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邊界的偷渡客
圖們江又淺又窄,卻形成了北韓和中國大約三分之一的邊界。冬季時它經常結冰,步行渡江只需幾分鐘。位於中國的江岸多半林木密布,提供了不錯的掩護,而中國的邊界守衛也十分稀少。
從坐火車的商人口中,申東赫得知圖們江的情形,但他無法確知該從何處渡江,也不知道該付多少錢賄賂在南岸巡邏的北韓守衛,他們才會放他通行。
因此,他坐在貨車上,從吉州去到清津,再到古茂山,後者是一個樞紐站,離邊界大約二十五英里。然後,他開始向當地人問一些問題。
「嘿,天氣很冷吧?」他對一個老人說,後者蹲在古茂山火車站的階梯上。
申東赫拿餅乾給他。
「啊,謝謝,」那人說:「請問你從哪裡來?」
申東赫給他一個誠實但模糊的答覆。他說他剛剛逃離位於平安南道的家(平安南道是十四號勞改營的所在地),因為他很餓,而那裡的生活很苦。
老人說,當他住在中國時,生活容易多了,因為那裡很容易找到食物和工作。那人說,八個月前,中國警察將他逮捕,送他回北韓,將他關在勞改營幾個月。他問申東赫,是否考慮去中國。
「有人越過邊界,去到中國嗎?」他問,並且試著控制好奇心和興奮感。
不需太多慫恿,老人就花了大半天的時間談論中國。他解釋該從何處渡過圖們江,以及到了邊界附近的檢查站該做些什麼。他說大多數守衛都急欲收取賄賂。他也提供其他指示:當守衛要求查驗身分證時,給他們幾根香菸、一包餅乾,以及一點現金。告訴他們你是軍人,你要去中國探望家人。
隔天一大早,申東赫跳上一列前往附近茂山的運煤火車,那裡是位於邊界的一個煤鎮。曾有人警告他,那地方到處有軍人走來走去,所以當火車慢慢駛入茂山車站,他跳下火車,然後朝西南方行進。他走了一整天,大約走了十八英里,尋找又淺又容易渡過的圖們江河段。
申東赫知道,他沒有證明身分的文件,所以盡責的邊界守衛會將他逮捕。在第一個檢查站,一名守衛想要看他的身分證。申東赫試著掩飾恐懼,他告訴守衛,他是一名返鄉的軍人。他在吉州偷來的衣服和羊毛帽是深綠色的,和軍服一樣,這一點幫了他忙。
「拿去,抽這個,」申東赫說,並遞給守衛兩包香菸。
守衛收下香菸,然後打手勢示意他通過檢查站。
在第二個檢查站,另一名守衛要查驗申東赫的身分證,他再度拿出香菸和一包餅乾。繼續前進時,他遇到第三和第四個邊界守衛,他們都很年輕,但是瘦骨如柴,而且很饑餓。申東赫尚未開口,他們就向他要香菸和食物,但沒有向他要身分證。
如果不是運氣太好(尤其是在邊界時),申東赫不可能逃離北韓。當他在二〇〇五年一月底靠著行賄走向中國,一扇門碰巧打開了,讓他可以不必冒太多風險,就能夠通過邊界。
由於一九九〇年代中期釀成災難的饑荒,以及中國食物在餵養北韓人口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北韓政府被迫接受邊界管制的諸多漏洞。二〇〇〇年,這種寬容變成一種半官方的政策,因為北韓政府答應寬待那些為了尋找食物而逃離北韓的人民。這種政策等於間接承認了一個事實:成千上萬遭受饑荒之苦的北韓人,已經去了中國,而北韓愈來愈倚賴他們匯款回北韓。此外,到了二〇〇〇年,數以千計的商人已經開始來回越過邊界,為市場供應食物和商品,而這種狀況幾乎取代了政府的公共分配制度。
在金正日的命令下,經過幾天的偵訊,或頂多在勞改營被關幾個月,遭到逮捕的偷渡者就能獲得釋放,除非偵訊官員判定他們在中國和南韓人或宣教士有過接觸。北韓政府也開始看出商人在餵養人口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們也認可這種角色。經過六個月的紙上作業和背景調查後(尤其在收到賄賂後),有時政府官員會發證件給商人,讓他們能夠合法進出中國。
*Human Rights Watch, "Harsher Policies Against Border-Crossers" (March 2007). Lankov, North of the DMZ, 183.
