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無法逃脫的祖國
在二〇一〇年二月,即申東赫與自由北韓決裂後數天,他從西岸搭機到華盛頓州,搬入哈琳.李及和她父母位於撒曼米許的家。那是西雅圖的一個郊區,位於喀斯開山脈的西部山麓丘陵地帶。
他突然搬到西雅圖了,這讓我感到很訝異。和他在洛杉磯的朋友一樣,我也擔心他太衝動,沒來由地自斷後路。但是,他的遷移當然讓我更加容易和他見面。我碰巧來自華盛頓州,離開東京和《華盛頓郵報》後,我搬回西雅圖寫這本書。當申東赫打電話到我家,並以不流利的英文告訴我,他已經變成我的鄰居,我邀請他來我家喝茶。
我們的合作差不多結束了,而申東赫也信守承諾,讓我探索他過去最黑暗的角落。但我還需要知道一些;我想要更了解他對於未來有什麼期望。當他和哈琳坐在我家客廳的沙發上,我問他們,是否可以去他們家看看。我想見見哈琳的父母。
申東赫和哈琳太客氣了,並沒有拒絕我,只說他們家太亂,等到他們找到合適的時間,會和我聯絡。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他們讓我明白,他們希望我漫長的「偵訊」可以告一段落,而且很快就告一段落。
申東赫和哈琳創立了一個叫「北韓自由組織」的兩人民間團體。他們希望藉由外界的捐獻來資助這個團體,而申東赫也打算發表許多演說。他們有一個目標遠大的任務:設立庇護所來收容越過邊界、進入中國的叛逃者,並偷偷將反政府的宣導手冊帶入北韓。申東赫說,為了達到這目標,他兩度去到中國境內的邊界地區,而且打算再去一次。我問他,是否擔心在中國遭到綁架或逮捕,據說北韓特務會到中國追捕並綁架叛逃者。申東赫回答說,他有南韓護照提供保護,而且他一直十分謹慎。然而,對於那些警告他不要去中國的朋友而言,這個答覆並不令人十分滿意。
羅威爾和琳達.戴伊是一對住在哥倫布的夫妻,在二〇〇八年讀到我所撰寫的第一篇有關申東赫的報導後,他們邀請申東赫來美國,並負擔他的旅行費用。當他們聽說申東赫離開自由北韓,搬到西雅圖,他們都很失望也很擔心。這對夫婦和住在河濱郡的金家都告訴申東赫,創立新的民間團體是一個風險極高的主意,但是,如果他繼續和一個基礎穩固、資金充裕的組織合作,他將能夠發揮更大的功效。
申東赫和戴伊夫婦建立了親密的關係,他稱他們為「父母」,也認真考慮他們的擔憂。搬到西雅圖後,他接受邀請去哥倫布,在他們家住了幾個星期,而哈琳則留在西雅圖的家。
戴伊夫婦希望幫助申東赫訂立一個管理未來生活的計畫。羅威爾是一名管理顧問,他相信申東赫需要經紀人、財務管理人和律師。但是在哥倫布,他和申東赫並沒有認真談過話,而部分原因是,申東赫按照西雅圖的時間作息,一直睡到接近中午才起床,晚上又和哈琳透過網路電話聊到三更半夜。
「他告訴我,他真的很愛哈琳,」羅威爾說:「這就是他的情況,哈琳帶給他快樂。」
當申東赫回到西雅圖,我再度和他及哈琳見面。他們說,他們家仍然很亂,不適合接待我,所以,我們在星巴克喝咖啡。當我問他們,他們的關係有什麼進展,哈琳臉紅、微笑,並柔情地望著申東赫。
申東赫沒有微笑,他不想談這件事。
我繼續追問。我提醒他,他常常告訴我,他認為自己無法愛別人,當然也無法結婚。他是否改變主意了?
