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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
【作者小传】
(441—513)字休文,梁吴兴武康(今浙江湖州吴兴区)人。少孤贫好学,刘宋时,仕至尚书度支郎。齐立,为太子萧长懋记室,带襄阳令,入为步兵校尉、太子家令。竟陵王萧子良开西邸招士,约为“西邸八友”之一。齐武帝末,官至御史中丞。齐废帝郁林王立,被出为东阳太守。齐明帝时,征还,为五兵尚书、国子祭酒。废帝东昏侯立,出为南清河太守。齐末,大力赞翊萧衍(即梁武帝)代齐。梁立,任尚书仆射,封建昌县侯,官至尚书令、太子少傅,卒谥曰隐。事迹具《梁书》卷一三及《南史》卷五七本传。约为永明体诗代表人物之一,为诗讲究声律,与周颙等创“四声八病”之说,诗风清丽。有集一百卷、其他著述一百九十余卷,已佚,明人辑有《沈隐侯集》。又作《宋书》一百卷传世,为二十四史之一。遗诗辑于《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六、七。
昭君辞
沈约
朝发披香殿,夕济汾阴河。于兹怀九逝,自此敛双蛾。沾妆如湛露,绕睑状流波。日见奔沙起,稍觉转蓬多。胡风犯肌骨,非直伤绮罗。衔涕试南望,关山郁嵯峨。始作阳春曲,终成苦寒歌。惟有三五夜,明月暂经过。
昭君即王昭君,是汉元帝时宫女。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时,汉元帝将昭君嫁给了单于。昭君出嫁匈奴的故事引起后人的无限感慨,屡有歌咏其命运的诗歌。至沈约时,昭君出塞已经成了诗歌中的传统题材了,所以此诗就题材与表达的内容情感而言并无多少新鲜之处,但在剪裁与刻画技巧方面颇具匠心,仍显出与众不同之处。作者写昭君诗却不把注意力放在昭君出塞前后的一系列具体事件的叙述上,对于昭君出塞的缘由、过程以及出嫁匈奴后的生活和最终结局并不涉及,而是着重描写她离开汉宫前往匈奴途中的所见所感,从这样的角度写,更显得集中、精致。
诗从昭君辞别故国、北上与匈奴成亲写起。“披香殿”是汉代后宫殿名,“汾阴河”似指汾水,在今山西省境内。昭君北上时是否渡过汾水难以确知,作者此处用“汾阴河”与前句中的“披香殿”对举,意在暗示昭君已远离中原故土,进入北方边远之地,地域的转换表示行程渐远,风物已变,全诗描写的离愁别恨也从此引出。接着的四句,便转入对昭君痛苦情状的描绘。“于兹”二句说离宫北上,渡过汾水,离匈奴渐近了,不由得黯然魂逝,自此双眉紧锁,愁苦满怀。“沾妆”二句是对昭君忧伤容貌的描绘,沾在粉妆上的泪珠犹如浓重的露水,泪水环绕眼睑状似流波。大多数齐梁诗人有这么一种倾向,即描写刻画精致细腻,不厌其详,以此显示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沈约这四句诗便是如此,然而这类精细的刻画有时也会因过于繁复而使诗歌显得板滞堆砌,缺乏生动流转之美,沈约这四句诗虽然工丽,但语义已略嫌重复,好在并未继续铺陈下去,故未使诗歌风格平弱、结构臃肿。
“日见”句起四句诗写了沿途的景象,随着行程日远,大漠中奔沙时起,随风飘转的蓬草也随之增多。塞外凛冽的寒风,不仅侵透了身上的绮罗,而且刺入肌骨。四句诗展现了大漠苍凉萧瑟的景象,奔沙、胡风的肆虐,使人倍觉长途跋涉的艰辛,飘转迁移的蓬草,更衬出昭君远离故土、飘零异域的无限哀怨。作者此处用“日见”、“稍觉”,将由汉入胡时沿途所见景物的渐变及其对人物心理的影响刻画得很委婉细致,奔沙、转蓬等也很好地烘托了气氛。
行行日已远,触目又皆是与故国迥异的景象,昭君更思念故国了。“衔涕”二句写她含泪南望,然而关山阻隔,故国杳渺,心中的哀怨之情更难以抑制,这里用一“试”字,颇为传神,既写出昭君频频回首引领眺望的神情,又显示了关山无极,南望非易,从而愁绪愈浓。“始作”二句写她试图用音乐排遣胸中的怨情,然而终于不能。据说汉武帝时,将公主嫁给乌孙王昆莫。“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送昭君时大约也如此,故沈约诗中有此二句。“阳春”、“苦寒”均为乐曲名,“阳春”原是楚国的古曲,此处泛指欢乐的曲子,“苦寒歌”即汉乐府《苦寒行》,这里泛指辞调哀苦的乐曲。“阳春曲”与“苦寒歌”相对,且分别用“始”、“终”二字,别有深意,实际上这两句还以乐曲为象征,总括了昭君初始入选宫中,最终事与愿违,未承恩宠而出嫁匈奴的悲剧性的一生,揭示了昭君命运的蹇踬。最后二句言南归无望,日后唯有每月十五日的夜晚,明月又圆之时,聊以望月来寄托思乡之情。这里的“暂”字用得也极讲究,思乡之情无以排遣,只得寄托于夜空中团圆的明月,这本已是无可奈何中仅存的一丝慰藉,然而这明月却并非夜夜都圆,则此情之最终不可排遣也就不难体会了。末二句委婉含蓄,富于思致,所谓“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此诗除了剪裁上颇有特色,字句的锻炼也极工巧外,还有一个特点不容忽视,即讲究声律。沈约是永明体诗歌的代表,他主张在诗歌中运用声律法则,因此,此诗有半数诗句为律句,尤其是第三、四、五、六句,就每一联而言,已合于律诗的平仄要求了,只是联与联之间尚未考虑粘接。有意识地追求声律协调是齐梁诗坛上出现的新气象,沈约在这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为后来唐代律诗的形成作出了贡献,此诗便是他声律理论在创作中运用得较为成功的一例,因此,欣赏此诗,不能不注意到这点。
(周锋)
临高台
沈约
高台不可望,望远使人愁。
连山无断绝,河水复悠悠。
所思竟何在?洛阳南陌头。
可望不可见,何用解人忧?
