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令人著迷的犯人故事
工廠管理人給申東赫另一份工作。
朴永哲身材矮壯,有一頭蓬亂的白髮,是一名重要的新犯人。他曾在國外住過,他的妻子出身名門,而他認識北韓政府的資深官員。
工廠管理人命令申東赫教朴永哲修理縫紉機,並和他做朋友。只要朴永哲談到他的過去、他的政治觀,以及他的家人,申東赫就必須向工廠管理人報告。
「朴永哲必須認罪,他沒有對我們說實話,」工廠管理人說。
從二〇〇四年十月開始,申東赫和朴永哲一天在成衣工廠共處十四個小時。朴永哲客客氣氣地聆聽申東赫教導他如何維修縫紉機,也客客氣氣地迴避所有關於他過去的問題。申東赫無法從他那兒套出什麼話來。
然後,經過了四個星期的沉默,朴永哲問了一個個人問題,讓申東赫感到很意外。
「先生,你家在哪裡?」
「我家?我家在這裡,」申東赫說。
「我是從平壤來的,先生,」朴永哲說。
和申東赫說話時,朴永哲使用代表尊敬的名詞和動詞結尾。在韓文裡,這種說話方式代表申老師比朴同學資深和優越。朴永哲四十幾歲,是一個高尚的人,但是講起話來卻如此客套,這一點惹惱了申東赫,也讓他覺得很尷尬。
「我比你年輕,請不要對我使用尊稱,」申東赫說。
「好,」朴永哲說。
「順便問一下,平壤在哪裡?」申東赫說。
申東赫的問題讓朴永哲目瞪口呆。
然而,這位長輩並沒有笑他,或輕視他的無知。相反地,這件事似乎引起他的好奇心,所以他詳細解說,平壤位於十四號勞改營以南約五十英里,是北韓的首都,北韓所有有權有勢的人都住在那兒。
申東赫的天真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僵局,朴永哲開始談論自己。他說他在平壤一間又大又舒適的公寓長大,和北韓上流階級一樣,他享有受高等教育的特權,曾到東德和蘇聯留學。回國後,他成為平壤跆拳道訓練中心的主任。朴永哲說,這個備受矚目的職位讓他遇見了許多北韓的高官。
朴永哲以他那隻沾滿油污的右手摸一架縫紉機,然後說:「我曾以這隻手和金正日握手。」
朴永哲看起來像一個運動員,他的手又大又厚,身材相當強壯,雖然腰圍有點粗。但是,令申東赫印象深刻的,是他莊重得體的言行舉止。他沒有讓申東赫覺得自己很愚蠢,也耐心向他解釋十四號勞改營(以及北韓)以外的生活。
如此,為期一個月的一對一課程展開了,並且永遠改變了申東赫的生命。
當他們走在工廠的廠房,朴永哲告訴申東赫,北韓旁邊的大國叫中國,而中國人正在迅速致富。他說南方有另一個韓國,他說,在南韓,人人都已經很有錢了。朴永哲解釋錢的概念,並且向申東赫描述電視、電腦和手機的存在。他也解釋說,地球是圓的。
朴永哲所談論的(尤其是起初所談論的),多半是申東赫難以了解或相信的,或是他所不在乎的。他對於世界如何運作沒有特別的興趣,只喜歡聽那些有關食物和吃的故事,也一直求朴永哲說這些故事。當朴永哲談到以烤肉為主菜的時候,他聽得尤其津津有味。
朴永哲的故事讓申東赫晚上睡不著覺,不斷幻想一種更美好的生活。部分原因是因為工廠的工作繁重,讓人累垮,而三餐老是吃不飽,工作時間卻沒完沒了,申東赫總是餓著肚子。但是,還有別的原因,那是深埋在他記憶裡的一件事,一件他十三歲時,在地下牢房掙扎著從燒傷中復原時的事。當時,那位年長的獄友,即那位叔叔,曾以美味大餐的故事激發了他的想像。他要他夢想著有一天,他能夠離開勞改營,然後要吃什麼就吃什麼。在申東赫的心目中,自由不過是烤肉的另一種說法。
