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中國境內的韓國人

申東赫匆匆忙忙爬上河岸，在樹林躲了一會兒，在那裡，他那濕答答的雙腳開始凍僵。天色變黑了，經過寒冷和漫長的一天，他累壞了。由於他僅有的一點錢，都被他拿來買香菸和零食賄賂邊界守衛，所以最近幾天，他沒有吃什麼東西。

為了讓身子暖和起來，並遠離河流，他爬上一座山丘，沿著一條路穿過被雪覆蓋的田野。他可以看到不遠處，在田野過去那邊，有一群屋子。

兩個人出現在申東赫和那些房屋之間的路上，他們拿著手電筒，而他們所穿的背心後面有橫寫的中文字。後來他得知，他們是中國的邊界巡邏兵。二〇〇二年，數百名北韓人衝進外國大使館尋求庇護，讓中國很尷尬。自從那時候開始，士兵便開始圍捕非法偷渡者，將其中的數萬人強迫遣返北韓。*申東赫見到的守衛正抬頭望著天空，他猜想也許他們正在數星星。無論如何，他們似乎對申東赫的存在不感興趣。申東赫趕緊朝著那些房子前進。

*Chang et al., "Migration Experiences of North Korean Refugees," 9.

和他逃離北韓的計畫一樣，他在中國的生存計畫根本不完善。他不知道該前往何處，或者該和誰接觸，只想離邊界遠一點。他走入中國吉林省一個貧窮、多山、人煙稀少的地區。最近的一個城鎮（不論大小）是和龍，而此城位於他渡河處以北三十英里的地方。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從北韓那些流動商人口中聽來的傳言：住在中國邊界地區的韓裔中國人，也許會願意為他提供住處和食物，或者給他一份工作。

當申東赫走進一間房屋的院子，狗開始瘋狂地吠叫。他算出有七隻狗，按照北韓的標準，這個數目令人咂舌。因為在北韓，寵物已經被拾荒者消滅殆盡。這些拾荒者多半是孤兒，在饑荒期間，他們會偷狗，把狗皮剝下來，然後烤狗肉來吃。*

*Demick, Nothing to Envy, 163.

房屋前門打開了，申東赫向屋主乞求食物和睡覺的地方。那是一個韓裔中國人，他叫申東赫走開，並說那天早上，警察曾經警告過他，不要幫助北韓人。申東赫走到附近的一間磚房，向另一個韓裔中國人求助，那人也叫他走開，而且態度十分粗魯。

離開那間房屋的庭院時，申東赫很冷。但他看到一座戶外土窯尚有餘火，於是挖出三塊燜燒的木頭，拿到附近的一處落葉松森林。他刮除地上的雪，找到一些引火物，設法升起一堆篝火。接著，他脫掉濕鞋和濕襪，在火旁將它們烘乾。然後，他在不經意間睡著了。

天亮時，火已經熄滅，而申東赫的臉覆蓋著一層霜。天氣冷得徹骨，所以他穿上仍然潮濕的鞋襪。他走了整個早上，沿著偏僻的小路行進，希望這些路會帶他遠離邊界。大約中午時，他看見遠處有一座警察檢查站，所以他離開道路。然後，他發現另一間房子，他敲了那間房子的門。

「請你幫我一點忙，」他請求那個人。

那是一個韓裔中國人，他不讓他進屋子，並說他的妻子有精神病。但是，他給申東赫兩顆蘋果。

為了避開檢查站，也為了離邊界遠一點，申東赫走上一條通往山區的蜿蜒小路，在那一天的大部分時間裡，他一直走在這條山路上（他不確定他在中國的第一天究竟走過那些地方；從「谷歌地球」的影像中，我們看到邊界附近的地區，有布滿林木的山區，和幾間疏疏落落的房子。）黃昏時，他試了另一間農舍，那是剛剛由煤渣磚蓋成的房子，周圍有豬舍。當他走進院子，五隻狗對著他汪汪叫。

一名中年男子從前門探出一張胖嘟嘟的臉。

「你是從北韓來的嗎？」那人問。

申東赫疲憊地點頭。

那人是一個中國農夫，會說幾句韓文，他請申東赫進入屋裡，並叫一個女孩煮飯。那位農夫說，他曾雇用兩名北韓叛逃者，而他們都很能幹。他告訴申東赫，如果他願意幫忙養豬，他會給他食物、住處，以及一天五元人民幣的工資（相當於美金六毛）。