《临高台》,汉鼓吹铙歌十八曲之一。《乐府解题》曰:“古辞言:‘临高台,下见清水中有黄鹄飞翻,关弓射之,令我主万年。’若齐谢朓‘千里常思归’,但言临望伤情而已。宋何承天《临高台》篇曰:‘临高台,望天衢,飘然轻举凌太虚’,则言超帝乡而会瑶台也。”按《乐府诗集》所收魏文帝曹丕《临高台》,即《乐府古题》所谓古辞,而谢朓、王融、简文帝、沈约、陈后主、张正见、萧悫诸作,或言高台望远之情,或写崇台眺望之景,可见齐梁以来诗人已将《临高台》视同诗题了。沈约此作,抒写高台望远而不见的愁绪,是六朝诗人此题中写得比较好的一篇。
一开头就从反面着笔。“高台”本以望远,而反说“不可望”,起势突兀,给人以悬念。紧接着,用顶针格重复上句末尾“望”字,对提出的悬念加以解释——“望远使人愁”。两句一纵一收,一开一合,有顿挫波澜,同时又显得流畅自如,富有气势。以下就紧紧围绕“望远使人愁”这个主意来写。
“连山无断绝,河水复悠悠。”三四两句写高台远望所见:重重叠叠的山岭,一直往远处绵延伸展,不见断绝;悠长不断的河水,也一直向前方蜿蜒流去,不见尽头。登高所见的山河阔远之景,本当使人神远,但由于所思念的人远在“连山”“河水”之外,那重叠的连山便反而遮断了望远的视线,那悠悠的河水也更牵引着自己的悠悠念远之情了。两句大处落笔,写景浑括,景中寓情,令人想见诗人极目山河时那种瞻望弗及的空寂感和惆怅感,不言愁而愁绪自见。
仿佛是为了解释读者心中的疑问,接下来两句又用自问自答的方式对所思者之所在作了明白的交代:“所思竟何在?洛阳南陌头。”身在江南,而对方则远在洛阳,则不但距离遥远,而且南北隔绝了。这两句如作一般叙事看,不过如上文所说,交代所思者之所在而已,妙在于自问自答中流露出一种难以排解的忧思和无可奈何的情绪,而摇曳有致的格调又加强了这种忧伤无奈的情感。七八句就在上六句的写景、抒情、叙事的基础上作一总收:“可望不可见,何用解人忧?”望远本为解忧,但望而不见,反增离愁,则不如不望了。这一联正反应首联“不可望”“使人愁”,首尾贯通。
诗的意思极明白单纯,不过抒写高台望远不见的愁思,也没有刻意经营的警句,完全是素朴的家常语,但读来却感到有一种真挚的情思流注盘旋于字里行间,而且能明显感到抑扬开合的节律和情感的起伏流动。沈约是新体诗的倡导者,但他的佳作如《别范安成》及本篇倒相当典型地体现了汉魏古诗情感朴质真挚,情味隽永的特点。这说明,一种新的诗歌理论及体制从倡导到成熟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而旧的体制与写法运用起来往往更加得心应手。
沈约生活的时代,南北对峙已经延续一个多世纪。诗中所说的远在“洛阳南陌头”的所思者,究竟是实有其人还是虚拟,究竟是写实还是象喻,恐怕很难肯定。有意思的是,梁简文帝的《临高台》中也出现了“洛阳道”的意象,诗云:“高台半行云,望望高不极。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仿佛洛阳道,道远难别识。玉阶故情人,情来共相忆。”与沈作对照,似乎可以悟出所思的“情人”多少带有虚拟象征的意味。但所指为何,就难以妄测了。
(刘学锴)
夜夜曲
沈约
河汉纵且横,北斗横复直。
星汉空如此,宁知心有忆?
孤灯暧不明,寒机晓犹织。
零泪向谁道,鸡鸣徒叹息。
《夜夜曲》,乐府杂曲歌辞的一种,它的创始人便是沈约。《乐府解题》云:“《夜夜曲》,伤独处也。”沈作有二首,皆写同样的主题。此为第一首,写空房独处的凄凉况味尤为具体而细致。
此诗共八句,可分前后两段,段各四句。每段开头二句均用对偶,结尾二句以白描手法抒写思妇惆怅自怜的内心感情。从前段到后段,思妇的感情有发展,有变化,直至结尾,形成一个高潮。
“河汉纵且横,北斗横复直”,写思妇长夜不眠,观看天空景象。诗中虽未直截写人,而人物的神情自可令人想见。古诗中用星辰位置的变易反衬思妇感情的愁苦,例子甚多。如《古诗十九首》云:“明月皎皎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又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前人皆以为本之于《诗·小雅·大东》,如《文选》李善注“河汉女”云:“《毛诗》曰:‘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毛苌曰:‘河汉,天河也。’”观沈约此诗,当系近承《古诗十九首》,远绍《诗经》之《大东》,当然在具体描写上也有所不同。它开头二句说银河由纵到横,北斗由横到直,通过写景显示了时间的迁延。用一句通俗的话说,便是斗转星移,时间已过了很长。在此漫漫长夜,思妇耿耿不寐,心中必有所想,于是诗人借她的口吻说道:“星汉空如此,宁知心有忆?”星汉本为无知无情之客体,怨它何来?这种写法便是古人所常说的“无理而妙”。仿佛在说,银河啊,你空自流转;北斗星啊,你徒然横斜,你们怎知我心中在想念一个人?“星汉”句总括上文又作一顿挫,着一“空”字,似乎把前面铺排的两句一下子推倒,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宁知”句把思妇胸中的一股怨气,喷薄而出,着一“宁”字,与前面的“空”字紧相呼应,把人物的感情引向内心深处。二句全系脱口而出,声情毕肖,确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效果。
