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章 尋求庇護之路
接下來的十個月,申東赫留在養豬農帶他去的地方,在山上的牧場看顧牛群。他和兩名粗魯的中國牧牛工,一起睡在畜牧場住宅的地板上。只要他想走,隨時可以走,但是他不知道該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未來的計畫原本是朴永哲的責任,在十四號勞改營,朴永哲向申東赫保證,一旦到了中國,他就會安排前往南韓的事。朴永哲會向他住在中國的叔父求助,而他的叔父將為他們提供金錢、證件和人脈。但是,朴永哲死了,而南韓似乎遙不可及。
然而,留在原地也有一些好處。申東赫被高壓電灼傷的腿部終於癒合,變成了疤痕,而他也從牧牛工和畜牧場管理人那兒學到了一些中文會話。此外,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能夠使用一種製造夢想的電器。
一架收音機。
申東赫幾乎每天早上都撥弄收音機的選台指標。有十二個電台每日以韓文向北韓和中國東北廣播,而他在這些電台中挑選節目。這些電台獲得南韓、美國和日本的資助,播報亞洲和世界新聞,也尖銳批評北韓和金氏王朝,並且特別著重於報導北韓長期的糧食短缺、破壞人權、軍事挑釁、核武計畫,以及對中國的依賴。不少廣播時間是用來報導叛逃者在南韓過著多麼舒適的生活(按照北韓的標準),因為他們從首爾的政府領到住屋和其他津貼。
幾個電台是由叛逃者經營的,而且獲得美國和其他機構的金援。這些電台在北韓境內招募記者,而這些記者革新了有關北韓的新聞報導。他們使用手機,並將錄音和錄影存入隨身碟,再將它們偷偷帶出來。外界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得知一件事:在二〇〇二年,北韓的經濟改革已經減少對於自由市場的限制。七年後,當北韓政府展開一次釀成災難的貨幣改革,讓數以萬計的商人變得窮困,並將他們惹火時,「自由北韓電臺」在幾個小時內,就報導了這個消息。
在北韓境內,收聽這些電臺的人,可能在勞改營被關十年。但是,根據一份針對在中國的叛逃者、商人和其他偷渡者所做的調查研究,最近幾年,從中國走私來的三美元一台的收音機大量湧入北韓,所以每天都有百分之五至二十的北韓人收聽這些電台。許多人告訴調查人員,促使他們離開北韓的重要因素,就是因為這些外國廣播。在中國的畜牧場,當申東赫從收音機裡聽到有人說他聽得懂的語言,他覺得很欣慰。他聽到了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雖然那是一年前發生的事):南韓政府將數百名北韓叛逃者從越南空運到首爾。他特別留意下面這類報導:越過邊境的狀況、叛逃者從中國去南韓的途徑,以及他們抵達南韓後所過的生活。
*參考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一日,李光白(Lee Gwang Baek,譯音)在國際人權會議(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Human Rights)中的演講:「收音機廣播對北韓的影響」(Impact of Radio Broadcasts in North Korea),參考:http://en.nknet.org/events-programs/intl-conf/2010-dc/independent-radio-broadcasts-impact-north-korea/
*Peter M. Beck, "North Korea's Radio Waves of Resistance," Wall Street Journal (April 16, 2010).
然而,大部分報導都是申東赫難以理解的。
那些廣播節目的目標是教育北韓人,他們都是在國家媒體的宣傳中長大的,而那些宣傳尊崇金氏家族的神聖權力和智慧,同時也不斷警告:美國人、南韓人和日本人正在圖謀接管整個朝鮮半島。十四號勞改營讓申東赫無法接觸這些反覆的宣傳,也讓他能夠以孩童的耳朵去收聽西方的反宣傳。他感到好奇、困惑,有時甚至感到乏味,但是,他總是無法理解整個來龍去脈。
當朴永哲在那四個星期向申東赫描述世界的情況時,他也曾嚴厲批評北韓政府。但是,除非朴永哲談到食物,否則申東赫只是假裝聽得津津有味。
