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養豬場的空白
申東赫沒有認真工作。
有時,工頭會毆打他和其他沒有好好工作的工人,但他們下手較輕,不至於打人打死。對申東赫而言,養豬場是十四號勞改營最好的地方。偶爾,他甚至會在午後偷偷打盹。
養豬場餐廳供應的三餐,沒有多於水泥廠、紡織廠或礦場,而這裡的食物也沒有比較好。但是在兩餐之間,申東赫可以隨意取用碎玉米,那是他在十一月至七月餵養小豬的飼料。從八月到十月,他在田裡拔草和收割,而在田裡,他可以把玉米、包心菜和其他蔬菜當做點心。有時候,工頭會帶一只鍋子到田裡,而每一個人都可以飽餐一頓。
養豬場位於山區,遠離河流,離申東赫以前就讀的學校,以及他和母親住的房子,大約半小時步行距離。有孩子的女人會步行往返養豬場和住房之間,但是,大多數的養豬場工人都住在養豬場的宿舍。
申東赫睡在一間男生房間的地板上。這裡沒有霸凌的問題,申東赫不必和別人搶奪一塊溫暖的水泥地。他睡得很好。
養豬場有一間屠宰場,一年有兩次,那地方會宰殺五十幾隻豬,而那些豬肉只供守衛和他們的家屬享用。申東赫是囚犯,不能吃豬肉,或飼養場所飼養的任何牲畜的肉。但有時候,他和其他犯人可以偷肉。在飼養場,香氣四溢的烤豬肉會引起守衛注意,然後,守衛就會毆打偷肉的人,並連續數週將他們的食物配給量減半。因此,他們會生吃偷來的豬肉。
在飼養場,申東赫不用思考、談論或夢想外面的世界。
在那裡,沒有人提到讓他的母親和哥哥遭受處決的逃亡計畫,而守衛也沒有叫申東赫告發其他工人。他母親死後將他吞噬的憤怒,已經消退成一種麻木感。在他於地下監獄遭受嚴刑拷打和監禁之前,在他聽到那位叔叔談論圍籬外的世界之前,他對下一餐以外的事物完全不感興趣。
在養豬場,那種消極的空白感回來了。申東赫使用「放鬆」二字,來形容他從一九九九年到二〇〇三年待在養豬場的那段時間。
那幾年,在勞改營外,北韓人的生活絕不是「放鬆」二字所能形容的。
一九九〇年代中期的饑荒和水災,幾乎摧毀了北韓的中央計畫經濟。自從一九五〇年代起,北韓政府就以公共分配系統來餵養大部分北韓人,但是現在,這套系統瓦解了,饑餓讓北韓人陷入驚慌,隨之而來的是以物易物現象的猖獗,以及自由市場的數目和重要性暴增。十個家庭中,有九個家庭靠著以物易物生存下去。*此外,也有愈來愈多的北韓人偷偷越過邊界,進入中國尋找食物、工作、貿易機會,或者逃到南韓。中國和北韓都沒有公布數字,但是他們估計,這些經濟移民的人數在數萬至四十萬之間。
*Stephan Haggard and Marcus Noland, Famine in North Korea(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7),175.
