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學的好日子
老師出奇不意地發動搜索,翻查申東赫和其他四十位六歲大同學的口袋。
最後,老師手裡拿著五粒玉米,那是從一位瘦瘦小小的女孩身上搜出來的,申東赫記得她長得很漂亮。雖然想不起那女孩的名字,但是,一九八九年六月那個上學日所發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留在他的記憶裡。
開始搜查口袋時,老師的心情就很不好。等找到了玉米,他簡直火冒三丈。
「你這賤貨,居然偷玉米?你想讓我砍斷你的手?」
他命令小女孩走到全班同學前面跪下來。然後,他揮舞著長長的木頭教鞭,不斷地打她的頭。申東赫和同學默默看著她的頭蓋骨出現腫塊,而血從她的鼻孔流下來,然後倒在水泥地板上。申東赫和幾個同學把她抬回家,抬到她那位於離校不遠的養豬場住家。那一晚,她就失去了心跳。十四號勞改營第三條規則的第三部分就是:「偷竊或藏匿任何食物者,將立即遭到槍決。」
申東赫明白,那些老師通常沒有把這條規則當成一回事。如果他們在學生的口袋發現食物,有時他們會拿棍子隨便打幾下。但是,他們往往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所以申東赫和同學常常會冒險一試。他認為那位漂亮的小女孩只是倒楣罷了。
守衛和老師教導他相信一件事:他繼承了父母叛逆的血液,所以,他每一次被打都是活該,那個女孩也不例外。申東赫認為,她所受的懲罰十分公平,一點也不冤枉,而他從來沒有惱怒老師置她於死地,他相信同學也有同感。
隔天在學校,沒有人提起那次毆打,教室裡也沒有任何改變。就申東赫所知,那位老師沒有因為把人活活打死,而受到處分。
在五年的小學時光中,申東赫被同一位老師所教。他五十歲出頭,穿著制服,他掛在屁股的槍套裡有一把手槍。下課時間,他讓學生玩「剪刀、石頭、布」。在星期天,有時他會讓學生花一、兩個鐘頭相互抓頭蝨,卻從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上小學時,勞改營教導他抬頭挺胸,向老師鞠躬,絕不可直視他們的眼睛。開始上學時,他領到一套黑色制服,包括長褲、襯衫和內衣,以及一雙鞋子。每兩年,制服會更換一次,雖然不到一、兩個月,這些衣服和鞋子就會破裂。
勞改營有時會發肥皂給學生,作為努力工作的特別獎賞。申東赫並沒有特別勤勞,所以很少拿到肥皂。他的褲子因為沾染泥巴和汗水變得堅硬無比。如果他用指甲刮皮膚,污垢就會剝落。如果天氣太冷,無法到河裡沐浴或站在外面淋雨,申東赫和他的母親、同學就會散發出農場牲畜的味道。冬天時,幾乎每一個人的膝蓋骨,都因覆蓋著一層污垢而變黑。申東赫的母親用破布為他縫製內衣和襪子,在他母親死後,他就沒有穿內衣了,只能勉強找一些破布塞在鞋子裡。
從衛星照片中,他學校的建築群清晰可辨。那所學校離申東赫的家步行大約七分鐘,窗戶是玻璃製的,不是塑膠,但那是唯一的裝飾。和他母親的房子一樣,申東赫的教室是水泥建築物,老師站在黑板前的講台上,中間的一條走道將男、女學生分開來。教室裡看不到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照片,雖然他們的照片掛在北韓每一間教室最醒目的位置上。
學校教導基本的讀寫和計算,灌輸孩童勞改營的規則,並經常提醒這些孩子,他們身上流著罪惡的血液。小學生一週上課六天,中學生一週上課七天,一個月只能放一天假。