「我們必須先工作,然後才能考慮其他事,」他說:「但是工作完成後,我們有進一步發展的希望。」
這段關係沒有成功。搬入哈琳家六個月後,申東赫打電話告訴我,他們分手了,而他不想談論分手的原因。隔天,申東赫搭機到俄亥俄州,住在戴伊夫婦的家。他不確定接下來要做什麼,也許他會回到南韓。
當申東赫仍然住在西雅圖地區,他邀請我去位於西雅圖北郊的一間韓裔美國人長老教會。他將在那裡演講,他很希望我去聽這場演說。在一個寒冷、下雨的星期日早晨,我提早幾分鐘來到那間教會,他已經在等我了。他用雙手握住我的手,直視我的眼睛,並叫我坐在靠近前面的長椅上。他穿著一套灰色西裝,一件領口敞開的藍色禮服襯衫,以及一雙擦得亮晶晶的黑色樂福鞋,我不記得曾經看過他穿得這麼正式。教會擠滿了人。
在會眾唱了詩歌,牧師作了禱告後,申東赫大步走到教會前面,掌握整個晚上的聚會。他整整說了一個小時,沒有看筆記,也沒有顯露任何緊張的跡象。起先,他刺激那些聽眾,那些韓國移民和他們在美國長大的孩子。他堅稱金正日比希特勒更壞,因為希特勒攻擊敵人,但是,金正日讓自己的人民在十四號勞改營這類地方做苦工,直到喪命。
抓住會眾的注意後,申東赫說,他就像一個掠食者,勞改營的守衛教導他告發家人和朋友,而且不必自責。他說:「我腦裡只想著一件事:若要生存,我就必須掠奪別人。」
申東赫向會眾坦承,在勞改營裡,當他的老師因為在一位六歲同學的口袋裡發現五粒玉米,而將她活活打死時,他「沒有去多想這件事」。
他說:「我不知道同情或難過是什麼。打從我們出生起,他們就告訴我們,我們無法擁有正常的人類感覺。現在我逃出來了,而我正在學習成為一個有感覺的人。我已經學會哭泣,我覺得我漸漸變成一個人了。」
但是申東赫解釋說,他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他說:「我的身體逃出來了,但我的心還沒有逃出來。」演講即將結束,申東赫描述他如何從朴永哲燜燒中的屍體爬過去。他說他逃離十四號勞改營的動機並不崇高,他並非渴望自由或政治權利,他只是想吃肉。
申東赫的演說讓我大吃一驚。當我想到六個月前在南加州看到的那位缺乏自信、語無倫次的演說者,我簡直認不出現在的他。他已經能夠控制自我厭惡感,並且能夠使用這種感覺,來控告國家毒害他的心、殺死他的家人。
後來我得知,他的懺悔演說是刻意努力的結果。申東赫已經注意到,他那種有一搭沒一搭的問答式演說,會讓聽眾昏昏欲睡,所以,他決定聽從他已經抗拒多年的忠告:擬好演講大綱,針對聽眾的反應進行修改,並且把他想說的話背起來。他曾經獨自待在一個房間裡琢磨演說技巧。
這些預備得到了回報。那一晚,聽眾坐立不安,臉上充滿不舒服、厭惡、憤怒和震驚的表情,還有人淚流滿面。結束演講時,申東赫告訴會眾,如果一個人拒絕保持沉默,也許就能協助解放成千上萬留在北韓勞改營的人。聽到這席話,整間教會爆發如雷的掌聲。
也許在生命中,申東赫還無法掌控他的過去,但是在那場演講中,他的確掌控了他的過去。
二〇一一年,申東赫放棄美國,搬回南韓,在首爾買了一間小公寓。他在南韓覺得比較自在,因為在那裡,他沒有語言和食物的問題,又有一小群年輕的人權活躍分子陪伴在他身旁。申東赫和這些人創立了一個每週一次的網路廣播節目,邀請最近的叛逃者談論他們在北韓的生活,並解釋他們逃離北韓的原因。
申東赫戴著一副時髦的眼鏡,看起來像一個前衛派學者。他是「北韓內幕」的共同主持人,這個節目的部分內容被上傳到YouTube上,並附上英文字幕。在攝影機前,他冷靜沉著、親切隨和,而且充滿好奇心。雖然節目的主角不是他,但他偶爾會發表尖銳的個人政治評論。在一個節目上,他說北韓的獨裁者如果「想要活命,就必須向全世界承認他們犯下的暴行,並鞠躬道歉……」
《逃出十四號勞改營》第一版問世後,記者找到了申東赫,他們想要知道有關他母親的事,想知道他為什麼出賣她?為什麼在這件事上說謊?為什麼選擇在這本書裡說實話?申東赫知道別人遲早會問他這個問題,而他盡他所能來回答。
他告訴《華爾街日報》記者伊凡.朗斯塔德和申秀雅:「以前,我從勞改營囚犯的觀點來思考,我不太了解友情和家庭這類基本東西。回顧這件事讓我很痛苦,但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最佳方式,就是說出一切而不是隱藏。我開始覺得,我必須為我母親的死亡負責,我開始認為這是我的罪。我想要向她道歉,即使她已經不在人世。我說出這件事的目的,就是請求她原諒。」*
*Evan Ramstad and Soo-Ah Shin(申秀雅),"A Conversation with Shin Dong-hyuk," 二〇一二年三月廿六日華爾街日報。
這本書出版後一個星期,申東赫搭機到華盛頓特區,在一個國際會議上發表有關勞改營的談話。*在一間擠滿美國和南韓學者、記者以及政府官員的演講廳裡,他提出另一個理由,來解釋他為什麼會揭露自己出賣母親的冷酷罪刑。他說他想要讓世界明白,北韓持續在十四號勞改營這類的監獄培育童奴,並將他們洗腦,而這些孩子和他一樣,完全不了解人類情感。他的一席話讓聽眾陷入震驚和沉默。