金正日嘗試控制亂局,他的政府針對未經許可就擅自旅行的商人設立了一個新的拘留中心。但是,只要拿出餅乾和香菸,往往就能向饑餓的員警和士兵買到自由。主要城鎮的火車站、露天市場和陋巷擠滿了饑餓的遊民,許多出現在這些地方的孤兒,都變成了所謂的「流浪麻雀」。
對於這一切,申東赫一無所知,但是,草根式資本主義、遊民貿易,以及猖獗的腐敗,正在十四號勞改營周圍的警察國家中製造裂縫。
到了一九九〇年代後期,來自美國、日本、南韓和其他捐贈者的糧食援助,緩和了最嚴重的饑荒。但是,這些援助也間接地、意外地激勵了市場女販,以及經常旅行的企業家。在申東赫逃往中國的過程中,這些人為申東赫提供食物、掩護和指示。
和世界各地其他接受援助者不同,北韓政府堅持唯有自己有權運送捐贈的糧食。這項要求激怒了最大的捐贈者美國,也阻撓了聯合國的監控技術,這是聯合國世界糧食計畫署在世界各地設計出來的,其目的是為了追蹤援助,並確保預定的接受援助者可以收到援助物資。但是,由於需求十分緊迫,而死亡人數極多,所以西方世界勉強咽下厭惡感,在一九九五年至二〇〇三年之間,將價值十幾億美元的糧食送到北韓。
在這幾年,北韓難民抵達南韓,並告訴南韓政府官員,他們在自由市場見到有人出售這些捐贈的米、麥、玉米、植物油、脫脂奶粉、肥料、醫藥、冬日衣服、毛毯、腳踏車,以及其他救援物資。在這些市場拍到的照片和錄影帶中,也可看到一袋袋標示著「美國人贈品」的穀物。
按照外界學者及國際援助機構的估計,北韓的官僚、黨官員、軍官,和其他有地位的政府高層,竊取了百分之三十的援助物資。他們將這些物資賣給民間商人(常常要他們以美元或歐元購買),並且以政府的車輛運送這些物資。
無意間,富有的捐贈國家為北韓街頭貿易的髒亂世界注入了一劑興奮劑。有利可圖的偷竊國際救援物資的行為,讓政府高層渴望撈上一筆得來不費工夫的錢,因為此舉有助於將自由市場轉變成國家主要的經濟發動機。
今日,北韓人的食物大多來自自由市場。大部分的外界專家都說,一九九〇年代那種釀成大災難的饑荒不可能重現,而他們所持的基本理由,就是自由市場的出現。
然而,這些市場根本無法終結饑荒或營養不良,而且似乎提高了不公平現象,製造了掌握交易途徑者和沒有掌握交易途徑者之間的裂縫。
在一九九八年年末,即申東赫被分發到養豬場前幾個月,世界糧食計畫署針對百分之七十的北韓孩童進行一次營養調查,結果發現,接受調查的孩童當中,有三分之二發育不良,或體重過輕。這個數字是當時已經結束漫長內戰的安哥拉的兩倍,而當這項調查結果公布於世時,北韓政府大發雷霆。
十年後,雖然北韓自由市場有了穩固的基礎,正在販賣進口水果和中國製CD播放機之類的商品,但是,根據世界糧食計畫署的營養調查,為孩童和老年人設立的國營機構所提供的營養幾乎沒有任何改善(北韓政府容忍聯合國進行這項調查,作為獲得援助的條件)。
一位參與二〇〇八年糧食調查的營養學家告訴我:「那些孩子看起來非常憂愁、憔悴、可憐。」她也曾參與在一九九〇年代後期所進行的營養調查,而她認為,雖然市場擴展了,但是北韓許多地方仍然存在著長期饑餓和嚴重營養不良的問題。
國際營養調查也發現一種普遍的、和地理因素有關的不公平模式。在北韓偏遠的省份(敵對階級的家鄉),饑餓、發育不良和萎縮病的問題,比平壤或平壤附近的嚴重上三、四倍。
如同申東赫在勞改營所發現的,對於沒有權力的北韓人而言,在長期饑餓中,最安全的居住地就是農場。所有的跡象都顯示,農夫(除了土地被洪水沖走者)比都市居民更能安然熬過饑荒。即使他們在合作農場工作,而這些農場所生產的作物屬於國家,他們仍然能夠將食物藏起來、存起來,也能夠將食物賣出,取得現金,或者拿食物來換取衣服和其他必需品。
在饑荒、糧食分配系統瓦解,以及自由市場興起之後,政府沒有什麼選擇,只能提供更高的價錢給農民,並且進一步鼓勵農民生產更多糧食。在二〇〇二年,小片土地的私人耕作合法化了,這使得更多私人農場和市場之間的交易得以進行,而這種現象提高了商人的力量,以及從事生產的農夫的自主性。
然而,金正日從來不喜歡市場改革,他的政府宣稱,這種改革是「淋上蜂蜜的毒藥」。
平壤的黨報《勞動新聞》寫道:「在資本主義和非社會主義元素開始萌芽時,就必須斷然絕然阻撓這些元素。一旦我們容忍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毒害和文化毒害,即使面對刺刀仍然不動搖的信心,也勢必會崩解,像一道未乾的泥牆。」
在北韓的城市和小鎮欣欣向榮的資本主義,雖然削弱了政府對於日常生活的控制,但並沒有讓國家變得更加富有。金正日公開抱怨說:「坦白說,國家沒有錢,但是個人的錢倒是值兩年的預算。」*
*Wonhyuk Lim, "North Korea's Economic Futures"(Washington, D. C., Brookings Institution, 2005).
