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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集卷九十八
礼以养人为本论
三代之衰,至于今且数千岁,豪杰有意之主,博学多识之臣,不可以胜数矣,然而礼废乐坠,则相与咨嗟发愤而卒于无成者,何也?是非其才之不逮,学之不至,过于论之太详,畏之太甚也。夫礼之初,缘诸人情,因其所安者而为之节文。凡人情之所安而有节者,举皆礼也,则是礼未始有定论也;然而不可以出于人情之所不安,则亦未始无定论也。执其无定以为定论,则涂之人皆可以为礼。今儒者之论则不然,以为礼者,圣人之所独尊,而天下之事最难成者也。牵于繁文而拘于小说,有毫毛之差,则终身以为不可。论明堂者,惑于《考工》《吕令》之说;议郊庙者,泥于郑氏、王肃之学。纷纷交错者,累岁而不决,或因而遂罢,未尝有一人果断而决行之。此皆论之太详而畏之太甚之过也。
夫礼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严君臣、笃父子、形孝弟而显仁义也。今不幸去圣人远,有如毫毛不合于三代之法,固未害其为明天下之分也,所以严君臣、笃父子、形孝弟而显仁义者,犹在也。今使礼废而不修,则君臣不严,父子不笃,孝弟不形,仁义不显,反不足重乎?昔者西汉之书,始于仲舒,而至于刘向,悼礼乐之不兴,故其言曰:“礼以养人为本。如有过差,是过而养人也。刑罚之过,或至杀伤。然有司请定法令,笔则笔,削则削,而至礼乐则不敢。是敢于杀人,而不敢于养人也。”而范晔以为“乐非夔、襄而新音代作,律谢皋、苏而制令亟易”。而至于礼,独何难欤?夫法者,末也。又加以惨毒繁难,而天下常以为急。礼者,本也。又加以和平简易,而天下常以为缓。如此而不治,则又从而尤之曰“是法未至也”,则因而急之。甚矣!人之惑也。平居治气养生,宣故而纳新,其行之甚易,其过也无大患,然皆难之而不为。悍药毒石,以搏去其疾,则皆为之。此天下之公患也。呜呼!王者得斯说而通之,礼乐之兴,庶乎有日矣。卷二
《既醉》备五福论
君子之所以大过人者,非以其智能知之,强能行之也;以其功兴而民劳,与之同劳,功成而民乐,与之同乐,如是而已矣。富贵安逸者,天下之所同好也,然而君子独享焉。享之而安,天下以为当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富贵安逸者,凡以庇覆我也。贫贱劳苦者,天下之所同恶也,而小人独居焉。居之而安,天下以为当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贫贱劳苦者,凡以生全我也。夫然,故独享天下之大利而不忧,使天下为己劳苦而不怍,耳听天下之备声,目视天下之备色。而民犹以为未也,相与祷祠而祈祝曰:使吾君长有吾国也。又相与咏歌而称颂之,被于金石,溢于竹帛,使其万世而不忘也。呜呼!彼君子者,独何修而得此于民哉?岂非始之以至诚,中之以不欲速,而终之以不懈欤?视民如视其身,待其至愚者如其至贤者,是谓至诚。至诚无近效,要在于自信而不惑,是谓不欲速。不欲速则能久,久则功成,功成则易懈,君子济之以恭,是谓不懈。行此三者,所以得之于民也。三代之盛,不能加毫末于此矣。
《既醉》者,成王之诗也。其序曰:“《既醉》,太平也。醉酒饱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而说者以为是诗也,实具五福。其诗曰“君子万年”,寿也;“介尔景福”,富也;“室家之壸”,康宁也;“昭明有融”,攸好德也;“高朗令终”,考终命也。凡言此者,非美其有是五福也,美其全享是福,兼有是乐,而天下安之,以为当然也。夫诗者,不可以言语求而得,必将深观其意焉。故其讥刺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恶,而言其爵位之尊、车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见其不堪也。“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是也。其颂美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善,而言其冠佩之华、容貌之盛而民安之,以见其无愧也。“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是也。故《既醉》者,非徒享是五福而已,必将有以致之。不然,民将盻盻焉疾视而不能平,又安能独乐乎?是以孟子言王道不言其他,而独言民之闻其作乐、见其田猎而欣欣者,此可谓知本矣。卷二
中庸论上
甚矣!道之难明也。论其著者,鄙滞而不通;论其微者,汗漫而不可考。其弊始于昔之儒者求为圣人之道而无所得,于是务为不可知之文,庶几乎后世之以我为深知之也。后之儒者,见其难知,而不知其空虚无有,以为将有所深造乎道者,而自耻其不能,则从而和之曰“然”。相欺以为高,相习以为深,而圣人之道,日以远矣。