地下監獄的那個老人曾在北韓吃香喝辣,但是,朴永哲的味覺之旅遍及全球。他描述中國、香港、德國、英國和前蘇聯那些令人垂涎的雞肉、豬肉和牛肉。申東赫愈聽這些故事,就愈想要離開勞改營。他渴望去一個地方,在那兒,即使像他這種無名小卒,也能夠走進餐廳,然後飽食米飯和肉。他幻想著和朴永哲一起逃出勞改營,因為他想要和他吃得一樣好。
他應該出賣朴永哲,但這個犯人的故事讓他著迷,所以有生以來,申東赫作了第一個自由選擇。他選擇不告密。
這件事情讓他思考如何生存的方式有了重要轉變。就申東赫的經驗而言,告密可以得到好處。行刑人處死了他的母親和哥哥,但是,告密解救他脫離行刑人之手。那次處決後,也許同樣是因為告密,所以他的中學老師務必讓他有東西吃,也制止同學欺負他,並且讓他到養豬場做一份輕鬆的工作。
雖然申東赫決定尊重朴永哲對他的信任,但是,這不表示他對是非的本質有了新的見解。回顧這件事,申東赫認為基本上,他的行為是出於自私。如果他告發朴永哲,他會得到更多包心菜,甚至可能晉升為工頭,如此一來,他就有了擄掠女裁縫的特權。
但是,對申東赫而言,朴永哲的故事更有價值,聽他說這些故事已經變成一種不可或缺、讓他精神為之一振的癮;改變他對於未來的期待,也帶給他籌劃未來的意志力。他相信如果不多聽一些,他就會發瘋。
當申東赫向工廠管理人報告時,他說了一個很棒的、帶來釋放感的謊。他說朴永哲沒有什麼可說的。
十年前在地下監獄,申東赫那位年長的獄友有膽量談論勞改營外的食物,但是,那位叔叔從來沒有談論過自己或自己的政治觀。他很謹慎,對申東赫抱著疑心,所以有所保留。他猜想申東赫是告密者,所以不信任他。申東赫沒有生氣,他認為這是正常的,因為只要你信任誰,你就可能會遭到槍決。
然而,經過起初的沉默後,朴永哲不再懷疑申東赫了。顯然他相信申東赫是無知的,而且值得信任。所以,他開始說起他的遭遇。
朴永哲說,他在二〇〇二年失去平壤跆拳道訓練中心主任的職位,因為他和一位中級共產黨官員發生爭吵,後者顯然向政府高層官員告發他。因為失去工作,他帶著妻子去北邊的邊界,偷渡到中國,在他叔叔家住了十八個月。他們打算回到平壤,因為他們將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留在他父母那兒。
待在中國時,朴永哲天天收聽南韓的廣播,仔細聆聽有關黃長燁的報導。黃長燁是建設北韓意識形態的主導者,也是叛逃官員中位階最高的。他在一九九七年逃出北韓,現在,他已經是首爾的名人。
當申東赫和朴永哲在成衣工廠巡視,朴永哲解釋,黃長燁批評金正日將北韓變成一個腐敗的封建國家。(金正日政府在二〇一〇年派遣特務去暗殺黃長燁,這些特務在首爾遭到逮捕,而黃長燁在那一年壽終正寢,享年八十七歲。)
二〇〇三年夏天,朴永哲帶著妻子和在中國出生的兒子離開中國,回到北韓。他想要趕回平壤,在八月的最高人民會議選舉中投票。這個機構雖然是北韓的國會,但其實只是政府政策的應聲蟲。
北韓選舉只是空洞的儀式,候選人是朝鮮勞動黨選出來的,而且沒有競爭對手。但是朴永哲擔心,如果他沒有回來投票,政府會注意到他不在北韓,會宣布他是叛國賊,並將他的家人送到勞改營。北韓的投票不是強制性的,但是政府會留意誰沒有來投票。
北韓官員在邊界扣押朴永哲和他的家人。他嘗試讓他們相信,他不是叛逃者,他只是去中國探望家人,而且正要回家投票。但是,官員不相信他,他們控告他改信基督教,而且是南韓派來的間諜。經過幾輪偵訊,朴永哲和他的妻兒都被送入十四號勞改營。二〇〇四年秋天,朴永哲被派到勞改營的成衣工廠。
當申東赫遇到朴永哲,朴永哲很氣自己回到北韓。他的愚蠢讓他失去自由,而他告訴申東赫,不久後他也將失去妻子。