如果说前半段以天空之景烘托思妇孤栖之苦,那么后半段则转而以室内之景映衬人物独处无聊的心态。空房之内,一盏孤灯,半明不灭,那暗淡的灯光,正象征着思妇的情怀。她孤独难耐,于是不管天寒地冻,踏起织机,织起布来。在这里,诗人没有照搬《诗经》与古诗,光写天上织女,而是将天上移到人间,写思妇亲理寒机。因此使人读来,更富有现实感。从对偶方面讲,这一联比前一联更为精当。因为前一联并列两件性质相近的事物,其弊如后人评价近体诗时所说的“合掌”。而这一联则意不相重,且层层推进,前句说灯不明,是在深夜;后句说晓犹织,则已到天亮了。从深夜到天明,思妇由独守孤灯到亲理寒机,层次鲜明,动作清晰,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她的孤独之感。
结尾二句,承上文而来。思妇彻夜未眠,所忆之人缥缈无踪,眼望孤灯,手理寒机,心中分外凄苦,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哭了。尽管泪流不已,又有谁同情她呢?又能向谁诉说单身独处的苦闷呢?她只有哀哀自伤,徒然叹息。结句“鸡鸣”二字,紧扣上句的“晓”字,而“徒”字又与前段的“空”字遥相照映。此刻女主翁的孤独之感已达到了顶点,天上的星汉也好,自己的忆念与叹息也好,一切的一切,都是空幻而徒然的。她绝望了……
(徐培均)
留真人东山还
沈约
连峰竟无已,积翠远微微。
寥戾野风急,芸黄秋草腓。
我来岁云暮,于此怅怀归。
霜雪方共下,宁止露沾衣。
待余两岐秀,去去掩柴扉。
此诗当作于南齐隆昌元年(494)岁暮东阳(今浙江金华)任上。永明十一年(493),武帝萧赜薨,遗诏司徒萧子良与西昌侯萧鸾(次年先后废郁林王、海陵王,自立为明帝)辅政。年仅二十的郁林王即位后,政多由鸾出。武帝不豫时,王融等力主拥戴子良,郁林即位融旋被杀,或因沈约任过司徒长史,为子良旧僚之故,不久便被出为东阳太守。“出守东阳,意在止足”(《梁书》本传),诗人一方面为远离政治斗争的是非之地而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又因仕途坎坷颇觉痛苦,故其《登玄畅楼》云:“上有离群客,客有慕归心”;“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此诗借留真人东山还之题,抒发怀归及高蹈之情。“留”,一作刘。“真人”,道士之别称,以其能存养本性,故称之。“留真人”,其人不详。“东山”,一作“东南”。
“连峰竟无已,积翠远微微”,首二句东阳四围山色。连峰重叠,无穷无尽;山色积翠,邃远幽静。微微,幽静深邃之状。诗人《登玄畅楼》云:“危峰带北阜,高顶出南岑”,刻意描绘东阳山峦的高耸,与此诗侧重点虽不同,但都写出东阳四周多山的特色。陈祚明评此诗曰:“起句便尔苍然”(《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三)。首二句东阳环境,写地;次二句“寥戾野风急,芸黄秋草腓”,物候,写时。“寥戾”,风声。“芸黄”,见《诗·小雅·苕之华》:“芸其黄矣”,疏:“芸为极黄之貌。”“腓”,草枯貌。野风寥戾凄急,秋草枯黄披靡,秋景一片萧条,感伤之情已在其中。“野风”、“秋草”,还逗出下四句的霜雪及怀归之情。我来东阳,此时已是岁暮,惆怅及怀归之情随着物候的衰杀凄凉与日俱深。你看,这天气非霜即雪,岂仅仅是秋露而已;秋露已足动人怀归之情,何况是霜雪呢!“宁止”,反问且加深程度之语。“两岐秀”,用《后汉书·张堪传》事:“(堪)拜渔阳太守,捕击奸猾,赏罚必信,吏民皆乐为用。匈奴尝以万骑入渔阳,堪率数千骑奔击,大破之。郡县以静。乃于狐奴开稻田八千余顷,劝民耕种,以致殷富。百姓歌曰:‘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待余两岐秀”,为政东阳,必当有绩,虽是自勉自激的话,但一“待”字,仍掩饰不了归期难等之情,笔含酸楚。“去去掩柴扉”,政局不稳,仕途不畅,今日真人你还自东山,异日我东阳任满,将掩柴扉而高卧。诗中所写,与诗人《八咏楼·被褐守山东》(亦作于东阳)结二句“秩满归白云,淹留事芝髓”意同。沈约晚年笃信佛教,但宋齐时佛道思想并存,出守东阳的二三年间,道教思想更占主导地位,其《游金华山》云:“天倪临紫阙,地道通丹窍”,东阳金华山传说为赤松子得道处,固是一个原因,但最重要的则是时局和仕途的关系。
这首诗虽题为《留真人东山还》,然而全诗完全撇开真人,只在自家落笔,借题发挥,抒写情怀,以让对方理解自己怀抱。这种写法,不仅在隐侯集中较特别,就是在当时或其后诗人的作品中都较少见。此诗起句苍翠满目,而“寥戾”以后由景而情,愈写愈悲,“两岐秀”一振,故作旷达,但更觉无奈,凄凉满目,所谓异日掩柴扉无非是对今日现实的牢骚和不满的另一种说法而已,由此可以看出诗人谋篇布局的讲究。
(陈庆元)
酬谢宣城朓
沈约
王乔飞凫舄,东方金马门。从宦非宦侣,避世作避諠。揆予发皇鉴,短翮屡飞翻。晨趋朝建礼,晚沐卧郊园。宾至下尘榻,忧来命绿尊。昔贤侔时雨,今守馥兰荪。神交疲梦寐,路远隔思存。牵拙谬东汜,浮惰及西崑。顾循良菲薄,何以俪玙璠。将随渤澥去,刷羽泛清源。
沈约与谢朓曾在竟陵王西邸结为文友,嗣后又一同在宦海中沉浮;在这过程中经常相互推许,相互勉励,交情是很深的。
齐明帝建武元年(494),正是朝廷多事之秋,萧鸾(明帝)先后杀了曾受皇位的萧昭业和萧昭文,登上帝座。竟陵王忧惧而死,随王及诸王也相继被杀,游于诸王门下的沈约与谢朓也受到冲击,沈约先由吏部郎出为东阳(今属浙江)太守,接着谢朓也于翌年出为宣城太守。不久,沈约即被召回朝廷,进号辅国将军,征为五兵尚书;但是,谢朓却仍滞留宣城太守任上,还生了一场病。在病中,他写了一首诗给沈约,题为《在郡卧病呈沈尚书》,诗中叙写他在宣城似官似隐、亦官亦隐的宦海生涯,也表达了对沈约的怀念:“良辰竟何许,夙昔梦佳期。”于是,沈约写了这首酬答诗《酬谢宣城朓》,诗题一本作“谢宣城朓卧疾”。沈约这首酬答诗前半首(十句)抒写了自己的宦况和胸怀,后半首(十句)则对谢朓加以赞颂和勉励。
