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陽照在老鼠洞上

按照十四號勞改營的標準，申東赫的獄友相當老，大約五十歲。他不願說明自己為什麼被關在勞改營的地下監獄，但是他說，他已經在那兒待了好幾年，所以非常想念陽光。

臉色蒼白，粗糙的皮膚鬆垮垮地掛在沒有肉的骨頭上。他的名字是金振明，他要申東赫叫他「叔叔」。

有幾個星期，申東赫的狀態不允許他說太多話。發燒使他不得不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而他以為他會死在那兒。他無法進食，所以叫獄友吃他的食物。叔叔吃了一些，但是男孩恢復食慾後就不吃了。

在這期間，叔叔變成申東赫的全職護士。

他將用餐時間變成一天三次的醫療時間，把木匙當作刮刀清理申東赫受到感染的水泡。

他告訴申東赫：「這裡有很多膿，我要把它刮掉，所以，忍耐一下。」

他以加鹽的包心菜作為消毒劑，塗在傷口上，並且按摩申東赫的手腳，讓他的肌肉不致萎縮。為了避免尿液和糞便接觸男孩的傷口，他把牢房的便盆拿到申東赫那兒，然後將他高高抱起，讓他在便盆上面大、小便。

申東赫猜想，這種密集照顧大約持續了兩個月。從叔叔的得心應手和冷靜沉著來看，他認為他以前做過這類工作。

有時候，申東赫和叔叔會聽見犯人受到嚴刑拷打時，發出的尖叫和呻吟聲，那間有絞車和棍棒的房間，似乎就在走道那一端。按照監獄的規則，囚犯不准交談，但是，在那間只夠申東赫和叔叔並肩躺下的牢房裡，他們可以輕聲說話。申東赫後來發現，守衛知道他們在交談。

申東赫認為在守衛眼中，叔叔的身分特殊。他們剪他的頭髮，也借他剪刀，讓他修剪鬍鬚。他們時常拿一杯水給他，如果他問起時間，他們就告訴他。他們給他額外食物，而他把許多食物送給申東赫吃。

叔叔說：「孩子，你還可以活很久。他們說，太陽也會照在老鼠洞上面。」

老人的醫術和關懷的話語讓男孩活了下來。他的燒退了，神智清醒了，而燒傷處也結痂了。

那是申東赫第一次遇到有人持續對他友善，而他無法以言語表達感激。但是，他也感到十分困惑。他不相信他母親會讓他免於挨餓，在學校，也許除了洪成超，他誰都不信任，他告發每一個人，也認為他們會因此而傷害他、背叛他。然而在牢房，叔叔慢慢改造了這些想法。這位老人家說，他很寂寞，他似乎真的喜歡和別人分享空間和三餐。他從來沒有讓申東赫覺得生氣或害怕，也從來沒有妨礙他的復原。

說也奇怪，如果不考慮偶爾從監獄走道傳來的尖叫聲，申東赫接受偵訊和嚴刑拷打之後的規律性監獄生活，有助於讓他繼續支撐下去。

雖然食物索然無味，但是，守衛送來的三餐足夠讓申東赫和叔叔活下去。他不必在戶外做危險的苦工，沒有把人累垮的工作量。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人要申東赫勞動。

除了照顧男孩，叔叔十分悠閒，每日在牢房做健身運動，剪剪申東赫的頭髮。他的談話也十分有趣，而他的北韓知識讓申東赫感到興奮，尤其是當他談到食物時。

「叔叔，說故事給我聽，」申東赫會這樣說。

老人描述了圍籬外食物的樣子、味道和滋味。由於他描述他多麼喜歡燒烤豬肉、烹煮雞肉，以及多麼喜歡在海邊吃蛤蜊，所以，申東赫又覺得很餓、很想吃東西了。

當他的健康改善了，守衛開始把他叫到牢房外。現在他們很清楚，申東赫告發自己的家人，所以他們催促他告發那位老人。

「你們兩人一起待在那兒，」一名守衛對申東赫說：「他說了什麼？不要隱瞞。」

回到牢房時，叔叔想知道他們問他什麼。

申東赫夾在照顧他的老人和獄卒中間，所以他選擇同時對兩邊說實話。他告訴叔叔，守衛要他告發他，這一點並不讓老人意外。他繼續花許多時間告訴申東赫，有哪些好東西可吃，但是，他沒有主動提起自己的事，不願談起家人，也沒有針對政府表達任何看法。

按照叔叔的談吐來判斷，申東赫猜想，他是一位有地位且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士。但那只是他的猜測。

雖然談論逃出十四號勞改營是一種罪行，但是，幻想獲得政府釋放後的生活並沒有違規。叔叔告訴申東赫，有一天，他們兩人都會獲得釋放。他說在獲得釋放之前，他們都有一個神聖責任，那就是保持強壯，盡量活下去，而且絕不考慮自殺。

「你認為怎麼樣？」叔叔接下來會這樣問他：「你相信我能夠出去嗎？」

申東赫感到很懷疑，但沒有說出來。

一名守衛打開申東赫牢房的門鎖，將他抵達地下監獄那天所穿的校服遞給他。

「穿上這些衣服，快快跟我來，」守衛說。

申東赫邊換衣服，邊問叔叔會發生什麼事。老人向他保證他會很安全，而他們會在外面重逢。

「讓我再握一次你的手，」他說，並緊緊握住申東赫的雙手。

申東赫不想離開牢房。之前，他沒有信任過任何人，也沒有愛過任何人。以後幾年，他對那位陰暗牢房裡的老人的懷念，多於他對自己父母的懷念。但是，守衛帶他離開牢房並鎖上門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位叔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