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 第一張信用卡
接受了情報人員的偵訊後,申東赫到「哈納文」報告。哈納文是指韓國的「統一院」,這是政府經營的北韓人安置中心,坐落在首爾以南大約四十英里的青翠山間,而首爾是一個雜亂無序的大都會,有兩千多萬人。安置中心看起來像一間資金充裕、注重安全的精神病院。那是一棟三層樓的紅磚建築物,周圍有高高的柵欄,頂端有攝影機,而旁邊有巡邏的武裝守衛。
韓國的統一部在一九九九年建造哈納文,其目的是收容和餵養北韓叛逃者,並教導他們如何適應南韓競爭激烈的資本主義文化,並在這種文化中生存下來。
為了這個目的,安置中心的工作人員包括心理學家、職業顧問,以及教導世界歷史、駕駛或其他一切知識的教師。此外,這裡也有醫師、護士和牙醫。待在安置中心的那三個月,叛逃者學習認識他們在南韓法律下所享有的權利,並到購物中心、銀行和地鐵站進行實地學習。
當我去參觀哈納文,主任高敬彬告訴我:「每一位叛逃者都有適應上的問題。」
起初,申東赫的適應能力似乎高於大多數叛逃者。
實地教學沒有讓他驚訝或害怕。他曾經獨闖中國幾個最大、最繁榮的城市,所以他已經習慣於粗魯的群眾、高樓大廈、閃閃發亮的車輛和電子產品。
在他待在哈納文的第一個月,他拿到了證明他是南韓公民的文件、照片和證件,那是南韓政府自動發給叛逃者的。他也上課,而那些課解釋政府為叛逃者提供的許多好處和計畫,包括免費公寓,以及為期兩年、每月八百美元的安置津貼。此外,如果叛逃者持續接受工作訓練或更高的教育,他們將可領到一萬八千美元。
當他和其他叛逃者在教室上課,他明白韓戰的肇端,是北韓在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五日突然無故入侵南韓。這堂歷史課讓大多數剛剛逃離北韓的人大吃一驚,因為從小北韓政府就告訴他們,南韓在美國的鼓勵和軍事援助下,發動這場戰爭。在哈納文,許多叛逃者拒絕相信這段最重要的北韓歷史是一個謊言,而且勃然大怒。如果有人告訴美國人,因為美國人偷襲東京港,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在太平洋爆發了,美國人也許也會有相同的反應。
在十四號勞改營,申東赫沒有學習過什麼歷史知識,對他而言,徹底修改過的朝鮮半島歷史沒有任何意義。他比較有興趣的,是那些教他如何使用電腦和上網找資訊的課程。
待在哈納文將近一個月,也就是申東赫開始覺得他能夠適應那地方時,他開始做一些讓自己飽受困擾的夢。他看見母親被絞死,看見朴永哲的屍體倒臥在圍籬上。他也想像他逃跑後,他父親會如何遭受嚴刑拷打。當噩夢繼續糾纏他時,他退出汽車修理的課程,也沒有去上駕駛課。此外,他停止進食,並且持續失眠。罪惡感讓他幾乎癱瘓。
抵達哈納文時,幾乎所有的叛逃者都出現多疑症的臨床症狀。他們竊竊私語,打鬥,害怕透露自己的名字、年齡,或出生地。而他們的言行舉止常常得罪南韓人,因為他們不習慣說「謝謝」或「抱歉」。
當叛逃者在實地教學中去銀行開帳戶,南韓的銀行職員問他們的問題,常常讓他們陷入驚恐。其實,只要遇到有權位的人,他們多半會懷疑他們的動機。此外,他們在北韓拋下的一切,讓他們充滿內疚。由於教育和經濟水準比不上南韓人,他們非常苦惱,有時甚至會慌亂失措;而他們的衣著、談吐,甚至是髮型,也讓他們感到羞恥。
金喜慶是一名臨床心理學家,她在她位於哈納文的辦公室告訴我:「在北韓,多疑症是對於實際狀況的合理反應,有助於這些人存活下來。但是,多疑症使他們無法理解南韓的情況。這也成為同化的一大障礙。」
來自北韓的青少年在「韓係來中學」待兩個月至兩年,這是一所由政府資助、隸屬於哈納文的輔導住宿學校,設立於二〇〇六年,其目的是幫助剛剛從北韓抵達的青少年,因為他們多半無法適應南韓的公立學校。
在這裡,幾乎所有的青少年都無法輕鬆地學習基本閱讀和數學。有些青少年的認知能力受損,顯然那是嬰兒時期嚴重營養不良所導致的結果。即使是最聰明的青少年所認識的世界歷史,基本上也只是偉大領袖金日成和他的寶貝兒子金正日的個人神話。
