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找到食物與走私
當申東赫在傍晚天黑時跑下山,當他穿過布滿玉米殘株的玉米田,他看到山坡上有一間半隱半現的農舍。農舍的門上了鎖,而附近沒有其他房子,所以他以一把在地上找到的斧頭砍斷門鎖。
才進入屋子,他就發現三條乾燥的玉米穗,而他狼吞虎嚥吃下去。玉米讓他察覺自己有多饑餓,所以他靠著月光搜索農舍。食物沒有找到,倒是找到一雙舊棉鞋,和一套破舊的軍服。
北韓是世界上軍事化程度最高的國家,所以軍服處處可見。徵兵幾乎是一種普遍的措施,男人必須服十年兵役,女人必須服七年兵役。現役軍人有一百多萬名,所以大約有百分之五的全國人口都穿著軍服(在美國,穿軍服者大約只占全國人口的百分之零點五)。此外,在成年時期的多半時間,還有五百萬人必須加入後備軍人的行列。政府不再說北韓是一個共產國家,而改說軍隊就是「人民、國家和黨」。根據憲法,政府的決策方針是「軍事第一」。穿制服的軍人挖蛤蜊、發射飛彈、摘蘋果、建造灌溉運河、銷售香菇,並監督任天堂仿製品的出口。
所以,軍服總是會出現在穀倉和棚屋的。
申東赫找到的軍褲和襯衫太大了,而棉鞋也是如此。但是,逃離勞改營不到三小時,在他被任何人看到之前,能夠找到替換的衣物是十分幸運的。
他脫掉潮濕的鞋子和兩條從監獄穿出來的褲子。因為沾滿血和雪,褲子從膝蓋部位以下變得硬梆梆的。他在棚屋裡發現了一本書,他從書上撕下幾頁,試著包紮腿上的灼傷,那些紙黏在他血肉模糊的小腿上。他穿上破舊、太大的軍服,也穿上那雙棉鞋。
現在,別人無法一眼就看出他是越獄的囚犯,因為從外表看來,他只是另一個穿著破衣和破鞋,營養不良的北韓人。在北韓,三分之一的人口長期營養不良,地方市場和火車站擠滿了髒兮兮的流動商人,而且幾乎每一個人都當過兵,所以申東赫輕而易舉地融入其中。
他在棚屋外發現了一條道路,而他沿著這條路走到谷底的一個村子。在那兒,他看到了大同江,這讓他感到很驚訝。
儘管跑了那麼久,他只是從十四號勞改營往上游跑了兩英里。
他逃亡的消息尚未傳到這個村子,這裡的街道昏暗而空蕩。申東赫渡過一座橫跨大同江的橋,往東走在一條與河流平行的路上。當一輛車子經過時,他避開頭燈。然後,他往上爬到一條看似廢棄的鐵路,然後繼續走下去。
到了晚上,他已經走了大約六英里,進入北倉外圍。北倉是一個煤鎮,就在大同江的南邊,大約有一萬人口。幾位行人在外面行走,但是申東赫不覺得別人有理由特別注意他。這個鎮有鋁工廠、煤礦,以及大型發電廠,居民或許已經習慣於隨時看到夜班工人走在街上了。
申東赫看到了一間豬舍,那是一個熟悉的景象,一個讓他覺得欣慰的景象。他爬過一道籬笆,找到一些稻草,他躺在稻草裡開始睡覺。
接下來兩天,申東赫在北倉外圍到處搜尋,能在地上或垃圾堆找到什麼,就吃什麼。他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去哪裡。街上的人似乎沒有留意他,他的腿很痛,而且又餓又冷。然而,他感到非常興奮,覺得自己就像掉落在地球的外星人。
在以後的日子,申東赫會見到一切現代的東西,例如串流視訊、部落格和國際航空旅遊。治療專家和職業顧問會輔導他,牧師會教他如何向耶穌基督禱告,朋友會教他如何刷牙,如何使用提款卡,如何玩智慧型手機。迷上了線上閱讀後,他會熟悉南韓、北韓、中國、東南亞、歐洲和美國的政治、歷史和地理。
然而,他待在勞改營以外的最初幾天,比這一切更能改變他對世界如何運作、以及人類如何互動的理解。
當他看到北韓人在日常生活中不必聽從守衛的命令,他大吃一驚。當他們隨隨便便在街上一起說笑,或者穿著鮮豔的衣服,或在露天市場討價還價時,他以為會有武裝人員走過來,打他們的頭,制止他們胡鬧。
申東赫一再以「震驚」二字,來描述他待在勞改營外的最初幾天。
雖然嚴冬之中的北韓是醜陋的、骯髒的、幽暗的;雖然北韓比蘇丹更窮;雖然整體而言,人權團體將北韓視為世界上最大的監獄,然而對申東赫而言,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過去二十三年,他一直住在一座露天的牢籠裡,而管理這座牢籠的人,將他的母親絞死,將他的哥哥槍決,讓他的父親變成殘廢;殺死懷孕的婦人,把孩童活活打死,教導他出賣家人,並且在火堆之上對他施加嚴刑拷打。
他覺得出奇地自由,而且就他判斷,沒有人在找他。