头两句写王乔,写东方朔,并没有太深的寓意,只是说他自己曾经当过县令,而今官至尚书。“王乔飞凫舄”,传说王乔为东汉时人,曾经当过邺县令。每月初一自县治至朝中晋见,皇帝见他来来往往不曾坐车,也不曾骑马,感到诧异。便派人窥探他用什么交通工具,只见他将入朝时,有两只凫(野鸭)从东南方飞来,于是派人暗中等待飞凫来时,张网捉之,抓到一只,原来却是一只舄(鞋子)。这则神仙佳话,后来便成了县令的典故,以“凫舄”作县令,以“凫飞”代县令去官。《梁书·沈约传》载,沈约“齐初为征虏记室,带襄阳令”。就是说,齐高祖萧道成建国之初,他曾经当过襄阳县令,这正切合“飞凫”典故。“东方金马门”,是说汉武帝时,东方朔待诏金马门,为皇帝近臣。东方朔是因善“俳词”诙谐得以亲近皇帝的,这里沈约以东方朔自拟,意在说明他以文词见重于朝廷,近似东方朔待诏金马门。这句当是指自己入朝为尚书事。
“从宦非宦侣,避世作避諠”,这两句写自己与谢朓在仕途上的不同经历和共同态度。两人当官内外上下常不同时,也不同阶,没有做过同僚,可以说“非宦侣”;然而他们有一点是共同的,有避世的想法,却无避世之实,只是把逃避朝市的喧闹权代避世而已。《梁书·沈约传》云:“(沈)约性不饮酒,少嗜欲,虽时遇隆重,而居处俭素。”有点身在魏阙,而心在江湖。这与谢朓的所谓“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有近似之处。他们尽管宦途上并非齐肩而进,但都有亦官亦隐的情趣。
“揆予”六句,写他如何得到皇帝的赏识,虽然像短翅膀的鸟儿,却向上翻飞,又写他如何早朝理政,晚沐郊园,再写他如何客来像徐孺下榻迎接,忧来则像曹操借酒解忧。这六句写的是谢朓去宣城以后,沈约自己的宦海经历和幽思情致。沈约在朝为官时,并没在京中建造豪华的第宅,而是在郊外的东田盖了几间茅房作为第宅,并作了《郊居赋》。赋云:“尔乃傍穷野,抵荒郊,编霜菼,葺寒茅。构栖噪之所集,筑町疃之所交。”他退朝后便是居住在这荒郊野外的茅屋之中。实际上也近于隐居生活。这也正是他所向往的,即《郊居赋》所谓“迹平生之耿介,实有心于独往,思幽人而轸念,望东皋而长想”,亦即上文所谓“避世作避諠”。
自“昔贤”句以下,笔锋一转,即把描写对象转向谢朓,赞颂谢朓的贤能,抒写对谢朓的怀念,再联系自己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语。“昔贤侔时雨,今守馥兰荪”,说这位宣城太守如同昔贤,布泽于百姓,其美德之芳馨,犹如兰荪之类的芳草。《韩非子·主道》云:“是故明君之行赏也,暖乎如时雨,百姓利其泽。”这里言谢朓之侔同于“时雨”,并不是指他为“明君”,而是说其泽利于百姓;所以其香馥之气胜过兰荪。谢朓在宣城任太守,的确很关心民瘼,为老百姓做了一些有益的事。天旱的时候,他和老百姓一起到敬亭山去求雨,写了《赛敬亭山庙喜雨》诗。他为政重本抑末,反对兼并,他在《赋贫民田》诗中说“会是共治情,敢忘恤贫病”,“敦本抑工商,均业省兼并”,这都说明他在那里施行了有益于民的德政。沈约对他的赞颂,不是没有根据的吹捧。
“神交疲梦寐,路远隔思存”,写出对于谢朓的思念,即在梦寐之中,也无时不神驰于左右,即在千里之外,也无时不存想于心胸。从这里可以看出两位诗人的交情之深,思念之切。所谓“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曹丕《典论·论文》),在他们二人之间,我们看不到这种陋习。这两句诗所表现的情谊,真可以看作唐代诗人李(白)杜(甫)春树暮云(杜甫“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之思的先声,是古来文人交谊的典范。
“牵拙”四句是诗人的自谦,也是对友人的鼓励。“东汜”指日出处,“西崑”指日落处。这是唐代李周翰的注解。按照这样注解,“牵拙谬东汜,浮惰及西崑”,其大意当是诗人谦称自己才拙性情,以致虚度光阴。“菲薄”,言质性浅陋;“玙璠”,君王所佩的美玉。诗人谦称自己的确(良)才疏学浅,无法同谢朓这样的美玉俊才相比拟(俪)。这四句是沈约故意妄自菲薄而对谢朓作言不由衷的溢美吗?不是的,这里很富于真情实感。沈约对谢朓的才华的赞许是一贯的,就在谢朓含冤而死之后,他所作的怀旧诗《伤谢朓》还是给予高度的评价:“吏部信才杰,文锋振奇响。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
结尾两句态度由赞许转为鼓励,格调低沉转为激昂。“渤澥”,即渤海,古时亦泛指沧海;“清源”,清水源,这里指清流。“将随渤澥去,刷羽泛清源”,言将如飞鸟(鸿雁之属),随流入海,刷羽泛波,到达一个新的境界。唐骆宾王《秋雁》诗结句“何当同顾影,刷羽泛清澜”,与之近似,有互勉互慰之意。这末尾两句虽然意象不很鲜明,也许还带有玄言诗的影子,显得模糊,但肯定是对谢朓的鼓励,鼓励他追求一种新的人生境界。
这首酬答诗,把叙事与抒情结合起来,抒情之中带叙事,透过言表,叙事反而后于主导地位;这首酬答诗多用赋比手法,而比则多用一般性的以物为比和以事为比,很少以景为比,又缺乏起兴的句子,所以虽有巧思,却缺少韵味。给人的印象是,词采有馀,而情韵不足。不过能以如此宏大的篇幅,容纳如此丰富的内容,不是大手笔,也是难于达到这样的境界的。
(林东海)
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同好
沈约
眷言访舟客,兹川信可珍。洞澈随清浅,皎镜无冬春。千仞写乔树,万丈见游鳞。沧浪有时浊,清济涸无津。岂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纷吾隔嚣滓,宁假濯衣巾?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