自子思作《中庸》,儒者皆祖之以为性命之说。嗟夫!子思者,岂亦斯人之徒欤?盖尝试论之。夫《中庸》者,孔氏之遗书而不完者也,其要有三而已矣。三者是周公、孔子之所从以为圣人,而其虚词蔓延,是儒者之所以为文也。是故去其虚词,而取其三。其始论诚明之所入,其次论圣人之道所从始,推而至于其所终极,而其卒乃始内之于《中庸》。盖以为圣人之道,略见于此矣。《记》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夫诚者,何也?乐之之谓也。乐之则自信,故曰诚。夫明者,何也?知之之谓也。知之则达,故曰明。夫惟圣人,知之者未至,而乐之者先入;先入者为主,而待其余,则是乐之者为主也。若夫贤人,乐之者未至,而知之者先入;先入者为主,而待其余,则是知之者为主也。乐之者为主,是故有所不知,知之未尝不行。知之者为主,是故虽无所不知,而有所不能行。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之者与乐之者,是贤人、圣人之辨也。好之者,是贤人之所由以求诚者也。君子之为学,慎乎其始。何则?其所先入者,重也。知之多而未能乐焉,则是不如不知之愈也。人之好恶,莫如好色而恶臭,是人之性也。好善如好色,恶恶如恶臭,是圣人之诚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孔子盖长而好学,适周观礼,问于老聃、师襄之徒,而后明于礼乐。五十而后读《易》,盖亦有晚而后知者。然其所先得于圣人者,是乐之而已。孔子厄于陈、蔡之间,问于子路、子贡,二子不悦,而子贡又欲少贬焉。是二子者,非不知也,其所以乐之者未至也。且夫子路能死于卫,而不能不愠于陈、蔡,是岂其知之罪耶?故夫弟子之所为从孔子游者,非专以求闻其所未闻,盖将以求乐其所有也。明而不诚,虽挟其所有,伥伥乎不知所以安之;苟不知所以安之,则是可与居安,而未可与居忧患也。夫惟忧患之至,而后诚明之辨乃可以见。由此观之,君子安可以不诚哉!卷二
中庸论中
君子之欲诚也,莫若以明。夫圣人之道,自本而观之,则皆出于人情。不循其本,而逆观之于其末,则以为圣人有所勉强力行,而非人情之所乐者。夫如是,则虽欲诚之,其道无由。故曰“莫若以明”,使吾心晓然,知其当然,而求其乐。
今夫五常之教,惟礼为若强人者。何则?人情莫不好逸豫而恶劳苦,今吾必也使之不敢箕踞,而磬折百拜以为礼;人情莫不乐富贵而羞贫贱,今吾必也使之不敢自尊,而揖让退抑以为礼。用器之为便,而祭器之为贵;亵衣之为便,而衮冕之为贵;哀欲其速已,而伸之三年;乐欲其不已,而不得终日。此礼之所以为强人而观之于其末者之过也。盍亦反其本而思之?今吾以为磬折不如立之安也,而将惟安之求,则立不如坐,坐不如箕踞,箕踞不如偃仆;偃仆而不已,则将裸袒而不顾。苟为裸袒而不顾,则吾无乃亦将病之?夫岂独吾病之,天下之匹夫匹妇莫不病之也。苟为病之,则是其势将必至于磬折而百拜。由此言也,则是磬折而百拜者,生于不欲裸袒之间而已也。夫岂惟磬折百拜,将天下之所谓强人者,其皆必有所从生也。辨其所从生,而推之至于其所终极,是之谓明。
故《记》曰:“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能焉。”君子之道,推其所从生而言之,则其言约,约则明;推其逆而观之,故其言费,费则隐。君子欲其不隐,是故起于夫妇之有余,而推之至于圣人之所不及。举天下之至易,而通之于至难,使天下之安其至难者,与其至易无以异也。
孟子曰:“箪食豆羹,得之则生,不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朋友妻妾之奉而为之,此之谓失其本心。”且万钟之不受,是王公大人之所难,而以行道乞人之所不屑而较其轻重,是何以异于匹夫匹妇之所能行,通而至于圣人之所不及?故凡为此说者,皆以求安其至难,而务欲诚之者也。天下之人,莫不欲诚,而不得其说。故凡此者,诚之说也。卷二
中庸论下
夫君子虽能乐之,而不知中庸,则其道必穷。《记》曰:“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非其信道之不笃也,非其力行之不至也,得其偏而忘其中,不得终日安行乎通涂,夫虽欲不废,其可得耶?《记》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以为过者之难欤?复之中者之难欤?宜若过者之难也。然天下有能过而未有能中,则是复之中者之难也。
《记》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既不可过,又不可不及,如斯而已乎?曰:未也。孟子曰:“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书》曰:“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又曰:“会其有极,归其有极。”而《记》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皇极者,有所不极,而会于极。时中者,有所不中,而归于中。吾见中庸之至于此而尤难也,是故有小人之中庸焉。有所不中,而归于中,是道也,君子之所以为时中,而小人之所以为无忌惮。《记》曰:“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嗟夫!道之难言也。有小人焉,因其近似而窃其名,圣人忧思恐惧,是故反覆而言之不厌。何则?是道也,固小人之所窃以自便者也。君子见危则能死,勉而不死,以求合于中庸;见利则能辞,勉而不辞,以求合于中庸。小人贪利而苟免,而亦欲以中庸之名私自便也。此孔子、孟子之所为恶乡原也。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曰:“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善斯可矣。”以古之人为迂,而以今世之所善为足以已矣,则是不亦近似于中庸耶?故曰:“恶紫,恐其乱朱也;恶莠,恐其乱苗也。”何则?恶其似也。信矣!中庸之难言也。君子之欲从事乎此,无循其迹而求其味,则几矣。《记》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