校長在集會中告訴他們:「你們必須洗掉父母的罪,所以,努力工作吧!」
上學日在八點整以一堂叫「重化」的課作為開始。這兩個字的意思是「和睦融洽」,這是老師批判學生前一天做錯什麼事的時間。一天兩次,老師會檢查上課人數,不管病得多重,學生不准缺課。偶爾申東赫會幫忙揹生病的學生到學校。但是除了感冒,申東赫很少生病,而且只接受過一次天花預防注射。
他也學會韓文字母的讀寫。勞改營以玉米穗殼做成粗糙的紙張,他就用這種紙張做練習題。每一次,學校發給他一本二十五頁的筆記簿,而他經常把燒焦的木頭削尖當作鉛筆。他不知道橡皮擦的存在。學生不作閱讀練習,因為僅有的一本書在老師手裡,老師要求學生在練習寫作文時,解釋他們為什麼沒有努力工作,以及為什麼沒有遵守規則。
申東赫會加減,但沒有學會乘除。直至今日,當他必須使用乘法,他會把一列數字加起來。
體育課是指在外面跑來跑去,以及在操場玩鐵棒。有時候,學生會到河裡為老師撿蝸牛。學校沒有球賽,二十三歲那年逃到中國後,他生平第一次見到足球。
學校為學生設立的長期目標,隱含在老師不曾費心教導的事物上。他們告訴學生,北韓是一個獨立國家,並強調北韓有汽車和火車(這不是什麼重要的說明,因為申東赫看過守衛開車,而勞動營的西南角落也有一座火車站)。然而,老師不曾談到北韓的地理、鄰國、歷史和領導人。關於誰是「偉大領袖」或「親愛領袖」,申東赫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概念。
學校不准學生發問,發問會讓老師發怒並打人。老師說話,學生聆聽。靠著教室內的反覆練習,申東赫學會韓文字母和基本文法,學會念出韓文字,但往往不知那些字的意思。因為老師的作風,他對於追求新資訊產生一種本能的懼怕。
申東赫沒有接觸過出生在勞改營以外的同學。就他所知,學校是為了像他這樣的孩子—即勞改營裡「獎賞式婚姻」所生出來的孩子而設的。有人告訴他,如果你在其他地方出生,並且和父母一起被送到勞改營,你就不能上學,而且必須被關在勞改營最偏遠的區域,即第四村和第五號村。
因此,那些老師可以塑造學生的思想和價值觀,而不會遭到在圍籬外生活過的學生的反駁。
申東赫和同學的未來命運不是什麼祕密。小學和中學訓練他們做苦工。冬天時,學生掃雪、砍樹,以及鏟煤,好讓學校有暖氣。所有一千多名學生都被動員去打掃波伊萬村的廁所,那是守衛所住的地方(有些守衛和妻小住在一起)。申東赫和同學拿著鋤頭,挨家挨戶鑿出結凍的糞便,然後徒手將這些排泄物堆在A字形的架上(勞改營裡的犯人沒有手套可戴)。他們將排泄物拖到周圍的田地,或者將排泄物背在背上。
他們也有比較溫暖、快活的日子。下午放學後,有時申東赫的班級會步行到學校後面的山區,為守衛採集食物和香草。他們常常會將歐洲蕨、紫萁和其他蕨類塞入制服裡,然後帶回家讓媽媽做小菜,雖然這樣是違規的。他們會在四月採傘菌,十月採松菇,在這些漫長的下午,孩子們可以相互交談。性別的嚴格區分放寬了,男孩和女孩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咯咯發笑和遊戲。
申東赫和村裡的兩個孩子同時上小學,他們是洪成超和文成心。有五年時間,他們一起走路上學,坐在同一間教室。後來,他們也一起上了五年中學。
申東赫將洪成超當成最親密的同伴,下課時,他們一起玩拋石遊戲,他們的母親也在同一座農場工作。然而,他們不曾邀請對方到家裡玩。經常性的食物競爭和告密壓力,破壞朋友之間的信任。為了得到額外的食物配給量,孩子們會告訴老師和守衛,他們鄰居吃了什麼東西,穿了什麼衣服和鞋子,以及說了什麼話。