据《梁书·沈约传》记载,隆昌元年(494),沈约除吏部郎,出为东阳太守。新安江源出安徽婺县,流经浙江,是自建康赴东阳的必由之路。这诗就是此行途中所作。
首二句破题,诗人乘舟溯流,泛临新安江上,发现江上风景非常优美,心情为之一振,不由发出“兹川信可珍”的由衷感叹。接下四句,即承“兹川信可珍”意,铺陈描写。无论深处还是浅处,江水都清澈缥碧,略无一点一滴浑浊;无论春天还是秋天,江水都皎若明镜,不沾一丝一毫尘埃。江水简直清澈透了。所以,透过千仞江水,沿江山峰上苍松碧树的身影仍然清晰可见;俯视百丈水府,神情自若、倏忽往来的游鱼也络绎分明。“千仞”、“百丈”,极言江水之深——江水深深如许,而仍能映见乔树,忽闪游鱼,则一湾碧如玉清如月的新安江水,宛然可见。“写”、“见”二字,逼现水底奇景异观,直将江水之清莹缥碧反映出来。总此四句,诗人通过绘写江水之“深”,衬写出江水之“清”,以至使人感到虽深犹浅。这就是诗题中点出的“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的韵致。新安江之“信可珍”,正在于它的“清”。
京官外发,一般都具有贬的意味。沈约此后曾致书徐勉,中有“出守东阳,意在止足”之语(见《梁书》本传),颇有点自宽自慰自我解嘲的意思,可见当时他的心情还是比较低沉的。世事浑沌,祸福难倚,万物皆空矣,由此,修行励志、洁身自好的独善其身的念头便油然而生。接下六句便是抒发这一情怀。七、八二句分用两个典故。“沧浪”句源出一首童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见《孟子·离娄》)孔子从中抽绎出了人生的哲理:水清,则濯缨;水浊,则洗足——时世承平,则进而兼善天下;时运不济,则退而独善其身。“清济”句意出《战国策·燕策》:“齐有清济浊河。”沈约用此二典,前句顺用,后句反用,都为一意:沧浪之水有混浊的时候,清济之水也有干涸的时候。既然如此,那么“岂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纷吾隔嚣滓,宁假濯衣巾”?诗人想到,既然自己时运如此不济,既然自己不能随世沉浮,那么,此次前往东阳,便与京师嚣世自然隔绝了,可以自由自在徜徉山水,泛咏皋壤,过上一段清静悠闲的日子了,何必还要假藉沧浪之水来洗濯衣巾、涤神爽志呢?《文选》李善注此句:“谓去京师嚣尘之地以往东阳,自然隔越,亦不须濯衣巾。”正点出此旨。细加品味,诗人言语之间颇有些“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一般的庆幸之感。值得注意的是,自“沧浪”句以下,诗已转入抒情;但紧跟“岂若乘斯去”,却落“俯映石磷磷”一句,又回到写景,似颇突兀。实际上,这正是匠心独运之笔。抒情伊始,嵌入一句写景,首先便将诗意荡漾开去,在诗法上,恰似淡云出岫,显得舒展自如,张弛有度,而且,磷磷水中之石,棱角分明,自有一种清峻坚劲的品格在,诗人俯瞰其貌,不期然唤起了崇敬和向往之意,仿佛从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依托,映现出了自己的影子。所以,突入此句,实在是一种精神的宣言和戛戛独造的峥嵘品格的展现,暗寓了诗人此去东阳的人生追求,谓之神来之笔,殆不为过。最后,诗人似乎意犹未尽,寄语京城中的朋友:“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我愿以此清莹净澈之水,来洗涤各位朋友帽子上的灰尘。言语之中,颇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此句收束全篇,照应诗题,显得周到而严密。诗人的精神似乎获得了解放,他不但洋溢出一种远离尘嚣的轻松愉快之情,更抑制不住透露出一种俯视人寰的超脱和自豪之感。
诗人是久经官场沉浮了,对于一般的荣辱升迁,似乎并不那么特别究心。他以极平静的心情,欣赏新安江的清绮风光,描绘新安江水的清浅透澈,从而折射出诗人的清思洁想。而只是在游览的观想和反思之中,才逐渐流露出了身世之感和隐退之意,并由此反映出由苦闷、沉郁到解脱、轻松的复杂的思想历程。沉稳,老到。反映到文思上,便显得从容不迫,纡徐有致。从写景到抒情,从构句到用典,笔调细腻,婉转多姿,转换贴切自然,景、情、理络绎生辉。在庄重、澹淡的风貌中,显现出圆熟、深沉和隽永的神韵。
(吴小平)
早发定山
沈约
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此诗与《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同好》作于同时。当时,沈约出为东阳太守,在赴任途中经过定山(在今浙江杭州东南),写下了这首清新悦目的山水诗。
