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避開母親的眼睛
他們將申東赫帶到那間空蕩蕩的大房間。四月初,他曾在那兒接受第一次偵訊,而現在是十一月底了,申東赫剛滿十四歲,已經超過半年沒有見過陽光了。
他在那地方所見到的一幕讓他大吃一驚;兩名偵訊員坐在桌旁,而他的父親跪在他們面前。他看起來老了許多,臉上也比以前憂愁。他大約和申東赫同時被帶入地下監獄。
跪在父親身旁時,申東赫看到他的右腿不自然地往外傾斜。申境燮也遭到嚴刑拷打,他的膝蓋以下的腳骨碎裂,然後以奇怪的角度癒合。原本他是一名勞改營技工和車床操作者,但是這次受傷將結束他那份相對較輕鬆的工作。現在,他必須一拐一拐地,在一支施工隊伍中,當一名沒有經驗的工人。
申東赫的父親待在地下監獄時,守衛曾告訴他,他的小兒子曾將逃亡計畫的事告訴他們。當申東赫後來有機會和他父親談到這件事,他們的談話變得很緊張。他父親說,寧可告訴守衛,也不要冒險瞞住這件事。但是,他那刻薄的語氣讓申東赫感到很困惑,他父親似乎明白,他兒子的第一個直覺就是去密告。
偵訊員遞給他和他父親各一份文件,並說:「讀一讀,然後印上指印。」
那是一份保密文件,規定父子兩人不可將監獄內的情形告訴任何人。根據那份文件,如果他們洩漏任何資訊,他們會受到懲罰。
他們將沾了印色的拇指壓在自己的文件後,守衛為他們戴上手銬,蒙住他們的眼睛,然後帶他們到外面搭電梯。來到地面後,守衛帶著這對仍然戴手銬、被蒙住眼睛的父子進入一輛小型車的後座,然後驅車離開。
在車裡,申東赫猜想,守衛會將他和他父親帶回到勞改營的犯人當中。勞改營不會強迫他們簽署一份祕密誓約,然後又將他們槍決。這說不通。然而,當車子大約在三十分鐘後停下來,而他的眼罩被除去時,他驚慌了。
一群人已經聚集在他母親住處附近的空蕩蕩的麥田。從幼兒時期起,申東赫每一年會在這裡目睹兩、三次處決。他們搭了一座臨時的絞刑架,並將一根木頭插入地裡。
現在,申東赫相信他和他父親就要被處決了。他突然能夠敏銳察覺肺部吸入和呼出的氣。他告訴自己,這是他最後的生命氣息。
當一位守衛厲聲叫出他父親的名字,他的驚慌消退了。
「申境燮,去坐在前面。」
他們叫申東赫和他父親一起去。一名守衛除去他的手銬,他們坐下來,而監督處決的官員開始說話。然後,守衛將申東赫的母親和哥哥拖出來。
自從他在出賣他們的那一晚從母親家裡走出來,他就沒有見過他們,或聽到任何有關他們的遭遇的訊息。
「處決張慧靜和申希根,人民的叛徒,」那位資深官員說。
申東赫注視著父親,他正無聲地啜泣。
過去幾年,因為申東赫在南韓編出的那些謊言,他更加為那次處決感到羞愧。
那一天在加州,當他向我解釋他如何及為什麼隱瞞過去時,他告訴我:「我生命中沒有一件事可以和這個重擔相比。」
但是,執行處決的那一天,他沒有感到羞愧。他很憤怒,因為他是一個飽受委屈和傷害的少年,而他就帶著這種少年的殘酷和清醒,憎恨著母親和哥哥。
按照他的想法,都是因為他們那愚蠢、自私的計謀,他才會受到嚴刑拷打,幾乎喪命,而他的父親才會變成瘸子。
而且,就在看見他們抵達刑場之前的幾分鐘,申東赫以為,他會因為他們的魯莽而遭到槍決。
當守衛將他的母親拖到絞刑架,申東赫看見她全身腫脹。他們強迫她站在一只木箱上,然後塞住她的嘴,將她的雙手反綁,並將她脖子上的套索拉緊。但是,他們沒有遮住她那雙腫脹的眼睛。
她掃視群眾,看見了申東赫,他不願注視她的眼睛。
當守衛拉開箱子,她拚命扭動。看著母親掙扎時,申東赫認為她該死。
當守衛將申東赫的哥哥綁在那根木柱時,他看起來憔悴而虛弱。三名守衛各開三槍,子彈射斷了將他的前額固定在柱子上的繩索。那是一次血淋淋、腦漿四散的槍決,一個讓申東赫作嘔和害怕的場景。但是,他也認為他的哥哥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