*"Hidden Gulag Second Edition: Political Prison Camps Conference," Committee for Human Rights in North Korea, Washington D.C., April 10, 2012. Hosted at 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http://www.hrnk.org/events/events-view.php?is=2
為了影響廣大的群眾,申東赫投注大量的心血和努力,而他的成功遠遠超過預期。《逃出十四號勞改營》變成一本國際暢銷書,被譯成十九種語言,包括韓文和中文。這本書的摘錄出現在英國的《衛報》、美國的《華爾街日報》、線上「大西洋月刊」、法國的《世界報》,以及德國的《明鏡周刊》。英國廣播公司第四電臺以一週時間播出這本書的戲劇性朗讀,而申東赫辛苦地應付緊湊的訪談行程,會見世界各地的報紙、電臺和電視臺記者,有時一天就必須接受七次訪問。
他變成了北韓古拉格的代表人物,雖然這件事讓他覺得丟臉,也讓他筋疲力盡。重要人物都知道他的名字,在美國納粹大屠殺紀念博物館發表演說時,美國國務卿希拉蕊.柯林頓特別提到他,並說他「已經立定一個生命目標:讓全世界注意北韓的狀況。」*南韓總統李明博告訴美國國會議員,北韓破壞人權的問題,比飛彈或核武問題更重要。對塞爾維亞獨裁者米羅塞維奇的戰爭罪行提出起訴的首席檢察官,引用申東赫的故事,呼籲聯合國安理會授權調查北韓違反人道的罪行。《經濟學人》譴責世界和它自己沒有認真看待北韓問題。
*Hillary Rodham Clinton, "Remarks at the U.S. Holocaust Memorial Museum Forward-Looking Symposium on Genocide Prevention," Washington, D.C., July 24, 2012, http://www.state.gov/secretary/20092013clinton/rm/2012/07/195409.htm
"Lee says N. Korea Human Rights More Urgent Than Nukes," Agence France-Presse, May 23, 2012
Geoffrey Nice and William Schabas, "Put North Korea on Trial," 二〇一二年四月廿五日紐約時報。
《逃出十四號勞改營》出版後,《經濟學人》的一篇社論說:「或許北韓令人髮指的殘酷暴行麻木了道德上的憤慨。當然,將這個政權嘲諷成外星怪物的政權,比對抗它所施加的苦難更為容易(經濟學人感到內疚)。然而,殺人、奴役、強迫人口遷移、酷刑、強暴——北韓的這一切暴行,幾乎全部可以視為違反人道的罪行。」*
*"Never Again?" http://www.economist.com/node/21553029 二〇一二年四月二十一日經濟學人雜誌(The Economist)。
當這本書出現在世界各地的書店,申東赫在世界各地旅行,解釋他在勞改營所做的事,並提醒世人,勞改營仍然持續運作著,仍在培育奴隸,並訓練告密者。幾乎天天都有記者問他,是否擔心北韓會試圖除掉他。這不是一個沒有根據的問題。至少有三次,平壤派遣刺客暗殺話太多的叛逃者。其中兩次失敗了,但是南韓政府說,在一九九七年,北韓特務在首爾開槍殺死李漢英。這個人是金正日一位前妻的侄子,常常直言不諱地批判北韓政府。*
*Choe Sang-hun(崔相勳),"South Korea Arrests 2 From North in Alleged Assassination Plot,"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一日紐約時報。
《逃出十四號勞改營》出版後不久,北韓出面斥責人權批判者。官方的朝鮮中央通訊社宣稱:「(北韓的)軍隊和人民絕不容許美國以『人權問題』的名義,擊倒神聖不可侵犯的社會主義制度。」然後語帶威脅說,北韓會報復叛逃者和人權活躍分子:「膽敢傷害(北韓)最高領導人的威嚴者,不會安然無事,不管他們在哪裡。他們將無法逃過殘酷無情的懲罰……」
*KCNA Urges U.S. to Mind Its Own Serious Human Rights Issues," Korean Central News Agency, May 15, 2012, http://www.kcna.co.jp/item/2012/201205/news15/20120515-11ee.htm
*DPRK Will Take Corresponding Measures Against Terrorism," Korean Central News Agency, July 31, 2012, http://www.kcna.co.jp/item/2012/201207/news31/20120731-27ee.htm
回答有關自身安全的問題時,申東赫面不改色,他不害怕。他說在北韓的古拉格關閉之前,在所有關在裡面的囚犯獲得釋放之前,他不會停止談論他在十四號勞改營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