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試圖逃走的母親
申東赫在學校宿舍穿鞋時,老師來找他。那是在一九九六年四月六日星期六的上午。
「喂,申東赫,立刻給我出來,」老師說。
申東赫不知道為什麼老師叫他,但他急忙跑出宿舍去操場。那裡有一輛吉普車,三個穿制服的男人就在吉普車旁等他。他們把他銬上手銬,並以黑布蒙住他的眼睛,然後將他推入吉普車的後座。他們不發一語地將他載走。
申東赫不知道他們要帶他去哪裡,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把他帶走。但是,在後座顛簸半小時後,他很害怕,並開始發抖。
當吉普車停下來,那些人將申東赫拉出去,讓他站著。他聽到沉重的金屬門噔的一聲打開又關上,然後又聽到機械的嗄嗄聲。守衛將他推入電梯,他覺得自己正在下降。他進入了勞改營的一間地下監獄。
走出電梯後,他被帶入一條走道,然後進入一間空蕩蕩、沒有窗戶的大房間,守衛就在那兒除去他的眼罩。睜開眼睛後,他看見一名軍官,他的制服釘著四顆星。那名軍官坐在一張桌子後面,兩名穿著卡其制服的守衛站在一旁,而其中一名守衛命令申東赫在一張直背椅坐下來。
「你是申東赫?」那位四星軍官問他。
「是的,沒錯,」申東赫回答。
「你父親叫申境燮?」
「對。」
「你媽媽叫張慧靜?」
「對。」
「你哥哥叫申希根?」
「對。」
那位軍官盯著申東赫看了大約五分鐘,申東赫不知道他們究竟想知道些什麼。
「你知道你為什麼在這兒?」那位軍官終於問他。
「我不知道。」
「你要我告訴你嗎?」
申東赫點頭表示同意。
「今天天亮時,你的媽媽和哥哥想要逃跑,但被逮到了,所以你才會在這裡,明白嗎?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我……我不知道。」
這個消息讓申東赫嚇一大跳,幾乎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做夢。那位軍官愈加惱怒,也愈加不相信申東赫的話。
「你的媽媽和哥哥想要逃跑,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他問。「如果你想活下去,你就得說實話。」
「我真的不知道,」申東赫說。
「你爸爸沒有提過這件事?」
「我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回家了,」申東赫回答:「我一個月前回家時,並沒有聽到這件事。」
「你的家人受了什麼委屈,非得冒險逃跑不可?」那位軍官問。
「我真的不知道。」
這是二〇〇六年夏末申東赫抵達南韓時所說的故事。他的說法一致,而且他常常說這個故事,也說得很好。
在首爾,最先盤問他的,是政府的國家情報院的幹員。他們有豐富的偵訊經驗,會對每一位北韓叛逃者進行詳細偵訊。此外,他們也受過訓練,要揪出金正日政府偶爾派來南韓的刺客。
接受情報院幹員的偵訊後,申東赫對政府設立的北韓人安置中心的輔導員,和精神科醫生說他的故事;然後又對人權活躍分子、其他叛逃者,以及南韓及國際新聞媒體說這個故事。在他二〇〇七的韓文回憶錄裡,他也描述了這個故事。當我們在二〇〇八年十二月第一次見面時,他也對我說這個故事。九個月後,在我於首爾對他進行為期一週的全天訪談中,他進一步說明了這個故事。
當然,我無從證實他的說法。申東赫本人是我取得他早期生活資訊的唯一來源。他的母親和哥哥死了,他的父親仍然住在勞改營,可能也已經死了。北韓政府不可能把話說清楚,因為北韓否認十四號勞改營的存在。
然而,其他勞改營的倖存者、學者、人權擁護者,以及南韓政府都查證了這個故事,並且認為這個故事是真的。我相信這個故事,也將它放入我那篇刊在《華盛頓郵報》的報導中。我說明由於申東赫的母親沒有向他告知逃亡計畫,所以他「聽到那件事時,感到十分震驚」。
在加州托蘭斯的一個晴朗無雲的早晨,申東赫重述並修改這個故事。
大約有一年時間,我們斷斷續續地合作寫這本書,而在過去一個星期,我們一直面對面坐在我那間位於貝斯特維斯特旅館的昏暗房間裡,慢慢地審查他的早期生活事件。
這次談話的前一天,申東赫說,他要告訴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件他不曾透露的事。他堅持要找一位新的翻譯員,也邀請了哈娜.宋來聆聽,後者是他當時的老闆,也是他實際上的監護人。哈娜.宋是協助他來到美國的人權團體「自由北韓」的總幹事,她是一個二十九歲的韓裔美國人,幫助申東赫管理錢、護照、旅行、醫療,以及言行舉止。她開玩笑地說,她是申東赫的老媽子。
申東赫脫掉涼鞋,將兩隻光腳丫塞入坐在旅館沙發上的屁股下。我打開錄音機,上午的車聲從托蘭斯大道傳入房間。申東赫玩弄著手機上的按鈕。
「怎麼了?」我問。
申東赫說,關於她母親逃亡一事,他一直在說謊。那是他在抵達南韓的前一刻編出來的。
他說:「有許多事情我不能說。我很害怕別人會有強烈反應,很害怕別人會問我:『你還是個人嗎?』」
「隱瞞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頭重擔。起初,我認為這個謊言沒有什麼,我打算說謊。但是現在,我身邊的人讓我想誠實,讓我想要成為一個更有道德良知的人。所以,我想我必須說實話。現在我有一些誠實的朋友,我開始明白誠實是什麼,而我為這一切感到非常內疚。」
「我對守衛比對家人更忠實,我們彼此監視。我知道如果我說實話,別人就會瞧不起我。」
「外人不認識勞改營,不只士兵會打我們,犯人之間也充滿猜忌和敵意。那裡沒有社區意識,我是那些卑鄙的犯人之一。」
申東赫說,當他揭露他做過的事,他不期望別人會原諒他。他說他也沒有原諒自己。他似乎想做一些贖罪以外的事,想要解釋勞改營如何扭曲他的性格,雖然他承認,他的解釋會損及他作為證人的可信度。
他說,如果外人了解政治勞改營對那些出生在圍籬內孩子做過的事,以及正在做的事,那麼他們就能夠諒解他的謊言,以及他生命中的種種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