在中國吃到熱騰騰的第一餐之前，申東赫就有了一份工作和睡覺的地方。他當過囚犯、告密者和小偷，但從來沒有當過雇工，這份工作是一個適時的開始，也幫了他一個大忙。一個月來的恐懼和受凍的逃亡生活終於結束了，一輩子的奴工生活也突然成了過去式。

接下來的那個月，在那位豬農的廚房裡，申東赫終於能夠大吃。一天三餐，他以烤肉填飽肚子，那是他和朴永哲在十四號勞改營朝思暮想的東西。他以肥皂和熱水洗澡，除掉了自從出生起就一直跟著他的蝨子。

農夫買來抗生素治療申東赫腳上的灼傷，也買給他保暖的冬日外套和工作靴。申東赫扔掉了那些偷來的不合身衣服，那些顯示了他北韓人身分的衣服。

他有自己的房間，睡在地板上，身上蓋了好幾條毛毯，而且一晚最多能睡十小時，那是一種無法想像的奢侈。屋裡的那位女孩為申東赫燒飯做菜，並教他基本中文。後來申東赫才明白，她是農夫的情婦。

為了一天六毛美金的工資，他從天亮工作到晚上七、八點。除了照顧豬，他也和農夫一起到周圍的山區獵野豬。農夫射殺野豬後，申東赫將野豬屍體拖出樹林，然後，農夫會將野豬宰殺和販售。

雖然這份工作常常令人精疲力竭，但是，沒有人打他耳光，或拳打腳踢，也沒有人威脅他。恐懼逐漸消失，而充足的食物和睡眠讓他恢復體力。警察來到農場查看時，農夫叫申東赫假裝自己是啞巴。農夫為他的品行端正作擔保，於是警察離開了。

然而，申東赫明白，農夫之所以歡迎他住在那兒，是因為他是一名廉價勞工。

中國邊境所能容納的北韓人數量十分可觀，而在東北亞之外，這一點並沒有受到重視。對於說韓語的移民而言，這個地區並非全然陌生，或者讓他們覺得不受歡迎。

當叛逃者越過邊界，進入中國，他們最先遇見的「外國人」通常是韓裔中國人。這些人說韓語，吃韓國食物，也保有一些韓國的文化價值觀。只要運氣好一點，叛逃者就可以和申東赫一樣找到工作、住處，以及某種程度的安全。

自從一八六〇年代後期，這種情況就一直持續著。當時，北韓發生饑荒，饑餓的農民渡過圖們江和鴨綠江，逃離北韓，進入中國東北。後來，中國朝廷招募朝鮮農民，作為制止俄國擴展的緩衝器，而韓國的朝鮮王朝允許他們合法離開。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佔領朝鮮半島和中國東北的日本人，逼迫數萬名韓國農民越過邊界，削弱中國對於該地區的控制。

現今，大約有兩百萬名韓裔中國人住在中國的東北三省，而他們最大的集中地是吉林，當申東赫爬過冰凍的圖們江，他就是進入這個省。在吉林，中國設立了延邊朝鮮族自治州，這裡的人口有百分之四十是韓裔中國人，而中國政府也提供補助，給這裡的韓語學校和韓語出版品。說韓文的中國東北居民，一直是改變北韓境內文化的一股未被承認的力量。大阪的《臨津江》雜誌在北韓有線民，根據該雜誌的說法，這些人改變北韓文化的方式包括：利用家裡的衛星天線收看南韓連續劇；錄製品質低劣的影音光碟，並將成千上萬的影音光碟走私到北韓，以一片一毛五美金的低價賣出。

在南韓連續劇中，這些人看到了快車、豪宅，以及南韓人激增的自信。北韓將這些連續劇歸類為「不單純的視覺錄製材料」，並禁止觀看。然而，南韓的連續劇在平壤和其他城市擁有大批觀眾，據說被派去沒收這些錄影帶的警察，他們也看這些錄影帶，而青少年會模仿首爾上流階級明星所說的那種輕輕柔柔的韓文。*

*「臨津江：來自北韓內部的消息」，石丸次郎編（大阪：亞洲國際新聞社，2010），11-15.