诗人开头说他年轻时候就雅爱高山远壑,晚年又见到了这座奇秀的定山。实际上,屈指算来,沈约此时也才五十余岁,这里说“晚莅”,是有意拉长从年轻到老年的时间跨度,以极言自己爱山爱水的至深至切。既是如此,而今又得新睹一座奇秀之山,诗人且惊且喜的兴奋之情,也就尽在不言之中了。所以,首联虽平言浅语,涵意颇丰。诗人对定山的总体印象是“奇”,因而称为“奇山”。以下八句,就是围绕这一“奇”字而展开的。首状山之高绝:“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奇峰峻岭,高耸于云水之间,直刺出依天长虹之外。仅此一联,便将定山雄姿写神写活。次写山之险峻:“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悬崖峭壁,或矗起直指长空,或斜立俯视大地,睹之令人目迷神炫;直到极顶绝处,山势才稍展平缓。“孤圆”二字传神,状写出险峻中有平缓、坦畅处见奇兀的绝顶之势。再次则写山下水势:“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此时,诗人视线已转移到山底。只见钱塘江水浩浩荡荡,直赴大海,那奔腾激溅而起的朵朵浪花,欢快跳跃,煞是壮观。山蓄水势,水壮山威,这与绝顶之孤圆一起,都足证定山确实是无处不奇。接下来,诗人把视线从渺远的海口收转回来,静心观赏起了盛开的山花。紫的海棠,红得如火欲燃的山樱……绚丽多彩的颜色,绘写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远壑”、“奇山”的神奇诱惑,大自然的无可抵御的魅力,深深地吸引着诗人,陶醉了诗人,使他流连忘返,飘飘欲仙。所以,最后四句,诗人便由衷地抒发了返归自然的理想。兰草、杜若、荃草,是《楚辞》以来诗文中经常引用的物象,用以比喻修诚立行、洁身自好,诗人这里也因承此意。“忘归属兰杜”与“怀禄寄芳荃”虽为工整对句,却暗寓前因后果关系。惟因意属兰杜,憺而忘归,故虽为怀禄做官之人,亦情寄芳草。此联总束写景,并由景中具象征意义的兰杜芳荃,转入抒怀,在章法上显得老到圆熟。最后一联,诗人复由山间芳草,联想到可以服之成仙的三秀灵芝,意欲采而餐之,像传说中的神仙何氏九兄弟那样,飘飖远逝,羽化而登仙。三秀由兰杜引出,盖二者都是《楚辞》中常用之芳草名,故生此联想,全不显牵强。全诗在企羡仙境的遐想中结束,而其景观使人得以有此遐想的定山,亦因之而恍若有仙山的风貌了。
此诗写景,全是视觉形象,诗人特别注意写出两方面的特色。一是山间形势的“势差”。高至九层云霄,低迄溅溅流水,惊心有倾壁绝顶,悦目有野棠山樱,客观形势的“势差”之大,正与主观感受的“势差”相互映衬,给人以强烈的对比感。因而,诗篇虽然层层敷衍,步步刻画,但并不生涩呆板,而是气脉贯注,意象万千,给人以清新、洒脱之感。二是注重色彩描绘。诗虽不长,却五色斑斓,异彩纷陈,彩虹、白云、青山、红樱……络绎缤纷,读之恍如欣赏一幅色彩绚丽的山水图画,使人赏心悦目,意绪流连。
(吴小平)
游沈道士馆
沈约
秦皇御宇宙,汉帝恢武功。欢娱人事尽,情性犹未充。锐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既表祈年观,复立望仙宫。宁为心好道?直由意无穷!曰余知止足,是愿不须丰。遇可淹留处,便欲息微躬。山嶂远重叠,竹树近蒙笼。开衿濯寒水,解带临清风。所累非外物,为念在玄空。朋来握石髓,宾至驾轻鸿。都令人径绝,唯使云路通。一举凌倒景,无事适华嵩。寄言赏心客,岁暮尔来同。
《六臣注文选》李周翰曰:“休文游道士沈恭馆。”沈恭,其人不详。诗借游道士馆,指出秦皇汉武求仙好道、祈求长年,其目的在于满足无穷欢娱的欲望,说明只有“止足”,不为外物所累,才是求仙得道的根基。
按语意,全诗二十八句可分为三层。前十句,秦皇汉武事。首二句极写秦皇汉武的显赫功绩。贾谊《过秦论》:“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此则所谓“御宇宙”。“恢武功”,汉武帝先后发动三次大规模的对匈奴战争,“征讨四夷,锐志武功”(《汉书·礼乐志》)。“御宇宙”、“恢武功”后接以“欢娱人事尽,情性犹未充”,先扬后抑。在诗人看来御宇恢武,拓边开土,也不过是一己之欢娱而已。一“尽”字,点明秦皇汉武凡属人事之娱无所不为,无所不尽其极。谭元春曰:“‘情性’二字,有许多天子气,英雄在内,非‘性情’之谓也”(《古诗归》卷十三)。“充”,满。以一国之至尊,尽人世之欢娱,仍不满足,因而“锐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三山”,海中蓬莱、方丈、瀛洲三山;“九霄”,九天。三山九霄,传说为神仙所居。秦始皇求不死之药,派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不死之药,并令博士作《仙真人诗》。汉武帝“益发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甚至亲自“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并在建章宫北治大池,“命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他还仰慕黄帝得道升天,说:“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躧耳”(并见《史记·封禅书》)。如此种种,皆二主“锐意”、“托慕”之事。“既表祈年观,复立望仙宫”,亦承“锐意”、“托慕”而来。“表”、“立”,互文。李善注引《庙记》:“祈年宫在城外,秦穆公所造。望仙宫在华阴,汉武帝所造。”秦皇且不论,即如武帝而言,《三辅黄图》载:“集灵宫、集仙宫、存仙殿、望仙台、望仙观,俱在华阴县界,皆武帝宫观名也。”真是不一而足!可知此二句乃以一总多,并非秦表祈年、汉立望仙而已!“宁为心好道?直由意无穷!”上句反问,下句感叹。难道他们是真心好道吗?只不过是欢娱欲望无穷而已!沈德潜指出,“欢娱”两句,“宁为”两句,“从来富贵人慕神仙之故,断得确,说得确”(《古诗源》卷十二)。