許多有關北韓的報導令申東赫感到困惑。他對於金氏家族所知不多,更不了解外界對於這個家族的看法。此外,即使聽到有關叛逃者在中國和南韓的生活趣聞,他也找不到人和他分享。
缺乏共同語言使他無法和人溝通,所以,他在畜牧場比在勞改營更寂寞。
二〇〇五年年底,當山區進入冬季,申東赫決定採取行動。
他曾經從收音機聽到一件事:在中國的韓國教會有時會幫助叛逃者。因此,他想出一個粗略的計畫:他將前往西部和南部,盡可能讓自己遠離北韓和邊界的巡邏士兵。然後,他會找出友善的韓國人,希望在他們的協助下,能在中國南方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建立起一種低調的生活。他已經完全放棄前往南韓的希望。
當時,申東赫已經學會一些中文,可以向畜牧場管理人解釋他為什麼必須離開。他說如果他繼續住在邊界附近,警察會逮捕他,並強行將他送回北韓。
畜牧場管理人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給他六百元人民幣,即七十二美元。他照顧牛群十個月,所以他每天的工資不到兩毛五美金。在養豬場時,申東赫每天賺六毛美金,所以他認為他該領到至少兩倍的工資。
他被騙了,但是,和所有在中國工作的北韓人一樣,他不能抗議。畜牧場管理人送給申東赫一張地圖,作為臨別的禮物。然後,他帶申東赫前往附近的和龍市公車站。
申東赫認為,在中國旅行比在北韓旅行更容易、更安全。養豬農送他的衣服是當地做的,不會引起太多注意。當他獨自旅行並且保持沉默,他發現外人無法從他的面孔和舉止,判定他是一個正在逃亡的北韓人。
當申東赫向韓裔中國人要求食物、錢或工作時,他會提到他來自北韓。雖然如此,他明白他不是什麼特別人物。在他之前已經有一大堆叛逃者來求助了。他所遇到的人,多半不會因為他是北韓人,而感到驚恐或興趣,因為他們對於北韓人已經感到十分厭煩了。
沒有人要求看他的身分證,不論是當他在和龍買公車票,打算前往一百零五英里以外的吉林省會長春;當他搭火車前往五百英里以外的北京;或者是當他搭公車前往一千英里以外的成都——中國西南方一個有五百萬人的城市。
成都是他在北京的公車站隨便挑選出來的目的地。抵達這個城市時,他開始找工作。
他在一間韓國餐廳找到一本雜誌,而這本雜誌列出幾間小教會的名字和地址。來到每間教會時,他會要求和牧師說話,並解釋他是北韓人,他需要幫助。韓裔牧師會給他相當於十五美元的人民幣,但是,沒有人給他工作或住處。他們也叫他走開,並說幫助叛逃者是違法的。
在中國求助時,申東赫總是儘量避免開口。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是一座政治勞改營的逃犯,因為他擔心如果這樣做,有人會將他交給警方。他儘量避免和人深談,也遠離旅館和賓館,因為他擔心有人會要求看他的證件。
許多夜晚,他待在網吧,那是一種無所不在的東亞網咖,一天二十四小時,多半未婚的年輕人會在那兒玩電腦遊戲和上網。
申東赫發現,他可以在網吧得到指示和一些休息(如果不能睡覺的話)。他看起來就像那些在這類地方閒晃的、漫無目標的失業年輕人,而他們為數眾多。沒有人要求看他的證件。
在成都被八間教會拒絕之後,申東赫苦哈哈地搭長途公車回北京。在那兒,有十天時間,他重新專注於到韓國餐廳找工作。雖然有時餐廳老闆或經理會給他食物或一些錢,但是,沒有人給他工作。
找不到工作時,申東赫沒有驚慌或灰心。他比大多數人更看重食物,而在中國,不管去哪裡,他總是看到許多食物。令他感到驚訝的是,在中國,似乎連狗都吃得飽飽的。如果沒有錢買食物,他就行乞,而他發現,中國人通常會給他一些東西。
申東赫開始相信,他不會餓死,而這一點已經足以使他冷靜下來,並抱持希望。他不必闖入別人的屋子找食物、錢,或是衣服。
申東赫離開北京,搭公車到七十英里以外的天津,那是一個有著一千萬人的城市。在天津,他再度嘗試向韓國教會求助,而牧師同樣給他一點錢,但沒有給他工作或住處。他搭公車往南去到兩百二十英里以外的濟南,在這座有五百萬人的城市,他待了五天,尋找其他韓國教會。但是,仍然沒有人給他工作。
他又再度南行。二〇〇六年二月六日,在他渡過冰凍的圖們江、進入中國後一年又一個星期,他抵達杭州。那是一座大約有六百萬人的城市,位於長江三角洲,而在他走進的第三間韓國餐館,老闆給他一份工作。
那間餐廳叫「海棠花韓國料理」,而那是一間非常忙亂的餐廳,申東赫的工作時間很長,必須洗碗和清理餐桌。十一天後,他受夠了,所以他告訴老闆他要辭職。他領了工資,搭了一輛公車,前往杭州以南大約九十英里的上海。
在上海公車站,申東赫瀏覽一本韓文雜誌,找到一串韓國餐廳的名字,於是再度出發去找工作。
