也。卷七〇

书别造高丽墨

余得高丽墨，碎之，杂以潘谷墨，以清悟和墨法剂之为握子，殊可用。故知天下无弃物也，在处之如何尔。和墨惟胶当乃佳，胶当而不失清和，乃为难耳。清悟墨胶水，寒之可切作水精脍也。卷七〇

书冯当世墨

冯当世在西府，使潘谷作墨，铭云“枢庭东”，此墨是也。阮孚云：“一生当着几屐。”仆云：“不知当用几丸墨。”人常惜墨不磨，终当为墨所磨。卷七〇

书怀民所遗墨

世人论墨，多贵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为弃物；若黑而不光，索然无神采，亦复无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为佳也。怀民遗仆二枚，其阳云“清烟煤法墨”，其阴云“道卿既黑而光”，殆如前所云者。书以报之。卷七〇

书求墨

阮生云：“未知一生当着几屐。”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取不已，不近愚耶？卷七〇

书雪堂义墨

元祐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驸马都尉王晋卿致墨二十六丸，凡十余品。杂研之，作数十字，以观其色之深浅。若果佳，当捣和为一品，亦当为佳墨。予昔在黄州，邻近四五郡皆送酒，予合置一器中，谓之“雪堂义樽”。今又当为雪堂义墨耶？卷七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