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無法辨識的工人
牽引機每日將食物拖到工作地點,那裡有一堆堆玉米粉,以及一桶桶熱騰騰的包心菜湯。
申東赫十五歲了,他和數千名犯人一起工作。那是一九九八年,他們正在大同江(十四號勞改營的南界)建造一座水力發電水壩。這項計畫十分緊迫,所以勞改營允許奴工一天三餐都可以填飽肚子。工人包括五千名成年犯人,以及數百名勞改營中學的學生,而守衛允許他們在河流裡捕魚和抓青蛙。
有生以來第一次,申東赫一整年都吃得很好。
勞改營有高壓電圍籬,以及製造品質低劣的軍服、玻璃器皿和混凝土的工廠,因此北韓政府認為,勞改營應該在當地找到一個可靠的電源,而且必須盡快找到。
「嘿!嘿!嘿!倒下來了,倒下來了!」
申東赫大聲發出警告。當他拖著一盤盤的濕混凝土到工作隊那兒,他注意到一道剛剛灌入混凝土的牆裂開了,並開始崩解。在牆下,一個八人組成的工作隊正在蓋另一道牆。
他儘量拉大嗓門尖叫。但是,太遲了。
所有的工人(三個大人、三個十五歲的女孩,和兩個十五歲的男孩)都喪命了。幾具屍體被壓得面目全非,無法辨識。意外發生後,負責監督的守衛並沒有讓工作暫停。這個班次的工作時間結束後,他只是叫申東赫和其他工人去處理屍體。
北韓的崇山峻嶺布滿大大小小、縱橫交叉的湍急河流。這些河流蘊含極大的水力發電潛能。因此,在南、北韓分裂之前,朝鮮半島的電有百分之九十都來自北方。*
*Andrea Matles Savada, ed., North Korea: A Country Study(Washington, D. C.: GPO for the Library of Congress, 1993).
但是,在金氏家族的統治下,北韓政府無法建造或維持一個連接水力發電水壩、而且十分可靠的全國輸電網,因為許多水力發電水壩都位於偏遠的地區。當蘇聯於一九九〇年代初期停止供應廉價的燃料油,位於城市、以石油為動力的發電機停止運作,所以北韓許多地方的燈都熄滅了。直至今日,這些燈多半時候仍然不會亮。
朝鮮半島的夜間衛星照片顯示,中國和南韓之間存在著一個黑洞。北韓甚至沒有足夠的電力讓平壤的燈亮著,雖然政府想要在這裡好好照顧上流階級。二〇〇八年二月,我加入一支龐大的外國記者代表團,去平壤報導紐約愛樂交響樂團的表演,而在我待在平壤的那三天兩夜,政府設法讓城市大部分的燈亮著。交響樂團和記者離開後,燈又熄了。
難怪自從一九九〇年代起,北韓政府的一項優先考慮事項,就是建造小型和中型的水力發電廠。這些發電廠能夠提供當地的工業用電,而且多半是使用基本技術徒手建造的。經過囚犯們日以繼夜地拚命幹活後,數千座水力發電廠建造完成了。
除了防止經濟瓦解,對於統治北韓的家族而言,這些水壩也是一種意識形態的欺騙手段。根據金日成的偶像化傳記的說法,金日成最重要的思想成就(即他傑出的「主體思想」)就是堅稱,國家的自尊和自力更生是息息相關的。
「偉大領袖」如此解釋:
概括地說,建設主體就是
在自己的國家成為
革命和重建的主人。
這是指堅持獨立立場,
拒絕倚賴別人,
使用自己的大腦,
相信自立的力量,
展現自力更生的革命精神。
藉此在任何情況下,
自行負責地靠自己
解決任何問題。*
*Yuk-Sa Li,ed., Juche! The Speeches and Writings of Kim Il Sung(New York: Grossman Publishers, 1972), 157,收錄於二〇〇三年春季的Stanford Journal of East Asian Affairs 1, no. 1, 105。