他的政府展開反擊。
朝鮮人民軍是金正日政府於一九九九年正式宣布的「軍事第一」目標的成員,但是,一天三次,一百多萬名士兵等著填飽肚子。因此,朝鮮人民軍開始大肆沒收許多合作農場所生產的一切食物。
權泰鎮是南韓政府贊助的韓國農村經濟學院的一位北韓農業專家,他在首爾告訴我:「採收農作物時,軍人開著自己的卡車去到農場奪取食物。」
權泰鎮說,在最北的地區,軍隊取走了穀物生產總量的四分之一。在過去,這些地區的糧食供應往往短缺,在政治上,這裡的農民也被視為和政府敵對者。在北韓其他地方,軍隊奪走當地穀物生產總量的百分之五至七。為了確定國營農場的工人沒有少給軍隊食物,收成期間,軍隊在所有三千多座國營農場派駐士兵。當數萬名城市居民被帶到農場協助秋收,士兵監視他們,確保他們沒有竊取食物。
當士兵永久部署在農場上,腐敗就出現了。權泰鎮說,農場管理人向士兵行賄,所以士兵對大規模的竊取食物視而不見。後來,這些食物就被賣到自由市場。根據許多叛逃者的說法和援助團體的報告,腐敗的士兵團體之間發生爭吵,而這種爭吵偶爾導致拳鬥和槍戰。二〇〇九年,在北韓有線民的佛教援助團體「好朋友」說,在一次玉米引發的打鬥中,一位國營農場的士兵被鐮刀刺死。
申東赫被關在養豬場裡,完全不曾聽過街頭交易、腐敗,以及法律管轄之外的城市間的旅行,雖然不到兩年,這種旅行方式將協助他逃往中國。
他被監禁在一座山頂上,那是一座勞改營之內的勞改營。在此,他平靜地、迷迷糊糊地度過青少年時期的最後幾年。他將頭壓低,什麼都不想,只專注於偷食物。關於那幾年,他最鮮明的記憶就是有一次,他烤著偷來的豬腸,但被逮個正著。他挨了打,守衛連續五天不准他吃東西。此外,有三個月,他在餐廳的食物配給量減少了一半。
當他在農場度過二十歲生日,他相信他已經找到老死的地方。
但是,養豬場插曲突然於二〇〇三年三月結束。因為不曾被解釋的原因,申東赫被調到勞改營的成衣工廠,那是一個擁擠、雜亂、緊張的工作場地,兩千個女人和五百個男人擠在那兒縫製軍服。
在成衣工廠,申東赫的生活再度變得複雜,得持續面對完成規定生產量的壓力,也得再度面對告密的壓力,而守衛在工廠的女裁縫之間尋找性。
工廠也有一個新人,一個來自平壤、受過良好教育的犯人。他曾在歐洲求學,也曾住在中國。他會向申東赫談到他所錯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