韓係來中學的校長郭鐘文告訴我:「在南韓生活時,北韓的教育毫無用處。當你挨餓時,你不會去學習,而老師也不會教你。我們的許多學生都曾在中國躲藏多年,無法上學。小時候在北韓,他們是吃樹皮長大的,而他們以為那是正常現象。」
到電影院進行實地教學時,如果碰到燈光熄滅,年輕的叛逃者往往會驚慌失措,擔心有人會綁架他們。此外,南韓人所說的韓文讓他們困惑,因為那種韓文往往混雜著美式英文,例如南韓人會說「瞎拼」(shopping,購物)和「卡克貼」(cocktail,雞尾酒)。
一件事讓他們覺得難以置信:南韓人把錢存在塑膠做的「庫雷迪特——卡度斯」(credit cards,信用卡)。
南韓青少年的主食比薩、熱狗和漢堡讓他們消化不良,太多的米飯也是如此。因為,雖然米飯曾是北韓人的主食,但是在後饑荒時期,只有有錢人才吃得到這種東西。
一位韓係來中學的十幾歲女孩以衣服柔軟精漱口,她以為那是漱口水。還有一位女孩把洗衣粉當成烘烤用的麵粉。此外,許多人第一次聽到洗衣機的噪音時,都嚇了一大跳。
除了多疑症、困惑,以及偶爾的科技恐懼症,叛逃者也患了幾乎不存在於南韓的可預防疾病。過去十年在哈納文當護士長的田正熙告訴我,來自北韓的女人多半患有慢性婦科感染和囊腫。她說許多叛逃者抵達時,都患有肺結核,而他們從來沒有以抗生素治療過這種疾病。他們來到南韓時,也常常帶著慢性消化不良症,以及B型肝炎。這位護士長說,一般疾病很難診斷出來,因為叛逃者不習慣詢問個人問題和開藥的醫生,也不信任他們。因為營養不良,也因為飲食中缺乏鈣,所以不論男人、女人或孩童都有嚴重的牙齒問題。在哈納文,每年花在保健的錢,有半數都用於修復性的牙齒治療。
許多(如果不是大多數)來到哈納文的叛逃者,都靠著南韓仲介的幫助,才能夠逃出北韓。這些仲介熱切地等待叛逃者從安置中心畢業,並開始領取政府所發的每月津貼。然後,他們就會向叛逃者索取服務費。那位護士長告訴我,債務讓哈納文的叛逃者非常煩惱。
申東赫不必擔心仲介,而在上海領事館的那半年,他獲得充分休息,也天天享用三餐,所以他的健康狀況相對良好。
但是他的噩夢沒有消失。
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頻繁,這令他更加不安。他發現他那舒適的、吃得好的生活,無法和縈繞他腦中的十四號勞改營的恐怖景象和平共處。
當他的精神狀態惡化時,哈納文的醫護人員明白他需要特別照顧,於是將他轉到附近一家醫院的精神病房。他在那裡待了兩個半月,有時他獨自一人待在那裡,但是多半時間,
他接受幫助他入睡和進食的藥物治療。
在上海的南韓大使館,他已經開始寫日記,精神病房的醫師鼓勵他繼續寫下去,因為他被診斷出患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而寫日記可以作為治療的一部分。
除了噩夢慢慢消失之外,申東赫不記得太多住院期間的事。
出院後,他搬入一間韓國統一部買給他的小公寓。這間公寓位於華城,那是一個大約有五十萬人口的城市,位於朝鮮半島中部靠近黃海的低矮平原。華城在首爾以南大約三十英里的地方。
在第一個月,申東赫幾乎足不出戶,只是從公寓窗戶看著南韓人的日常生活。最後,他冒險出門,而他把自己能夠出門比作指甲慢慢長出來。他無法解釋那是如何發生的,也無法解釋為什麼。他就那樣來到外面的世界。
當申東赫開始冒險進入城市,他上駕駛課。由於所知的字彙有限,有兩次,他沒有通過駕駛考試的筆試。然後,申東赫發現,他很難找到一份他有興趣的工作,也很難維持一份別人給他的工作。他撿廢鐵,做陶盆,也在便利商店工作。
哈納文的求職顧問說,大多數的北韓人都有類似的流亡經驗。他們往往倚靠南韓政府來解決問題,無法為不良的工作習慣或上班遲到負起個人責任。叛逃者常常辭掉政府為他們找來的工作並自己創業,但沒有成功。有些剛剛抵達的北韓人非常厭惡南韓的生活,因為在他們的眼中,那種生活墮落而不公平。為了讓雇主願意容忍不好伺候的北韓新移民,只要他們冒險雇用一名叛逃者,統一部一年就發給他們一千八百美元。