數十年來，在北韓的宣傳中，南韓一直是一個貧窮、受到鎮壓、充滿愁苦的地方，而南韓人渴望在金氏王朝的慈父手中和北韓統一。但是，南韓連續劇拆穿了這些宣傳的謊言。

北韓人斷斷續續越過邊界到中國，而在過去半個世紀，中國和北韓政府一直聯手使用維安部隊，來確保越過邊界的北韓人不會暴增。根據南韓政府的說法，在一九六〇年代初期，這兩個國家簽署了一份有關邊界安全的秘密協議。按照一九八六年的第二份協議，中國必須將北韓的叛逃者遣返，雖然遭到遣返後，這些人往往必須面對逮捕和酷刑，並且將被迫做幾個月或幾年的奴工。

北韓將自己的公民監禁在國內，此舉違反了它曾經承諾遵守的國際協定。根據一九六六年的協議：「每一個人都可以自由離開任何國家，包括自己的國家。」*

*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United Nations International Covenant on Civil and Political Rights）第十二（2）條，http://www.ohchr.org/en/professionalinterest/pages/ccpr.aspx

一九五一年，中國簽署了一份國際難民公約，但是，當中國將所有的北韓叛逃者視為「經濟難民」，並將他們遣返，讓他們遭受迫害，中國違反了這份公約所列舉的義務。北京拒絕讓叛逃者尋求庇護，並且制止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公署在中國和北韓的邊界工作。

實際上，北韓和中國的戰略利益已經擊敗了國際法。北韓人的集體出走可能大幅減少北韓人口，破壞它那已然不足的糧食生產力，並且削弱、甚至顛覆政府。當中國的經濟起飛，北韓的經濟下跌，而到處都有人說，中國的生活比較好，這種出走的風險也提高了。

基於幾個理由，中國政府不希望看到貧窮的北韓人一發不可收拾地大量湧入。東北三省多半無法從國家經濟繁榮所帶來的財富中分一杯羹，所以當北韓人大量湧入，中國東北三省的貧窮將顯著惡化。更重要的是，這種情形可能促使北韓政權垮臺，導致朝鮮半島被首爾的政府（美國的親密盟友）統一。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的一個最貧窮的區域，和統一、富裕、親西方的韓國之間，會失去了一個重要的緩衝地帶，而這種情形將在中國邊界地帶的韓裔中國人當中，引發民族主義情緒。

中國東北三省的農夫、工廠工頭和其他老闆都十分清楚，北京不喜歡北韓叛逃者，而警察和邊界駐軍也執行政府的政策。

然而，申東赫發現，當這些人遇到願意守口如瓶、願意以一天六毛美金的工資認真工作的北韓人，他們都樂於忽視國家的法令。另一方面，中國雇主也可以肆無忌憚地欺騙、虐待或隨時甩掉北韓雇工。

不到一個月，申東赫和那位農夫的約定就出現了問題。

當他在農場附近的一條小溪取水，他遇到了兩名北韓叛逃者。他們又餓又冷，住在離養豬場不遠樹林裡的一間廢棄棚屋裡。申東赫求那位中國農夫幫助他們，他幫忙了，但是申東赫慢慢注意到，在過程中，農夫不情不願、滿腹牢騷。

其中一位叛逃者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她以前就曾越過邊界，而且有一個已經分居的中國丈夫和一個孩子。他們住在附近，而她想要以電話和他們聯繫。農夫讓她使用他的電話，不到幾天，她和另外一個叛逃者就離開了。

但是，為三位北韓人提供住處惹惱了農夫，他告訴申東赫，他也必須離開。

農夫知道其他地方有另一份工作，一份在山上照顧牲畜的工作。他說他願意開車載申東赫去那個地方。沿著山路開了兩小時的車後，農夫讓申東赫在一位朋友的畜牧場下車。那地方離和龍不遠，而和龍是一個大約有八萬五千人口的城市。農夫告訴申東赫，如果他認真工作，他會得到不錯的報酬。

農夫驅車離開時，申東赫才明白，畜牧場上沒有一個人會說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