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賤貨生的反動派兒子
在十四號勞改營,父母因為試圖逃跑而被處決並非罕見。在申東赫的母親被絞死之前和之後,他目睹過幾次這類處決。然而,他不知道他們留在勞改營的孩子會有什麼下場。根據申東赫的判斷,這些孩子都不能上學。
只有他例外。
也許因為勞改營已經證實他是一個告密者,所以勞改營的官員讓他回到學校。但是,回到學校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打從申東赫從刑場走回學校,麻煩就開始了。申東赫在學校和老師私下見面,他認識這個人已經兩年了,雖然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認為,他是一個相當公平的人,至少就勞改營的標準來看是如此。
然而,在這次會面中,老師火冒三丈。他想知道為什麼申東赫將母親和哥哥的逃亡計畫告訴學校的夜間守衛。
「你為什麼沒有先來告訴我?」他大叫。
「我想告訴你,但是找不到你,」申東赫回答,並解釋當時是深夜,而囚犯不准進入老師的住處。
「你可以等到早上,」老師說。
揭露那次逃亡計畫,沒有讓老師得到上級的任何表揚,而他將這種不公平的處置怪罪到申東赫頭上。他警告他,他必須為他的輕率付出代價。後來,當申東赫的同學(大約有三十五位)聚集在教室,老師指著申東赫大叫:「來到前面,跪下!」
申東赫在水泥地板上跪了近六個小時。當他扭動身體、減輕不適感的時候,老師就拿教鞭打他。
回到學校的第二天,申東赫和同學去勞改營的一座農場撿玉米稈,然後拖到打穀場。申東赫拖著載滿玉米稈的A字形搬運架;和推煤車相比,這份工作相當輕鬆,但是他必須戴上護具,而護具上的一條皮帶擦傷了下背部和尾椎上一觸即痛的疤痕。
不久,血流下他的雙腿,染濕了制服的褲子。
申東赫不敢抱怨。他的老師警告他,他必須比同學更加努力工作,才能洗掉母親和哥哥的罪。
在學校或田裡工作時,所有的學生都必須請求許可,才能上廁所。從監獄被釋放後,當申東赫第一次要求上廁所,他的老師拒絕了。在那個上學日,申東赫試著憋住,但是一週還是有幾次,他尿濕了褲子,這種情形通常發生在他和其他學生在外面勞動時。
自從七歲時一起進入小學,申東赫就認識大部分的同學。他比班上大多數男孩矮小,但通常他們不會小看他。而現在,他們學老師的樣,開始嘲弄他、欺負他。
他們奪走他的食物,打他的肚子,辱罵他,而幾乎所有的辱罵都圍繞著他是「賤貨生的反動派兒子」。
申東赫不確定同學是否知道,他出賣了他的母親和哥哥,他相信和他一起長大的朋友洪成超,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無論如何,申東赫沒有因為出賣家人,而受到嘲弄,如果他們那樣做,那會是一種不愛國而危險的校園嘲弄事件,因為老師和守衛都命令學生告發家人和同學。
被關入監獄之前,申東赫設法在班上建立了一種策略性的聯盟,讓他成為級長洪珠炫的朋友(在告發家人那一晚,他曾要求那名夜間守衛讓他當級長)。洪珠炫帶領學生去做分配的工作,而他有權做一件事;只要他認為哪一位同學想偷懶,他就可以對這位同學拳打腳踢。此外,他也是老師最信任的告密者。
如果出去工作時,同學太慌亂或緊張,因而沒有完成規定的工作量,洪珠炫自己會挨打,或者不能吃東西。他的身分就像被稱為勞動隊管理人的成人囚犯,這些人都是男性,往往人高馬大,而守衛授權他們以幾乎不受限制的方式對待其他囚犯。由於管理人必須針對其他囚犯的違規行為負責,所以他們往往比勞改營守衛更加警覺、殘暴、無情。
申東赫的母親和哥哥遭到處決後,洪珠炫開始緊緊盯著申東赫。進行一次修路任務時,他注意到申東赫在手推車裡裝了太多石頭。申東赫不斷嘗試推手推車,但是推車太重,瘦弱的申東赫根本推不動。