申東赫經常獨自待在他那一房的公寓裡,感到非常寂寞。他試著打聽他大伯的下落。申泰燮在韓戰後逃到南韓,因為他犯下的叛逃罪,申東赫的父親和他的整個家族都被送到十四號勞改營。
但是,申東赫只知道這位大伯的名字,而南韓政府告訴他,他們沒有任何關於這個名字的資訊。統一部說,他們只能聯絡到曾經登記表示希望和失聯親人團聚的人。申東赫於是放棄搜尋。
一位在醫院治療過申東赫的精神科醫師,讓他和「北韓人權資料庫中心」的一位顧問聯繫。那是首爾的一個非政府組織,而它的工作是蒐集、分析和公布有關北韓暴行的資訊。
申東赫的日記原本是一種自我治療的工具,但是,這位顧問鼓勵他將日記變成回憶錄,而在二〇〇七年,北韓人權資料庫中心以韓文出版這本回憶錄。撰寫回憶錄時,申東赫開始在資料庫中心位於首爾的辦公室度過大部分時間。他們給他一個睡覺的地方,而他也和編輯及其他工作人員變成了朋友。
當首爾流傳著申東赫如何在一個沒有出口的勞改營出生,以及如何逃出這個勞改營,他開始會見許多南韓主要的人權活躍分子,以及叛逃者組織的領導人。除了人權律師、南韓記者,以及其他熟知勞改營的專家外,曾在勞改營當過囚犯和守衛的北韓人,也仔細查證和研究他的故事。他對勞改營運作方式的了解、他那傷痕累累的身體,以及他那焦慮不安的眼神,都十分具有說服力。此外,他們普遍認為,他是第一位逃離政治監獄後,來到南韓的北韓人。
安明哲曾在北韓四個勞改營當過守衛和司機,而他告訴《國際先驅論壇報》,他相信申東赫住過一個完全管制區。當他和申東赫見面時,他說他注意到那些洩露秘密的標記:避免視線的接觸,以及因為小時候做苦工而彎曲的手臂。*
*Choe Sang-hun(崔相勳),"Born and Raised in a North Korean Gulag," 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July 9, 2007).
金泰鎮是「反抗北韓古拉格民主組織」的主席,也是一名北韓叛逃者,他曾在十五號勞改營待了十年,然後才獲得釋放。在二〇〇八年,他告訴我:「起初,我不相信申東赫,因為之前,從來沒有人能逃出勞改營。」*
*Blaine Harden, "North Korean Prison Camp Escapee Tells of Horrors," Washington Post(Dec. 11, 008). http://www.washingtonpost.com/wp-dyn/content/article/2008/12/10/AR2008121003855.html
但是,和其他擁有勞改營第一手知識的人一樣,金泰鎮和申東赫見過面後,認為他的故事既不尋常,也非常可靠。
在南韓以外,人權專家開始注意到申東赫。二〇〇八年春天,他受邀前往日本和美國。他出現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並且對谷歌員工發表演說。
當那些了解並重視他遭遇的人變成他的朋友,他對自己有了信心,開始填補他對北韓知識的漏洞。他大量閱讀網路和南韓報紙上有關北韓的新聞。他研究朝鮮半島的歷史、金氏獨裁者家族的臭名,以及北韓如何淪為國際賤民。
多年來,資料庫中心的工作人員一直和北韓人合作,而在他們眼中,申東赫是一個未經雕琢的天才。
資料庫中心一位小組領導人金永久告訴我:「和其他叛逃者相比,他的學習能力很強,也很能適應文化震撼。」
申東赫開始在星期日上午跟著新朋友上教會,但他無法理解上帝的存在,無法理解祂的慈愛和樂於饒恕。
出於直覺,申東赫不願意向人提出要求。勞改營的老師懲罰提出問題的學生。而在首爾,即使他的身旁盡是關心他的人和見多識廣的朋友,他仍然無法輕易向人求助。他狼吞虎嚥地閱讀,但不願意用字典查出不認得的字,也不曾要求朋友解釋他所不明白的事物。由於他不去理會無法當下了解的事物,所以他的東京、紐約和加州之旅,並沒有引發他的驚嘆和興奮。申東赫明白,這樣做會降低適應新生活的能力,但他也知道,他無法強迫自己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