當然,在北韓政府拙劣的治理下,這一切根本就不可能。北韓一直倚賴外國政府的施捨,如果這些施捨中止,金氏王朝可能就會垮臺。即使在最好的時候,北韓也無法餵飽自己。北韓沒有石油,而它的經濟無法製造足夠的金錢,讓它能夠在世界市場中購買足夠的燃料或食物。
如果沒有中國鼎力相助,北韓可能會打輸韓戰,這個國家可能從此消失,因為中國攻打美國和其他西方軍隊,使戰爭陷入僵局。在一九九〇年代之前,北韓的經濟多半靠蘇聯的補助來維繫。從二〇〇〇年到二〇〇八年,南韓無條件大量供應北韓肥料和糧食,並且進行慷慨的投資,藉此撐住了北韓,並讓自己得到某種程度和平共存的機會。
自從那時候起,平壤就愈來愈倚賴中國提供的優惠貿易、糧食援助和燃料。中國對北韓逐漸增加的影響力顯現在一件事上:金正恩於二〇一〇年正式成為金正日所選出的接班人,而在此之前幾個月,年老體衰的金正日兩度去到北京。外交官說,這兩趟中國行的目的,就是請求中國同意他的接班計畫。
儘管如此,北韓仍然對外宣揚自力更生,將這件事視為北韓大肆宣傳的一個目標的必要條件:在二〇一二年之前(即金日成的一百歲冥誕之前),成為「一個偉大、富足的強國」。
為了達到這個美好的目標,政府經常徵召群眾投入以高貴口號包裝的苦役中。這些口號可能創意十足,饑荒重新被包裝成「苦難行軍」。這是一場愛國戰鬥,而北韓以一個激勵人心的口號來鼓勵人民打贏這場戰鬥:「讓我們一天只吃兩餐」。
二〇一〇年春天,糧食短缺再度加劇,所以政府發起一項大規模的「回歸農場」運動,說服城市居民下鄉種植莊稼。這些城市居民將成為「種稻戰鬥」永遠的增援部隊,這種年度運動將辦公室職員、學生和軍人送到鄉下。春天時,他們在那兒待兩個月,秋天時,他們在那兒待兩個星期。冬天時,城市居民的責任,就是收集自己的糞便(以及鄰居的糞便),供春天耕種之用。
北韓政府敦促人民負擔的其他緊急愛國任務包括:「讓我們養更多高產量的魚!」「讓我們按照黨的計畫擴展山羊養殖,創造更多草地!」以及「讓我們栽種更多向日葵!」這些勸勉性運動的結果頂多只是有好有壞,而那些極不受歡迎的運動——引誘都市人投入農場的辛苦勞動——尤其是如此。
至於勞改營的水壩計畫,政府沒有這類動員的問題。
如申東赫所目睹的,當守衛宣布大家要重新「合力奮進」,建造一座水力發電水壩時,數千名成年犯人從工廠走到在大同江北岸附近臨時搭建的宿舍。申東赫和同學搬出學校宿舍,他們都在水壩工地工作、用餐和睡覺,而這個工地就位於勞改營中央的東南方六英里左右的地方。
水壩的興建工作日以繼夜地進行著。衛星照片顯示,這座水壩是一個可觀的混凝土建築物,橫跨一條寬闊的河流,緊靠河流北岸的地方有渦輪機和溢洪道。申東赫只看到一部柴油挖土機,大多數挖掘和建造的工作,都是由工人使用鐵鍬、水桶和雙手來進行的。
以前,申東赫看過工人因為饑餓、生病、挨打,或被公開處決而死在勞改營。但,那並不是工作的常態。
在全面性的建造工作展開後不久,最常有工人在水壩工地喪命。一九九八年七月,大同江出現雨季的山洪暴發,數百名水壩工人和學生被滾滾洪水捲走。當時,申東赫正在河岸的一處凸出高地拖運沙土,而他眼睜睜看著他們消失在洪水之中。守衛立即叫他去確認死亡學生的身分,並掩埋他們的屍體。
山洪暴發後第三天,他記得自己背著一位女孩的腫脹屍體。起初,那具屍體還是鬆鬆軟軟的,但不久,屍體就變僵,硬梆梆的手腳往外張開。為了將屍體塞入手挖的狹窄墳墓裡,他得將屍體的四肢推在一起。
洪水沖掉了一些溺死的學生的衣服。當洪珠炫在洪水退去後的殘骸中,發現一具同學的裸露屍體,他脫掉自己的衣服,蓋住那具屍體。
清理工作持續著,申東赫和許多學生搶著找屍體,因為每埋葬一具屍體,守衛就會給他一、兩份米飯作為獎賞。