當申東赫看到級長拿著鐵鍬走過來,他以為他會助他一臂之力。他以為洪珠炫會叫其他同學一起推那輛推車,但是,洪珠炫揮動鐵鍬,朝申東赫的背部打下去,將他擊倒在地。
「好好推你的車,」洪珠炫說。
他踢申東赫的頭部側面,叫他站起來。當申東赫掙扎著站起來,洪珠炫再度揮動鐵鍬,打他的鼻子,申東赫開始流鼻血。
毆打後,年紀和身材都比申東赫小的學生開始辱罵他母親。在老師的鼓勵下,他們罵他、打他。
申東赫曾被關在地下牢房,所以體力流失許多,耐力也幾乎消失殆盡。他回到學校長時間做苦工,三餐卻永遠吃不飽,所以總是饑餓難耐。
他經常在學校的餐廳搜索灑落出來的包心菜湯,以手沾一沾地板上那些變冷、變髒的湯汁,然後將手指舔得乾乾淨淨。他在地板、道路和田地搜索米粒、豆子,或者含有未消化玉米粒的牛糞。
回到學校數週後,在十二月的一個上午出去幹活時,申東赫在一堆玉米稈裡找到一條變乾的玉米穗,於是就狼吞虎嚥把它吃掉。但是,洪珠炫就在附近,他跑向申東赫,抓住他的頭髮,將他拖到在不遠處的老師那兒。
「老師,申東赫不做工作,卻在撿東西吃。」
當申東赫下跪求饒(本能做出的一種儀式性的謙卑動作),他的老師以手杖打他的頭,並大聲叫其他學生過來,幫忙懲罰這位「拾荒者」。
「過來打他耳光,」老師說。
申東赫知道接下來的情形。他曾在循環式的集體懲罰中,打過許多同學耳光,或揍他們一拳。學生在申東赫面前排隊,女孩打他的右臉頰,男孩打他的左臉頰。申東赫相信他們打了五輪,老師才說午餐時間到了。
在他被關入祕密監獄之前,在老師和同學開始挑他的毛病之前,申東赫沒有因為自己出生在十四號勞改營,而責怪任何人。
他那受到蒙蔽的生活,使得他專注於尋找食物和避免挨打。他不在乎外面的世界,不在乎父母和家族史。儘管什麼都不信,但他相信守衛所說的那些有關原罪的話。他是叛徒的後代,所以他唯一的贖罪機會(以及避免挨餓的唯一方式)就是認真工作。
然而,回到學校時,他充滿了怨憤。出賣母親和哥哥尚未使他飽受罪惡感的困擾,那是許久以後的事。但是,和那位叔叔待在牢房的那幾個月,已經讓他窺見(即使只是微微窺見)圍籬外的世界。
申東赫開始明白,他不能吃到什麼,不能看見什麼。勞改營的骯髒、惡臭和荒涼讓他覺得沮喪。當他有了一點自我意識,他發現自己寂寞、懊悔,以及渴望。
他尤其惱怒他的父母。他相信母親的計謀促使他遭受酷刑。當老師和同學傷害他、羞辱他,他也將那一切怪罪到她頭上。他瞧不起他的父母,因為他們自私地在勞改營生孩子,難道他們不知道,孩子一出生,就注定要死在帶刺的鐵絲網後?
在刑場上,在申東赫的母親和哥哥被處決後,申東赫的父親曾經嘗試安慰他。
「你還好嗎?你哪裡受了傷?你在裡面見過你母親嗎?」他父親不斷地問。「在裡面」是指地下監獄。
申東赫氣得無法回答。
處決後,他甚至討厭說「爸爸」兩個字。在他少有的放假日(一年大約十四天),申東赫應該去看他。然而,當他去看他,他常常不願說話。
他的父親試著道歉。
「我知道沒有好父母讓你受苦,」他告訴申東赫:「作我們的兒子是你的不幸。但是,你能怎麼辦?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對於被迫脫離正常生活的北韓人而言,對於必須在勞改營忍受苦役、饑餓、毆打和睡眠不足的北韓人而言,自殺是一大誘惑。
姜哲煥在他的回憶錄中如此描述他待在十五號勞改營的十年生活:「在勞改營裡,自殺是司空見慣的事。我們的許多鄰居都走上了這條路……通常他們會留下遺書批評政權,至少會批評治安部隊……老實說,不管有沒有在死後留下批評政府的遺書,死者家屬都會受到某種懲罰,沒有例外。黨認為,自殺就是嘗試逃避黨的控制,而如果嘗試這一招的人無法為此付出代價,就必須找出其他人來付出代價。」*
*Kang and Rigoulot, The Aquariums of Pyongyang, 100.