次八句为第二层,落笔己身,先叙不须丰愿,随处淹留,徜徉山水,自得其乐,游沈馆亦在其内。“止足”,即知止知足,淡于名利,并能急流勇退。《老子》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据《梁书·止足传》,从鱼豢的《魏略》起就有史家为止足者立传。汉代功成身退的张良,去就以礼的薛广德、疏广和疏受等,就是知止足者的代表人物。沈约自己也说过:“出守东阳,意在止足”(《梁书》本传)。诗中说,自己也是知止足者,其愿不多。“不须丰”与上文“意无穷”对照十分鲜明。因此,“遇可淹留处,便欲息微躬”,能淹留处且淹留,不必强图进取。“淹留”,出《楚辞·招隐士》“攀桂枝兮聊淹留”,除随遇而安一义而外,多少还含有避世义。“息微躬”,暗点游沈馆。“山嶂”四句具体写游。远山横黛,叠嶂重峦;近馆翠竹绿树,枝叶扶疏,一片苍郁。水出山涧,清澈寒凉,宜于濯去身上的尘滓;风来谷底,凉爽清新,又可涤荡胸中的阴霾。曰“开衿”,曰“解带”,有说不尽的轻松和愉快。
末十句设想求仙得道之趣。“所累非外物,为念在玄空”,承上“止足”、“不须丰”。“止足”、“不须丰”,是人世间具体之事,此则深化、升华为玄道,是更高一层的境界。不为外物所累,故能超然物外,所念在“道”而已。“玄空”,即道。善注:“《广雅》曰:玄,道也。然道体无形,故曰空。”“朋来”六句,具体铺叙超然物外,颇类一首简短的游仙诗。诗人说,只要不为外物所累,只要念在玄空,既不必“锐意”,又不必“托慕”,仙人自可握石髓、驾轻鸿而来。“石髓”,李善注引袁彦伯《竹林七贤传》:“王烈服食养性,嵇康甚敬之,随入山。烈尝得石髓,柔滑如饴,即自服半,馀半取以与康,皆凝而为石。”仙境非人迹可到,只有云路可通;“人径绝”照应“所累非外物”。仙境高在日月之上,我一举而凌此境,日月都由下向上倒射。既然已至此境界,那么何必往华山嵩山去求道呢?何焯说:“一举”句,“收足‘游’字”(《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结二句回到沈馆。“寄言赏心客”,化用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寄言慑生客,试用此道推”,及《田南树园激流植援》“赏心不可忘,妙善谁能同”而成。希冀好玄空者岁暮能同我来此淹留。
此诗题为游馆,却先从虚处议论入手,擒住“意无穷”者绝不可做到“心好道”做文章,然后跌出“知止足”、“不须丰”,进而引出只有不为外物所累、念在玄空者才能做到精神上的求仙得道。而游馆游仙的描写铺叙,又反衬秦皇汉武求仙道之目的在于满足一己之私欲。秦皇汉武如此,其他最高统治者亦如此,谴责和鞭挞之意自在其中。从休文本身来说,求仙得道无疑是最高境界,但仔细玩味,则无非借游仙之趣抒发其自甘淡泊、知止足而已。休文由宋入齐,又由齐入梁,尽管此诗一时难于系年,但他至少对宋末帝王的争夺而带来的滥杀和混乱的局面已有所闻睹。因此,他不能不有所警戒,对帝王为满足无穷私欲而造成的灾难也必然有所认识。
休文是永明声律说的倡导者之一,后世有些评家遂以为其诗专事华辞丽言,单纯追求形式之美,这实际上是一种误解。即如此诗而言,就没有十分明显的雕凿之迹,却能洒脱有致。文字也较平淡,无甚奇特惊人处,而首节秦汉二主的议论,又加上中末两节的反衬,却能力透纸背,隽永深刻。何焯以为“休文五言,此诗是其压卷”(《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三),当然不一定是定论,但此篇为隐侯集中之佳制,则是无可怀疑的。
(陈庆元)
古意诗
沈约
挟瑟丛台下,徙倚爱容光。
伫立日已暮,戚戚苦人肠。
露葵已堪摘,淇水未沾裳。
锦衾无独暖,罗衣空自香。
明月虽外照,宁知心内伤?
诗题“古意”,与“拟古”、“效古”相似,多咏前代故事,以寄寓作者的思想感情。这首古意诗,所咏地点、人物似与作者所在的南朝无涉,但却采用了以古喻今的手法,反映了南朝的一些现实。
起句“挟瑟丛台下”,是说一位女子带着叫瑟的乐器来到丛台的下边。按《汉书·高后纪》云:“高后元年,赵王宫丛台灾。”颜师古注:“连丛非一,故名丛台,盖本六国时赵王故台也。”台在今河北邯郸市东北,汉时台下当有宫室。汉宋子侯《董娇娆》有:“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句。与沈约同时或稍后的北齐诗人魏收也写过一首《挟瑟歌》,词曰:“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白马金鞍去未返,红妆玉筯下成行。”或许能作一佐证。假定是同咏一个故事,那么诗中主人翁便是一个红妆少女,金鞍白马把她带进丛台小苑,心中悲伤,流泪不止。诗中既云“徙倚”,言其低徊彷徨;又云“戚戚”,言其忧愁痛苦,其意与《挟瑟歌》中的“玉筯(泪水)下成行”相仿佛。如果此说能够成立,就便于理解这首诗了。
自“露葵”以下,诗人不从挟瑟进宫写到君前弹瑟,而集中笔力专写女子的惆怅情怀。露葵为葵之别名,俗称滑菜。《本草》载李时珍曰:“古人采葵,必待露解,故曰露葵。”淇水,古为黄河支流,在今河南省北部,其地距河北邯郸的丛台不很远。“露葵已堪摘,淇水未沾裳”,都是女子想象之辞。她昨天伫立到日暮,悲悲戚戚地熬过一夜,第二天早上看到日出露解,遂想到家中园子里的露葵也该采摘了;但是遥隔淇水,她还没有冲破重重险阻回到家中,其内心之痛苦可知。此说亦有所据,《诗·卫风·氓》云:“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朱熹集传:“言桑之黄落,以比己之容色凋谢。遂言自我往之尔家,而值尔之贫,于是见弃,复乘车而渡水以归。”沈约此诗题作古意,当也有取于《诗经》,虽未全部搬用,但“淇水未沾裳”一句,显系从《诗经》中“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化来。他的意思是说女子身入丛台,不能渡过淇水以归家,独处曲房,寂寞凄凉,遂有“锦衾无独暖,罗衣空自香”之感。综上所述,可见所写女子当出身于农村,且家住淇水的另一边。她在家时曾经从事采摘露葵之类的劳动。到了丛台以后,虽得享受奢华的生活,但心中对家乡的亲人犹眷念不已。因此,她夜里盖着锦衾,不感到温暖;白天穿着罗衣,也不觉得芳香。诗人虽写前代故事,然亦有感而发。因为以金陵为都城的南朝帝王,大都过着纸醉金迷、征歌逐舞的生活。他们的宫廷养有歌儿舞女,大都来自农村。此诗虽写古代的北方,实际上是借这面镜子,反映当时的现实,寄寓对下层妇女的同情。