但他也因為饑餓而變得虛弱無力,所以當他在街上走來走去,他開始尋找可以用來吃東西和休息的空屋。在一條小路盡頭,他找到了一間這樣的房子。他撕裂一扇乙烯基做成的後窗,爬進屋子。
在廚房裡,他找到了三碗飯,而他猜想煮飯的人很快就會回來。他擔心在屋裡吃飯或睡覺會有危險,所以他將飯倒入一只塑膠袋,並以湯匙將他在架子上找到的黃豆醬舀一些到袋子裡。
他搜索房屋其他地方,找到了一條掛在衣架上的厚長褲,以及一雙鞋子。他也找到了一個帆布背包,和一件深棕色的軍人大衣,這件大衣比他穿過的任何一件都要溫暖。他打開最後一個廚房抽屜,看到了一袋十磅重的米。他將那袋米塞入背包,然後離開。
靠近北倉的中心,一名市場女販對他大叫,想知道他的背包裡有什麼,以及他是否有東西可賣。申東赫嘗試保持冷靜,只說他有一些米。她說她要以北韓幣四千元(按照黑市匯率大約是四美元)買那些米。
申東赫從朴永哲那兒第一次得知錢的存在。在那位市場女販對他大叫之前,他曾經目瞪口呆地看著人們使用小小的紙張,來買食物和其他東西(他猜那些紙張就是錢)。
他不知道以四千元賣出偷來的米是否划算,但他高高興興地賣了,然後買了一些餅乾。他把剩餘的錢放入口袋裡,然後步行離開這個鎮。他的目的地是中國,但他不知道中國在哪裡。
在路上,申東赫遇到了幾個面容憔悴的人,並且偷聽他們的談話。他們在找工作,找食物;他們往來於街頭市場,並且試著避開警察。有一、兩個人問申東赫從哪裡來,而申東赫說,他在北倉地區長大。這倒是事實,而且似乎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
不久,申東赫就猜出,這些人多半不相識,但他不敢問太多問題。他不希望因為和他們交談,而必須談論自己。
根據二〇〇四年年末和二〇〇五年在中國針對一千三百多名北韓難民所作的調查,當時在北韓四處流浪的人,大多是失業的勞工,或者失敗的農民,*但也包括學生、軍人、技師,以及一些曾是政府官員的北韓人。
*Yoonok Chang, Stephan Haggard, Marcus Noland, "Migration Experiences of North Korean Refugees: Survey Evidence from China" (Washington, D.C.: Peterson Institute, 2008), 1.
這份調查認為,他們之所以四處流浪,主要是基於經濟上的理由——他們希望在中國找到工作或做生意。他們的生活一直很苦,和政府的關係也十分緊張。這些難民當中,大約有四分之一的男人和百分之三十七的女人說,他們的家人活活地餓死了。此外,有四分之一以上的人曾在北韓遭到逮捕。有十分之一的人說,他們曾經入獄,在監獄裡,被迫挨餓、酷刑和處決是家常便飯。半數以上的難民說,為了逃出北韓,他們花錢賄賂官員,或是花錢向職業走私者求助。
申東赫偶然遇到了這些流浪者,而他猜想,和他們同行會比獨自旅行更安全。他試著模仿在路上遇見的人的言行舉止,而這不是一件難事。他們和他一樣衣衫襤褸、髒兮兮、散發臭氣,而且迫切地想要找到食物。
北韓是一個警察國家,不容許往來各城鎮的流浪漢。法律嚴格禁止公民沒有取得當局許可,就擅自去到其他城市。但是在饑荒後,人民根本不理會這些法令,因為國營經濟瓦解,自由市場興起,而在全國各地,幾乎處處可見商人兜售從中國走私來的商品。警察接受賄賂,事實上,許多警察靠著賄賂過日子。身上有點錢的流浪漢,可以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悄悄到中國。
沒有可靠資料證實,究竟有多少北韓人逃到中國,或者在北韓境內流浪。避免遭到逮捕並成功越過邊界到中國的機會,似乎因季節而異。決定因素在於:北韓政府最近如何下令治安部隊進行鎮壓、中國對於遣返叛逃者保持哪種程度的警戒、邊界守衛接受賄賂的意願有多高,以及北韓人多麼迫切想要越過邊界。北韓政府已經建造了新的勞改營,來監禁那些因為太窮或太倒楣,而無法靠著賄賂去中國的商人和旅行者。
然而,一個趨勢是很明顯的。自一九九五年起,在南韓尋求庇護的北韓人逐年增加。在一九九五年,只有四十一人抵達南韓,到了二〇〇九年則暴增到將近三千人。在二〇〇五年和二〇一一年之間來到南韓的叛逃者,多於一九五三年韓戰結束後逃離北韓的人。