他的妻子打算和他離婚。朴永哲說,她來自平壤一個顯赫的家族,在黨裡面有良好的人脈。此外,她嘗試讓勞改營的守衛相信,雖然她丈夫是一名政治犯,但她只是一個忠實而順服的妻子。
雖然朴永哲惱怒北韓的腐敗、妻子還有自己;但是,他一直維持自己的尊嚴,尤其是在用餐時。
申東赫覺得這件事令人難以置信。在用餐時間,他在勞改營所認識的每個人都像慌張的動物。然而,即使很餓,朴永哲從不慌張。當申東赫在工廠抓到老鼠,朴永哲堅持他們要有耐心,一直等到有火爐或火,並將老鼠攤在鐵鍬頂端徹底烤熟後,才會讓申東赫吃。
朴永哲也有心情愉快的時候,而申東赫認為,有些時候他實在是太過分了。
就拿他唱歌來說吧。
在廠房上夜班時,朴永哲會突然唱起歌來,這讓申東赫感到很驚慌。
「嘿,你以為你在做什麼?」申東赫問他,擔心工頭會聽見。
「唱歌,」朴永哲說。
「立刻停下來,」申東赫告訴他。
申東赫從來沒有唱過歌。在農場上,犯人除草時,卡車上的擴音器會播放軍樂,那是他接觸音樂的唯一機會。對申東赫而言,音樂似乎是一種不自然、危險而荒唐的東西。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唱?」朴永哲問。
申東赫拚命搖頭和揮手,試著讓朴永哲安靜下來。
「在這個時候,誰會聽見我唱歌?跟我唱一次,」朴永哲說。
申東赫拒絕了。
朴永哲問他,如果他願意聽他以煽動性的口吻說,金正日是個賊,而北韓是一個地獄,為什麼他會害怕一首小曲子?
申東赫解釋說,他之所以容忍那些事,是因為朴永哲很明智,會壓低音量說話。「我希望你不要唱歌,」申東赫說。
朴永哲同意不唱歌,但是幾分鐘後,他又唱起來了,並且說,他願意教他歌詞。雖然申東赫充滿了疑惑和恐懼,但是他聽朴永哲唱,也跟著他唱,但壓低了音量。
最近的叛逃者說,這首「冬至之歌」,是北韓國家電視台一個十分受歡迎的節目的主題曲,而這首歌的歌詞,是在描述旅行中的伴侶如何忍受艱辛和痛苦。
當我們走在人生的漫漫長路,
我們將永遠是溫暖的旅行伴侶,
一起對抗狂風暴雨的襲擊。
一路上,我們有歡樂,也有苦難,
而我們將克服困難,將忍受生命的風風雨雨。
至今,這首歌仍然是申東赫唯一知道的歌。
在十一月,即朴永哲被派到成衣工廠後不久,四個波伊萬守衛突然來到犯人在晚上的自我批判會,而其中兩名守衛是陌生面孔,申東赫相信他們來自勞改營外。
自我批判會結束後,守衛長說,他想談一談蝨子的問題,那是勞改營的一個長期問題。守衛長命令身上有蝨子的犯人站出來。
一男一女站出來,他們是他們的宿舍房間的領導人,而他們說,在他們的宿舍裡,蝨子已經失控了。守衛給他們每人一只水桶,水桶裡有一種混濁的液體。申東赫覺得那東西聞起來像農藥。
為了說明那種液體可以有效控制蝨子,守衛要五男五女在他們受到感染的宿舍房間裡,以那種液體洗澡。當然,申東赫和朴永哲都長了蝨子,但是他們沒有機會使用這種治療法。
大約一週後,所有用這種液體洗過澡的十幾名犯人都長了癤。數週後,他們的皮膚開始壞死並剝落,而他們也發高燒,無法工作。申東赫看到一輛卡車抵達工廠,然後看著生病的犯人上了卡車。他再也沒有見過這些人。
就在那時候,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中旬,申東赫認為他受夠了,也開始思考逃跑的事。
因為朴永哲的緣故,這些想法變得可行,他改變了申東赫和別人往來的方式。的確,他們的友誼打破了跟著他一輩子的生存模式,那種謹慎、提防和出賣的生存模式,而那可以追溯到他和他母親之間充滿怨毒的關係。
申東赫不再是俘虜者的奴隸,他相信他找到了一個可以幫助自己存活下來的人。