根據首爾韓國律師協會的說法,北韓警告所有的犯人,如果他們自殺,活著的親屬會受到刑期延長的懲罰。
金永曾是北韓陸軍中校,他寫了一本回憶錄,來描述他待在兩個勞改營的那六年生活。在這本回憶錄中,他說自殺的誘惑力是「無法抵擋」的。
金永說:「囚犯已經超過了感覺饑餓的階段,經常陷入神智不清的狀態。」他說他在十四號勞改營待了兩年,然後才被調到大同江對岸的十八號勞改營。在這座政治監獄裡,守衛比較不殘酷,而犯人享有多一點的自由。
金永說,為了結束在十四號勞改營的那種神志混亂的狀態,他曾跳入煤礦井裡。然而,掉到礦井底端並受了重傷後,他的感覺是失望多於疼痛:「我很後悔沒能找到一個更好的方式,來結束這種無法言喻的折磨。」*
*Kim Yong, Long Road Hom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9), 85.
儘管母親和哥哥被處決後,申東赫的生活變得十分淒慘,但是,自殺始終只是腦裡一閃即逝的念頭。
在他看來,從勞改營外面來的囚犯和在勞改營出生的囚犯之間,存在著一個基本差異:許多外面來的囚犯過去過著舒適的生活,現在卻飽受懲罰的折磨,所以他們崩潰了,無法找到或維持生存的意志力。然而,在勞改營出生的囚犯有一個不合常情的好處:他們完全沒有期待。
因此,申東赫的苦難從來沒有變成徹底絕望,他沒有盼望,所以不會失去盼望;沒有快樂的過去,所以不會為過去哀嘆;沒有驕傲,所以不會捍衛驕傲。他不認為舔食地板上的湯是一種自貶的行為,也不認為乞求守衛饒恕是可恥之舉。為了食物而出賣朋友不會讓他良心不安。那只是生存的方式,並不是自殺的動機。
申東赫的學校老師很少輪換工作。在他上學期間的那七年,他只認識兩位老師。然而,母親和哥哥被處決後四個月,申東赫得到喘息的機會。一天早上,那位折磨他、並鼓勵同學讓他吃苦頭的老師離開了。
沒有任何外在跡象顯示,替代他的老師比較不會虐待學生。幾乎和勞改營的每一名守衛一樣,這位老師不提自己的名字,而且身強體壯,年紀約三十出頭。他要求學生和他說話時,不能直視他,而且必須低頭。申東赫記得他和其他老師一樣冷酷、冷漠、盛氣凌人。
然而,這位新老師似乎不希望申東赫死於營養不良。
到了一九九七年三月,即申東赫從地下監獄被釋放後大約四個月,他似乎已經瀕臨餓死邊緣。老師和同學不斷找他麻煩,以致他無法得到足夠的營養來維持體重,而燒傷似乎無法復原,傷痕仍然流著血。他更加虛弱了,常常無法完成指定的工作,所以他更常挨打,更沒有食物可吃,而他的出血情形也益發嚴重。
用餐時間後,新來的老師帶申東赫到餐廳,並告訴他,他能找到多少剩菜,就可以吃多少。有時,他會偷偷拿食物給申東赫。此外,他也讓申東赫做一些比較不吃力的工作,而且務必讓他睡在學生宿舍地板上比較溫暖的位置。
同樣重要的是,新來的老師不會讓同學打他,或偷他的食物,因此,同學不再針對他死去的母親嘲笑他。級長洪珠炫曾經拿鐵鍬打他的臉,而現在,他又變成他的朋友。申東赫增加了一些體重,背部的燒傷也終於痊癒了。
也許新來的老師可憐這個孩子,因為他曾經看著自己的母親死去,而且老是受到欺侮。另一個可能是,勞改營的資深守衛發現,原先那位滿腹牢騷的老師虐待一個可靠的告密者。或者上級可能曾經命令新老師保住申東赫的性命。
申東赫想不透為什麼這位老師如此善待他。但是他相信,如果沒有他的協助,他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