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個賤貨生的不行了
「你知道你為什麼在這裡嗎?」
申東赫知道他做了什麼;他遵守了勞改營的規則,制止犯人逃走。
但是那位官員不知道(或不在乎)申東赫是一個盡責的告密者。
「今天天亮時,你的媽媽和哥哥試圖逃走,但被逮到,所以你才會在這裡,明白嗎?你知不知道這件事?你的媽媽和哥哥想要逃走,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如果你想活下去,你就應該老實說。」
申東赫覺得很困惑,也愈來愈害怕,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是一個告密者,所以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訊問他,好像他是一名共犯。
最後,申東赫會明白,學校那名夜間守衛將發現逃亡計畫的事都歸功於自己。當他向上級報告這件事,他沒有提到申東赫所扮演的角色。
但是在地下監獄的那個上午,申東赫完全被蒙在鼓裡,他只是一個滿臉困惑的十三歲孩子。那位四星軍官繼續問他,為什麼他的家人想要逃跑?何時計畫逃跑?以及如何計畫逃跑?申東赫無法做出有條有理的說明。
最後,那位軍官將桌上的一些文件推過來。
「既然是這樣,混蛋,讀讀這東西,然後在下面印上你的拇指指印。」
那是一份家族犯罪紀錄,列出申東赫父親和他的十一位兄弟的名字、年紀和罪行。
列在第一位的是大伯申泰燮,他的名字旁有一個日期:一九五一年,韓戰的第二年。在同一行,申東赫看到他大伯的罪名:擾亂公共安寧、使用暴力,以及叛逃到南韓。申東赫的二伯名字旁也列出相同的罪名。
申東赫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明白他們讓他看的東西。那些文件解釋了為什麼他父親的家族被關在十四號勞改營。
申東赫的父親犯下了一個不可原諒的罪:在一場蹂躪大半個朝鮮半島的內戰中,在一場拆散數十萬個家庭的內戰中,有兩個年輕人逃到南方,而他正好就是這兩個人的弟弟。而申東赫犯下了一個不可原諒的罪:他是他父親的兒子。他的父親不曾向他解釋這件事。
後來,申東赫的父親向他談到,在一九六五年的一天,他和他的家人如何被維安部隊帶走。天亮前,他們闖入一間申東赫祖父位於平安南道省文德郡的房子。那是一個肥沃的農業區,位於平壤以北三十五英里。「打包行李,」那些武裝人員大叫。他們沒有解釋為什麼這一家人遭到逮捕,也沒有說明他們將前往何處。天亮時,一輛卡車來載他們的行李。這一家人坐了一整天的車,在山路行進了大約四十五英里,才抵達十四號勞改營。
申東赫按照指示在文件印上拇指指紋。
守衛再度蒙住他的眼睛,帶他離開偵訊室,進入通道。當他們除去他的蒙眼布,他看見一間牢房,而牢房上有「7」這個數字。守衛將他推進去,並扔給他一套囚服。
「嘿,賤貨生的,換上這個。」
那套囚服是大人的尺寸,當申東赫將囚服套在他瘦小的身體上,他覺得自己消失在一只粗麻布袋中。
申東赫的牢房是一塊正方形的水泥地,幾乎無法躺下來。牢房的角落有馬桶,以及沒有自來水的水槽。當申東赫進入囚房,掛在天花板的燈泡亮著,而且不能關掉。由於沒有窗,申東赫無法分辨晝夜。地板上有兩條薄薄的毯子,但守衛沒有給他食物,他也無法入睡。
他相信當守衛打開門,蒙住他的眼睛,帶他到第二間偵訊室時,已經是隔天了。偵訊室裡有兩個新的官員正在等他,他們命令申東赫跪下來,逼他解釋為什麼他的家人想逃。他的媽媽有什麼不滿?他和她討論過什麼?他的哥哥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申東赫說,他無法回答這些問題。
「你才活了幾年而已,」一名守衛告訴他:「只要認罪,你就可以出去,繼續活下去。你想死在這兒嗎?」
「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他回答。
他愈來愈害怕,愈來愈飢餓,也繼續絞盡腦汁,想要了解為什麼守衛不知道是他告密的。
守衛將他帶回牢房。
似乎是在第三天早晨,一名偵訊員和三名其他守衛進入申東赫的牢房。他們在他的腳踝上戴上腳鐐,將一條繩索綁在天花板的掛鉤上,然後將他倒吊。接下來,他們不發一語地離開,並將門上鎖。