在許多方面,他們的關係就像在納粹集中營裡,那種充滿信任和相互保護的友誼關係,那種使犯人得以活下來,並保持清醒的結合力。研究者發現,在那些集中營,如果你想存活下來,至少得找到一個相互扶持的朋友,不能只是獨自一個人。
艾爾默.路赫特漢德是耶魯大學的社會學家,曾對五十二名剛剛從集中營出來的倖存者進行訪談,他說:「兩個朋友在一起,可以讓犯人維持人性的外觀。」*
*Elmer Luchterhand, "Prisoner Behavior and Social System in the Nazi Camp,"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iatry 13(1967), 245-64.
當你在集中營有一個朋友,你們為對方偷食物和衣服,交換小禮物,並且擬定未來的計畫。如果其中一人因為饑餓,而在黨衛軍面前昏倒,另一人可以扶他起來。
尤金.維斯托克是比利時的反抗鬥士,出生於匈牙利的猶太人,在一九四三年被送到布亨瓦德集中營。*他說:「生存……完全是與人建立關係的結果,不是個人的運氣。」
*Eugene Weinstock, Beyond the Last Path(New York: Boni and Gear, 1947), 74.
一對好朋友,如果其中一個人死了,另一個往往也無法存活。安妮.法蘭克是納粹時期最著名的日記作者,而在柏根貝爾森集中營認識她的人說,讓她喪命的,不是饑餓,也不是斑疹傷寒;在她姐姐瑪歌死後,安妮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力。*
*Ernest Schable, "A Tragedy Revealed: Heroines' Last Days," Life(August 18, 1958), 78-144. Cited by Shamai Davidson in "Human Reciprocity Among the Jewish Prisoners in the Nazi Concentration Camps," The Nazi Concentration Camps(Jerusalem: Yad Vashem, 1984), 555-72.
和納粹集中營一樣,北韓的勞改營使用監禁、饑餓和恐懼來製造一種斯金納箱,一種封閉的、受到嚴密監控的房間。在裡面,守衛全面控制著犯人。*然而,奧許維茲集中營只存在三年,而十四號勞改營卻是一個存在五十年的斯金納箱,一種持續進行的鎮壓和思想控制的縱觀實驗。在實驗中,守衛讓兩個犯人結合並生孩子,而從孩子一出生,他們就控制、孤立他們,讓他們彼此對抗。
*Terrence Des Pres, The Survivor: An Anatomy of Life in the Death Camp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142.
申東赫和朴永哲的友誼是個奇蹟,就是這種友誼迅速摧毀了這個斯金納箱。
朴永哲的精神、尊嚴,以及他所提供的煽動性資訊,帶給申東赫一種誘人的東西,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東西——一種供他幻想未來的背景或方式。
他突然明白他身在何處,突然明白他所錯失的一切。
十四號勞改營不再是家,而是一個令人憎惡的牢籠。
而現在,申東赫有一個旅行經驗豐富,而且肩膀寬闊、可以作為靠山的朋友,來協助他逃出勞改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