戒備鬆懈的邊界帶來了生活上的改變。經常前往北韓鄉下的人注意到,似乎更多人有保暖的冬日大衣可穿,自由市場正在販售二手中國電視和錄影機,以及盜版錄音帶和影音光碟(影音光碟的解析度大大低於DVD,但是CD播放機比DVD播放機便宜,北韓人也比較買得起)。
抵達首爾的北韓叛逃者說,中國製的半導體收音機使他們可以收聽中國和南韓的廣播,也可以收聽自由亞洲電臺的節目和「美國之音」。許多人談到他們如何迷上好萊塢電影,以及南韓連續劇。
在首爾,一位來自北韓的四十一歲家庭主婦告訴我:「每當我們看〇〇七的錄影帶,我們就拉起窗簾,把音量調低。」她和丈夫及兒子坐一艘小船逃離她的漁村。她說:「那些電影讓我開始認識世界,也讓人們明白,金正日政府對他們沒有好處。」
她的兒子告訴我,他因為看過模模糊糊的「霹靂嬌娃」錄影帶而愛上了美國,並且希望有朝一日能夠住在美國。
當外國錄影帶從寥寥無幾變成氾濫,北韓警方開始擔憂,並且想出新方法來逮捕看這類錄影帶的人。他們切斷特定公寓大樓的電,然後突襲每一間公寓,查看播放機裡有什麼錄影帶和光碟。
大約在申東赫和朴永哲擬定逃亡計畫時,北韓政府認為,邊界管制已經變得過於鬆懈,對國內的安全構成了威脅。有件事尤其讓平壤大為不悅:南韓和美國積極讓偷渡到中國的北韓叛逃者,更加容易到更遠的西方定居。二〇〇四年夏天,在一次最大規模的集體叛逃事件中,南韓將四百六十八名北韓人從越南空運到首爾。北韓通訊社將這個事件斥為「有預謀的引誘、綁架,和恐怖行動」。大約在此時,美國國會通過一項法令,同意讓北韓難民定居美國,而北韓認為此舉等於試圖打著支持民主的旗子推翻北韓政府。
因為這些原因,在二〇〇四年年末,邊界規定開始改變。北韓宣布一項新政策,嚴懲非法偷渡者,讓他們最多在監獄服刑五年。二〇〇六年,國際特赦組織針對十六位偷渡者進行訪談,他們說,新的規定生效了,而北韓當局到處警告說,即使第一次偷渡的北韓人,也至少必須入獄一年。為了執行這些規定,北韓開始沿著邊界大舉建立電子和攝影監視系統,並且延長帶刺鐵絲網,建造新的混凝土屏障。*中國也同樣加強邊界的安全措施,阻止北韓人在二〇〇八年夏季奧運會的預備期進入中國。
*作者在首爾對「好朋友」的行政人員所做的訪談。這是一個非營利佛教組織,在北韓境內有線民。
二〇〇五年一月底,當申東赫帶著香菸和零食走向中國,低風險的偷渡管道幾乎開始關閉。但是他很幸運;當他在圖們江畔的檢查站遇見那四位衣著襤褸的守衛時,高層的命令尚未改變他們對於賄賂的饑渴。
逃出北韓途中,最後一位接受申東赫賄賂的士兵說:「我就要在這裡餓死了,你有沒有吃的東西?」他看起來大約十六歲。
他的哨位靠近一座跨越河流、進入中國的橋。申東赫給他豆皮捲、香菸,和一包糖果。
「有很多人越過邊界進入中國嗎?」申東赫問。
「當然,」守衛回答:「他們在軍隊的允許下進入中國,賺了大錢後再回來。」
在十四號勞改營,申東赫經常和朴永哲討論越過邊界後要做些什麼。他們計畫住在朴永哲叔父的家裡,而現在,申東赫想到那位叔父。
「我可不可以去探望我叔叔?他住在河流對面的村子裡,」申東赫問,雖然他不知道朴永哲的叔父住在哪裡。「我回來時,會好好招待你。」
「沒問題,去吧!」守衛回答:「但我執勤到今晚七點。所以在七點之前回來,好嗎?」
守衛帶領申東赫穿過一座通往河流的森林,他說從那裡渡河很安全。那是接近傍晚的時候,但是申東赫答應說,他會有充裕的時間帶著食物回來。
「河流結冰了嗎?我會很安全嗎?」申東赫問。
守衛向他保證,河流結冰了,即使踩破冰層,河水也只淹到腳踝。
「你會很安全的,」他說。
河流大約一百碼寬,申東赫慢慢走到冰上。途中,他踩破冰層,冰水浸濕了他的鞋子。他往後跳到結實的冰層上,然後以爬行方式完成前往中國的其餘旅程。
抵達河流對岸時,申東赫站起來,轉身朝著北韓看最後一眼。
他懷疑他父親已經在勞改營遭到殺害了。
那位年輕的北韓守衛一直看著申東赫行進,而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腕,叫申東赫趕快消失在樹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