當申東赫在二〇〇五年一月開始走向邊界,逃亡的狀況似乎比較好。以下的數字可以證明這一點:在二〇〇六年和二〇〇七年,有大批北韓人(大約四千五百人)抵達南韓。叛逃者通常必須花一、兩年,才能找到從中國去南韓的途徑。
當邊界守衛和地方官員可以接受賄賂,但不會招致來自高層的嚴厲懲罰,從北韓越過邊界到中國就變得更加容易。
千基元是首爾的一位牧師,他告訴我,從二〇〇〇年到二〇〇八年,他曾幫助六百多名北韓人越過邊界到中國,然後來到南韓。他說:「錢從來沒有如此管用過。」
當申東赫爬過電圍籬,已經有一個基礎穩固的人口走私網在運作著,而這個走私網已經將觸角伸到北韓內部。千基元和其他幾個在南韓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只要給他們足夠的錢,他們幾乎可以把任何一個北韓人弄出北韓。
首爾的仲介利用口碑提供「逃亡計畫」。低預算的逃亡費用不到兩千美元,逃亡者必須花幾個月或幾年的時間,從中國經由泰國或越南去首爾。也許他們必須渡過湍急險惡的河流,必須步行跋涉,或是在泰國衛生狀況極差的難民營等待數週。
最高級的逃亡計畫,是提供偽造的中國護照,以及一張從北京飛到首爾的機票,代價是一萬美元以上。仲介和叛逃者說,從開始到結束,這種逃亡計畫可能只須耗時三個星期。
來自南韓教會的行動主義牧師,在一九九〇年代後期和二〇〇〇年代初期,發明了這種逃亡生意。他們雇用邊界工作人員拿著首爾教徒所奉獻的錢,去賄賂北韓守衛。到了申東赫上路時,叛逃者(許多人曾在北韓當過軍官和警察)自己接管這項生意,不動聲色地經營以營利為目的的人口走私業。
當富裕或中等收入的南韓家庭想要救出某位親人,他們往往就會以現金支付頭款給這種新的仲介。有時候,這些仲介以分期付款的方式進行計畫,沒有先向叛逃者或他們的家屬收錢,或者只收一小部分錢。當這些叛逃者抵達首爾,並且可以領到南韓政府發給他們的四萬多美元的一部份時,仲介通常就會索取一筆遠高於基本費用的服務費。
一位住在南韓的仲介說:「我的老闆願意花錢行賄,把人弄出來。但是當你抵達首爾,你就得支付兩倍的服務費。」這位仲介曾是一名北韓軍官,現在為北京的人口走私集團工作。
到了二〇〇八年,許多北韓的叛逃者欠走私者太多錢,以致南韓政府改變發放現金給逃亡者的方式。錢不是一次付清,改成分期支付,而且南韓政府提供獎勵給找到工作或有工作的人。大約有四分之一的錢直接用於住宿,減少了把錢付給仲介的可能。
仲介使用他們在北韓的人脈以及保持往來的機構來雇用嚮導,而這些嚮導會將叛逃者從他們在北韓的家中護送到中國邊界,然後將他們交給會說中文的嚮導,後者則開車載他們到北京機場。
我在首爾外和一位北韓的叛逃者交談,她曾在二〇〇二年付一萬兩千美元給一位仲介,讓他幫助她十一歲的兒子逃出北韓。
這位母親說:「我不知道事情會發生得這麼快。」她不想透露自己的名字,因為當時,她正和兄弟姐妹付錢給另一位仲介,要把他們的母親從北韓帶出來。她說:「他們只花五天,就把我兒子帶出來,讓他渡過河流,進入中國。當首爾機場的官員打電話告訴我,我的兒子在這兒,我簡直目瞪口呆。」
北韓政府嘗試在邊界和境內鎮壓這種人口走私業,而且不時有斬獲。
李政延曾是北韓邊界的守衛,他告訴我:「許多人被抓。北韓的政策是,凡是協助別人叛逃而被逮者,將一律遭到處決。我個人看過數次這類的處決。成功的仲介有豐富的經驗,已經在軍中建立良好的人脈,而且他們會向守衛行賄。」他說:「守衛經常輪換,所以仲介必須賄賂新人。」
南韓情報官員已經證實了李政延的身分,他曾在中國和北韓的邊界工作了三年,監督那些假裝是仲介和嚮導,以便滲透和瓦解人口走私的秘密特務。叛逃到南韓後,李政延告訴我,他曾利用他在北韓的人脈,把三十四個人帶到自由之地。
申東赫不知道他可以利用人口走私組織,也沒有錢和人脈來利用這些組織。當然,在北韓以外,也沒有任何人會為他雇用這類專業人員。
然而,靠著守口如瓶和睜大眼睛,他進入了由北韓後饑荒經濟的人口走私、貿易和卑劣賄賂所構成的匯流之中。
商人告訴他可以在哪裡的乾草堆睡覺,可以在什麼社區闖空門,可以在什麼市場偷來的東西換食物。晚上,當他們圍聚在路邊的火堆旁,申東赫常常和他們分享食物。
那一天,當申東赫穿著剛剛偷來的大衣、帶著私藏的一點餅乾離開北倉時,他加入了一小群碰巧要北行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