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試圖逃走的母親:第二版
這個故事始於前一天,即一九九六年四月五日星期五下午。
那天放學時,申東赫的老師做了一件讓他感到十分意外的事。他告訴申東赫,那一晚他不必待在宿舍,他可以回家和媽媽吃晚餐。
這是老師因為申東赫表現良好,而給他的獎賞。在宿舍住了兩年後,他開始想通一些事情。他比較少偷懶,比較少挨打,比較常告密。
申東赫沒有特別想去他母親的住處過夜。分開住並沒有改善他們的關係,他仍然不相信她會照顧他,而在他面前,她似乎仍然很緊張。然而,老師叫他回家,所以他回家了。
儘管老師要他回家讓他感到很意外,但是,當申東赫回到家,他感到更意外,因為他的哥哥希根也回來了。他在勞改營的水泥工廠工作,那座工廠位於數英里外的勞改營東南邊緣。申東赫幾乎不認識哥哥,也很少見到他,因為他已經在外面住了十年,現在二十一歲了。
關於他的哥哥,他所知道的就是他沒有努力工作,所以守衛很少讓他離開工廠去看父母。申東赫心想,他之所以能夠回到他母親的住處,必定是因為他終於做對了某件事。
看到小兒子突然回家吃晚飯,申東赫的母親沒有特別開心。她沒有說歡迎,也沒有說她很想念他。
「啊,你回家了,」她說。
然後她做飯,使用七百克玉米粉(她的每日配給)在她僅有的一個鍋子裡煮粥。然後,她和兩個兒子在廚房地板上以碗和湯匙吃粥。吃完後,申東赫就去臥室睡覺了。
廚房傳來的聲音將他吵醒,他從臥室的門偷看,想知道母親和哥哥究竟在做什麼。
他母親正在煮飯。申東赫覺得自己被打了一巴掌,母親給他吃一碗玉米粉稀粥,他這輩子天天吃的那種沒有滋味的粥,而現在,他的哥哥有飯可吃。
米飯在北韓文化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米飯象徵財富,讓家人更親密,吃了米飯才算真正吃了一餐。勞改營的犯人幾乎不曾吃米飯,而沒有米飯讓犯人天天都意識到:他們永遠無法過著正常的生活。
在勞改營外,長期貧乏同樣使得許多北韓人(尤其是敵對階級的人)無法在日常飲食中吃到米飯。抵達南韓時,從北韓叛逃的青少年,向政府輔導員描述一個他們經常做的夢:他們和家人圍桌而坐,吃著熱騰騰的飯。平壤上流階級最想得到的地位象徵物之一,就是煮飯用的電鍋。
看著母親煮飯時,申東赫猜想,那些米必定是她偷來的。她一次從她工作的農場偷幾粒,然後偷偷藏在屋子裡。
申東赫在臥室生氣。
他也仔細聽著。
多半是他哥哥在講話。申東赫聽到,水泥工廠並沒有讓哥哥放一天假。他未經許可就離開水泥工廠,所以,顯然他做錯事了。
申東赫明白,哥哥必定惹上了麻煩,如果守衛抓到他,可能會受到懲罰。他的媽媽和哥哥正在商討對策。
他們應該逃走。
聽到這件事時,申東赫嚇了一跳。那是他哥哥說的,他打算逃走,而他的母親正在助他一臂之力。她那珍貴的藏米是逃亡前的食物。
申東赫沒有聽見他母親說,她也打算一起走,但她沒有說服大兒子留下來,雖然她知道如果他逃走了,或因嘗試逃走而喪命,她和其他家人會受到嚴刑拷打,甚至會被殺。每一個犯人都知道十四號勞改營第一條規則的第二部分:「見到有人試圖逃走,但沒有報告者,會立即遭到槍決。」
聽起來,他母親並不擔心,但申東赫很擔心,他的心怦怦作響。他感到生氣,因為她願意為了哥哥,讓他面臨喪命的危險。他擔心自己在這件事上受到牽累,擔心會遭到槍決。
他也嫉妒哥哥有飯可吃。
在母親臥室的地板上,這位飽受委屈的十三歲男孩努力壓制恐懼,但也被他在勞改營所培養出來的本能牽著鼻子走;他必須告訴守衛。所以他從地板站起來,進入廚房,走出門。
「你要去哪裡?」他的媽媽問。
「上廁所,」他說。
申東赫跑回學校,那時是凌晨一點。他走入學校宿舍,但他的老師已經回到位於有大門的波伊萬村的家了。
他要告訴誰?
在那間擁擠的宿舍裡,在那間班上男生睡覺的宿舍裡,申東赫找到了他的朋友洪成超,並喚醒他。
雖然他不信任任何人,但他信任這個男孩。
申東赫告訴他,他母親和哥哥計畫逃走,他問他該怎麼辦。洪成超要他告訴學校的夜間守衛,然後,他們一起去找他。當他們走向學校主要建築物的守衛辦公室,申東赫想到一個靠著告密得到好處的方法。
守衛醒著,而且穿著制服。他叫兩個男孩進入辦公室。
申東赫對那位他不認識的守衛說:「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但是在我告訴你之前,你要答應讓我得到回報。」
守衛向申東赫保證,他會幫忙。
「我要你保證我可以得到更多食物,」申東赫說。
申東赫的第二個要求是,他要當他那一年級的級長,因為當了級長,他就可以減少工作,也可以少挨打。
守衛向申東赫保證,他的要求都會被獲准。
得到守衛的保證後,申東赫解釋他的哥哥和媽媽計畫做什麼,以及他們此刻在哪裡。守衛打電話給上級,然後叫申東赫和洪成超回宿舍睡覺。他會處理一切。
出賣媽媽和哥哥後的那個早上,穿制服的人的確來到學校操場找申東赫。
和他在回憶錄的描述一樣,也和他在南韓對每一個人所作的描述一樣,守衛讓他戴上手銬,蒙住他的眼睛,將他推入一輛吉普車的後座,然後不發一語地帶他到勞改營的一座地下監獄。
但是申東赫知道,他為什麼被帶到那兒,他以為管理十四號勞改營的守衛知道他向他們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