他的腳幾乎碰到天花板,他的頭懸在地板上方大約兩英尺的地方。守衛沒有綁住他的手,所以他伸出手,但碰不到地板。他扭動身體,晃來晃去,想要脫離繩索,恢復站立姿勢,但辦不到。他的脖子痙攣,腳踝疼痛。最後,他的兩腿麻木,因充血而漲紅的頭也愈來愈痛。
守衛直到晚上才回來。他們鬆開男孩,然後離開,同樣不發一語。有人將食物送到他的牢房,但是申東赫發現,他幾乎無法進食。他無法移動手指,此外,由於腳鐐是鋼製的,邊緣十分尖銳,所以他的腳踝被劃傷,流血。
第四天,偵訊員穿著便服,而不是制服。
守衛蒙住申東赫的眼睛,押著他離開牢房。然後,他在一間天花板很高的昏暗房間裡見到那些偵訊員。那地方看起來像機械工廠。
一條鏈子從天花板的絞車垂下來,而牆上的掛鉤掛著一把榔頭、一把斧頭、一把鉗子,以及大小和形狀不一的棍棒。申東赫在一張寬大的工作檯上看到一把大鉗子,那是用來夾起並移動炙熱金屬塊的工具。
「待在這間房間覺得怎麼樣?」一位偵訊員問他。
申東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再問你一次,」偵訊組長說:「你的父母和哥哥逃跑後,打算做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申東赫回答。
「如果你現在說實話,我可以救你。如果你不說實話,我會要你的命。明白嗎?」
申東赫記得他呆若木雞,因為他感到極端困惑。
「到目前為止,我對你很客氣,因為你是一個孩子。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那位偵訊員說。
申東赫同樣無法回答。
「這個賤貨生的不行了!」偵訊組長大叫。
組長的助理包圍申東赫,扯掉他的衣服,在他的腳踝戴上腳鐐,並且將腳鐐綁在那條從天花板垂下來的鏈子上。然後,絞車啟動,將申東赫拉離地面,他的頭砰地一聲撞到地板,他的手被一條穿過天花板掛鉤的繩索綁在一起。他們將他綁好後,他的身體形成一個U字形,他的臉和腳向著天花板,而赤裸的背向著地板。
偵訊組長又大聲問了一些問題,而申東赫記得他無法有條理地回答。然後,偵訊組長叫一名手下去拿一樣東西。
他們把一個裝滿燃燒木炭的浴缸拖到申東赫下面。一位偵訊員拿風箱煽木炭,而絞車將申東赫放低,讓他靠近火。
「繼續放下來,直到他開口,」偵訊組長說。
申東赫疼痛不堪,也聞到他的肉被燒焦的味道。他扭動身體,想逃離那熱氣,但是,一名守衛從牆上拿下一個手鉤,刺入男孩的下腹部,將他固定在炭火上方,直到他昏迷過去。
他在自己的牢房醒來。守衛已經幫他穿上那套不合身的囚服,那套沾滿糞便和尿液的囚服。他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昏迷了多久,他的下背部起水泡,而且有黏黏的分泌物,腳踝周圍的肉已經被刮掉了。
有兩天時間,申東赫設法在牢房爬動和吃東西。守衛給他整條蒸熟的玉米穗,以及玉米粥和包心菜湯。但是,由於燒傷的地方受到感染,他發燒,缺乏食慾,幾乎無法移動。
一名守衛看到申東赫蜷縮著身子躺在牢房地板上,在監獄走道大叫:「那個小子挺頑強的。」
申東赫猜想,他過了十天才接受最後一次偵訊,而偵訊地點是在他的牢房,因為他太虛弱,沒辦法從地板站起來。但是,他不害怕了,有生以來第一次,他開口為自己辯護。
「是我去告發的,我做得很好,」他說。
偵訊員不相信他的話,但是,他們沒有威脅或傷害申東赫,而是問他問題。他說明他在母親的住處聽見了什麼,以及他在學校對那位夜間守衛說了什麼。他求守衛去問問洪成超,他可以證實他的說法。
他們離開他的牢房,但沒有做出任何承諾。
申東赫的發燒情形愈來愈嚴重,他背部的水泡發膿、腫脹,而他的牢房臭氣沖天,連守衛都不願進來。
幾天後(他無法確定究竟過了多久,因為他斷斷續續陷入昏迷),守衛打開牢房的門,命令兩名犯人走進去,他們將他抬到走道上的另一間牢房裡。守衛將申東赫鎖在裡面,而牢房裡還有另一名囚犯。
申東赫暫時獲救了,洪成超已經證實他的說法,所以申東赫再也見不到學校那名夜間守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