大同江流經十四號勞改營時的河段太寬、太湍急,即使在北韓的冬天也無法結冰,這使得水壩興建工作可以全年無休地進行。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守衛命令申東赫涉水到河流淺灘撿卵石。他無法忍受酷寒,所以,雖然沒有得到守衛的許可,他和幾個學生還是試著從水裡走出來。
「你們從水裡出來,我就讓你們餓死,明白嗎?」守衛大叫。
申東赫不由自主地顫抖,但還是得繼續工作。
學生主要是充當基層工人,常常將鋼筋送到年紀較大的工人那兒。當水壩從河床升起,形成一種水泥磚構成的棋盤圖案,他們會以麻繩或金屬線將鋼筋綁在一起。沒有一位學生戴手套,而在冬天,有時他們的手會黏在冰冷的鋼筋上。有時候,遞出鋼筋時,鋼筋會扯破手掌和手指的皮膚。
申東赫記得一個叫卞淳鎬的同學抱怨說他發燒了,覺得不舒服,而一名守衛給他上了一堂課,教導他堅忍的好處。
「淳鎬,把舌頭伸出來,」守衛說。
他命令男孩將舌頭壓在冰凍的鋼筋上。大約一小時後,眼裡流著淚、嘴巴滲出血的卞淳鎬,才設法讓他的舌頭和鋼筋分開來。
在水壩工作危險重重,但是,申東赫也覺得很開心。
主要的原因是食物。雖然那裡的食物並非特別可口,但是他可以一口接著一口大吃。申東赫記得在水壩工地的用餐時間,是他青少年時期最開心的時刻。他恢復了在地下監獄時失去的體重和耐力,可以趕上工作進度,對於自己的生存能力也充滿了信心。
住在水壩附近也讓申東赫獲得些許的獨立。夏天時,數百名學生睡在戶外的一個遮篷下。在白天不工作時,他們可以在布局散亂的十四號勞改營的任何地方走動。由於認真工作,申東赫得到級長的推薦,可以離開水壩工地,去父親那兒住四晚。申東赫並沒有和他父親和好,所以他只在那兒住一晚。
當申東赫的中學時光在一九九九年五月結束時,他已經在水壩工作了一年多。學校不過是奴工區,他從那兒被派去撿石頭、拔草,和建造水壩。但是,畢業意味著在十六歲那一年,他變成一名成年工人。他已經準備接受勞改營分配給他的一份永久工作,一份在勞改營的工作。
申東赫的同學大約有百分之六十都被派到煤礦場,而那地方經常發生塌陷、爆炸和煤氣中毒所導致的意外死亡事件。在地下工作了十至十五年後,許多礦工都得了黑肺病,而大多數的礦工都在四十幾歲時喪命(如果能活到四十幾歲的話)。就申東赫的了解,被派到礦場等於是被判死刑。
申東赫的老師決定誰該去哪裡工作。兩年前,這個人給他額外食物,制止同學傷害他,因而救了他一命。他分發工作,但沒有加以解釋,只是三言兩語地告訴學生,他們會在哪裡度過餘生。老師才宣布完畢,新的主人(來自勞改營工廠、礦場和農場的工頭)就來到學校,帶走學生。
老師告訴洪珠炫,他要去礦場。申東赫再也沒有見過他。
十一歲時在礦場失去大腳趾的女孩文成心,被分發到紡織工廠。
申東赫的朋友洪成超曾經證實,申東赫告發他的母親和哥哥,所以申東赫不必再接受酷刑。而現在,他也被分發到礦場,申東赫同樣再也沒有見到他。
也許這種分發方式有一個邏輯依據,但是申東赫看不出來。他認為這一切只是老師一時的念頭,而申東赫一直無法明白,他腦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也許這位老師喜歡申東赫,也許他同情他,也許上級命令他留意這個男孩。申東赫完全不知道。
無論如何,這位老師再度救了他一命,讓他去十四號勞改營的養豬場做他的永久工作。在那地方,兩百名男、女工人養了八百多隻豬,以及山羊、兔子、雞和幾頭牛。這些動物的飼料是在飼養場周圍的田地種出來的。
「申東赫,你被分發到飼養場。要認真工作,」老師告訴他。
在十四號勞改營,沒有一個地方有這麼多的食物可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