他去了他所列出的第一間餐廳,問那裡的一位女服務生:「我可以見見這裡的老闆嗎?」
「你問這個做什麼?」女服務生回答。
申東赫說:「我是從北韓來的,我剛剛下公車,沒有地方可去。我想知道我是否可以在這裡工作。」
那位女服務生說,老闆現在沒空。
「這裡有我可以做的工作嗎?」申東赫哀求著。
「這裡沒有工作,但是在那邊吃飯的那個人說,他是從韓國來的,你應該問問他。」
女服務生指著一個很晚才吃午餐的顧客。
「對不起,我是從北韓來的,我正在找工作,請幫助我,」申東赫說。
那人把申東赫的臉端詳一會兒,然後問他,家鄉在哪裡。申東赫說,他來自北倉,那是靠近十四號勞改營的鎮,他的第一袋米就是在那兒偷來的。
「你真的是從北韓來的嗎?」那人問,然後取出一本筆記簿,開始作筆記。
申東赫遇到了一位記者,一位由南韓主要媒體派駐在上海的記者。
「你為什麼來上海?」他問申東赫。
申東赫重複剛才所說的話。他在找工作,因為他很餓。那位記者記下一切,而那不是申東赫習慣的談話方式,他從來沒有見過記者,所以他變得非常焦慮。
經過長長的沉默,那人問申東赫,是否想去南韓,這讓申東赫更加焦慮。抵達上海時,申東赫早就將前往南韓的希望完全拋在腦後了。他告訴那位記者,他沒有錢,沒辦法去南韓。
那人建議他們一起離開餐廳。來到外面的街道時,他攔了一部計程車,叫申東赫上車,然後坐在他身邊。幾分鐘後,他告訴申東赫,他們要去南韓領事館。
那位記者接著解釋,下車時,他們可能會遇到危險。申東赫已經感到很不安了,聽他這麼說,他變得更加驚慌。記者告訴申東赫,如果有人抓他,他必須將那人甩開,然後開始跑。
接近領事館時,他們看到警車和幾名穿制服的警察在入口處徘徊。自從二〇〇二年起,北京政府就一直嘗試制止北韓人衝入外國大使館和領事館尋求庇護,而且時而有斬獲。
申東赫一直避開中國警察。因為擔心會遭到逮捕,被驅逐出境。他從來不敢闖入屋子偷衣服或食物。他儘量讓自己變得不醒目,而且他做到了。
但是現在,一個陌生人想要帶他進入一棟戒備森嚴的建築物,而且告訴他,如果警察想要逮捕他,他必須逃跑。
當計程車在一棟懸掛著南韓國旗的建築物前停下來,申東赫覺得胸口沉甸甸的。來到街上時,他擔心自己會走不動,但是,那位記者叫他微笑,並將一隻手搭在他身上,將他拉近他身邊。他們一起走向領事館大門,然後,那位記者以中文告訴警察,他和朋友要進去辦事。
警察打開大門,揮手叫他們進去。
一進入領事館,記者立即叫申東赫放輕鬆。但是申東赫不明白,他已經安全了。儘管領事館工作人員一再向他保證,他仍然不相信,他已在南韓政府的保護之下。他不明白外交豁免權的意義。
領事館很舒適,南韓官員樂於幫忙,而且在領事館裡面,還有另一名北韓叛逃者可以和他聊天。
有生以來第一次,申東赫天天淋浴。他有新衣服,有乾淨的內衣褲。此外,他獲得了充分的休息,也把自己刷洗得乾乾淨淨,而且愈來愈覺得自己很安全。他等待著領事館處理完文書工作,讓他能夠前往南韓。
領事館的官員告訴他,那名幫助他的記者已經遭到中國當局的刁難(那名記者仍然不願公布他的名字,以及他所服務的新聞機構)。
在領事館待了六個月後,申東赫搭機到首爾,而南韓國家情報院對他非常有興趣。在為期一個月的偵訊期間,申東赫將他的生命故事告訴國家情報院的幹員。他儘量試著誠實,但是,他沒有提起告發母親和哥哥的部分。
當南韓情報院的幹員結束對申東赫的偵訊,輪到美國陸軍情報局展開偵訊。這是韓戰的遺產,是一項有著十年歷史的協定。藉此,美國情報單位有第一手機會得到叛逃者對於北韓的了解。
陸軍中士馬修.麥馬洪是一名會說韓文的偵訊官員,在維琴尼亞州長大。在一間軍人醫院裡,他對申東赫進行了一個半小時的偵訊,而申東赫的創傷、脆弱和困惑讓他印象深刻。
「他很難把一切連結在一起,」麥馬洪回憶說:「談論自己的遭遇時,他的臉部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我想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明白他在哪裡。他似乎從來沒有和白人說過話。」
和麥馬洪偵訊過的其他叛逃者不同,申東赫完全不了解北韓的日常生活,對於金正日也一無所知。但是,他說了一個故事,而這位美國偵訊官員認為他的故事十分可信,也很令人震驚。(申東赫沒有告訴他,他告發自己的母親。)麥馬洪迅速寫了一篇長長的報告,而這篇報告引發美國情報圈的高度興趣。他說在過去,美國情報圈一直沒有特別留意北韓的勞改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