學校的集體懲罰也讓學生彼此為敵。學校常常規定申東赫的班級,每日必須種多少棵樹,或摘多少玉米。如果沒有達到標準,班上的每一個人都會受到懲罰。老師會叫申東赫的班級,將一天或一週的午餐配給,轉送給其他做完規定工作量的班級。做指定工作時,申東赫經常動作很慢,而且常常是最後一個做完。
當申東赫和同學年紀較大時,他們的指定工作(稱為「合力奮進任務」)變得更耗時也更困難。在六月至八月的除草戰鬥期間,從清晨四點到黃昏,小學生在玉米田、豆田和高粱田拔草。
當申東赫和同學上中學,他們根本不認得幾個字。在那時,教學已經結束了,而老師變成工頭。中學是去礦區、田地和森林工作的勞動隊預備區。工作天結束時,學校則變成漫長的自我批判集會地。
申東赫在十歲那年,第一次進入煤礦區。他和五個同學(三個男孩和三個女孩,包括鄰居文成心)走入陡峭的礦井,進入採礦面。他們的工作,是將煤裝入兩噸重的礦砂車裡,然後沿著狹窄的軌道將礦砂車往上推到集結區,若要完成每日規定的工作量,他們就得將四車礦砂推上來。
光推前兩車就耗去整個上午。他們的午餐是玉米粉和加鹽的包心菜,吃完午餐後,精疲力竭,臉和衣服都覆蓋著煤塵的孩子,再度回到採礦面,手拿蠟燭走在黑漆漆的礦坑裡。
有一天,當他們在推第三車礦砂時,文成心失去平衡,一隻腳滑落到鐵輪下。站在她身邊的申東赫聽到一聲尖叫,他試著幫扭動、出汗的女孩脫掉鞋子,因為她的大腳趾被碾碎流出鮮血。另一個同學拿鞋帶綁住她的腳踝,作為止血帶。
申東赫和兩個男孩將文成心抬入一輛空的礦砂車,然後將車子推到礦坑頂端。接著,他們將她帶到勞動營的醫院,在那兒,醫護人員沒有使用麻醉劑,就切斷她那根被碾碎的腳趾,然後以鹽水處理傷口。
除了工作更辛苦之外,中學生也花更多時間挑自己和同學的毛病。他們在玉米穗殼做成的筆記本寫東西,為晚餐後舉行的自我批判會作準備。一個晚上大約有十名學生必須承認自己做錯哪些事。
批判會之前,申東赫會試著和同學見面,決定誰要認什麼罪。他們想出讓老師感到滿意、同時又不會引發嚴厲懲罰的罪。申東赫記得他曾經承認兩件事:吃掉在地上找到的玉米,以及趁著沒人注意時打瞌睡。如果學生主動承認的違規行為夠多,老師通常會在他們的腦袋打一下,作為懲罰,並且警告他們要更加賣力工作。
二十五個男孩緊緊擠在一起,睡在中學宿舍的水泥地板上。最強壯的男孩的位置靠近(但也不是太靠近)地板下,那條以煤炭加熱的煙道;比較瘦弱的男孩(包括申東赫),則睡在離煙道比較遠的地方,所以常常打一整個晚上的冷顫。有些男孩別無選擇,只能嘗試睡在煙道上,如果煤炭燒旺了,皮肉就可能被嚴重灼傷。
申東赫記得一個強壯、傲慢的十二歲男孩。他叫柳學哲,他愛睡哪兒,就睡哪兒,也是唯一敢對老師頂嘴的男孩。
有一天,柳學哲拋下工作不做,不久,有人向老師報告他消失了。老師叫申東赫的班級去尋找失蹤的男孩。
當他們找到柳學哲,並將他帶回學校,老師問他:「你為什麼不做工作,跑到別的地方?」
柳學哲沒有道歉,這讓申東赫感到十分震驚。
「我餓了,我去吃東西,」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老師也感到十分震驚。
「這個賤貨的兒子在頂嘴嗎?」老師問。
他命令學生將柳學哲綁在一棵樹上,他們脫掉他的襯衫,拿電線綁住他。
「打他,直到他的腦袋清醒過來。」老師說。
申東赫不假思索,就和同學一起毆打柳學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