结尾二句,纯系抒情。时间又到了深夜,女子空房独处,只见一轮明月高挂中天。这明月不仅在丛台可以见到,在她的家乡也能见到。“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子夜四时歌》),愁人当此,怎能不惹起乡思?然而明月可望,家乡难归,于是她不由得叹息:“明月虽外照,宁知心内伤?”她内心深处隐藏着无限痛楚,连人们都无法理解,那天空的明月又怎能知道呢?诗末以问句作结,那女子的一腔怨情似乎仍在空中回荡,悠悠不尽,发人遐想。
沈约是梁代著名的声律学家。他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说:“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验之于此诗,他似乎在身体力行。就字面而言,那碧绿的露葵,清澈的淇水,华丽的锦衾,芳香的罗衣,岂不是“五色相宣”?就音律而言,它押的是平声阳韵,声调铿锵,韵律和谐;而当中“露葵已堪摘,淇水未沾裳”、“锦衾无独暖,罗衣空自香”两联,对偶工整,低昂互节。这又岂不是“八音协畅”吗?经过沈约揭示了声律的秘密以后,再经过一百年左右的努力,在中国诗坛上终于涌现了“回忌声病,约句准篇”的近体律绝。回顾他在这些诗里的艺术实践,我们觉得是很有意义的。
(徐培均)
学省愁卧
沈约
秋风吹广陌,萧瑟入南闱。愁人掩轩卧,高窗时动扉。虚馆清阴满,神宇暧微微。网虫垂户织,夕鸟傍櫩飞。缨珮空为忝,江海事多违。山中有桂树,岁暮可言归。
此诗又题作《直学省愁卧》,“直”即“值”。建武元年(494)齐明帝萧鸾即位后,沈约进号辅国将军,征为五兵尚书,迁国子祭酒。这首诗就是他在国子祭酒任上写的。“学省”,即国学。
诗题中“愁卧”的愁,为全诗奠定了基调。首联绘写大环境。萧瑟秋风,吹过宽广的大道,扑入深重的南闱。两句给全诗笼罩上一层灰蒙蒙的色调,那秋风恰似诗人愁思满腹的内心,纷乱、黯淡。第三句诗人自称“愁人”,关照诗题“愁卧”,将“愁”的意绪直接点画出来。他关起长廊的窗户,静静仰卧,似乎要将撩逗愁思的秋风关在外面,也把愁思关在外面。但外面却秋风阵阵,不断吹打着窗户,窗扇被刮得来回摇晃,不时发出笃笃声响。这“动扉”之响,空旷而寥落,反衬出一派寂静、凄清的气氛,更加重加浓了诗人忧来无端的愁思,仿佛要将其延引到无限广袤的天地之间去。于是,诗人的愁思愈加浓郁了,触目所见,无不带有萧瑟悲凉、惨戚凄迷的色彩。虚馆紧闭,阒寂无人,充溢着泠泠清阴;神宇暗昧,昏昏暧暧,笼罩着沉沉阴霾;宇栋画角,蜘蛛结密网而下;夕阳西沉,暮鸟依曲廊而飞。这里写景,有意造成不寻常的反差,在对比中婉转达意。“虚馆”本清静幽雅之地,却被清阴塞“满”了,“满”得使人透不过气;“神宇”本朗朗大殿,此时却已昏暧暗昧,暮气沉沉;高堂大殿,往往可见蜘蛛结网;曲庭回廊,处处都是暮鸟归飞……这就从富丽堂皇之中,传写出色彩的沉暗和景象的乱迷来。这番写景,立意也非同寻常,它暗示着诗人已从繁华中看到了衰落的征兆。这凝重而窒人呼吸的气氛,迫使诗人生起了亟欲摆脱的念头。然而,“缨珮空为忝,江海事多违”,他虽有远适江海的避世之想,却仍然不得不混迹官场,徒然地虚掷光阴。这,正是诗人居“学省”要位却不免忧来无端地“愁卧”着的真正原因。“缨珮”,古代官员衣帽之饰品,这里指官位。忝,辱之意,是做官的谦逊说法。“江海”句出于《庄子》:“就薮泽,处闲旷,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也。”这两句值得注目的是一个“空”(徒然)字,它正道出了诗人愁绪满怀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最后,诗人从自然界的秋末岁暮,感触到了人生的“岁暮”——“山中有桂树,岁暮可言归”,那长着亭亭桂树的山林,不正是归隐的好去处吗?人生易老,尘世富贵,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沈约历仕三朝,后人或讥之。但从他这首诗(及其他诗作)中看,这位诗人的内心,也未尝没有超迈澹远的一面。尤其是当时诗人正值离开东阳太守的贬所而重获晋用之际,他没有沉湎于浅薄的得意之中,而是从宦海沉浮中寻味到人生应有如何的归宿才有意义:这一点,就更加难能可贵了。所以,我们若把“岁暮可言归”看成是诗人此时的心志所寄,恐怕也不是过甚其辞吧?
此诗佳处,全在前八句写景,尤其妙在以虚见实的笔法。若“高窗时动扉”,将无形的风写得有形、有声;若“虚馆清阴满”,不可捉摸的“清阴”着一“满”字,遂产生了水一般的充溢感和阴凉感。至于写景中的“景情交尽,都无浮溢”(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本诗语),更是触处可见、无须赘述了。
(吴小平)
休沐寄怀
沈约
虽云万重岭,所玩终一丘。阶墀幸自足,安事远遨游?临池清溽暑,开幌望高秋。园禽与时变,兰根应节抽。凭轩搴木末,垂堂对水周。紫箨开绿筿,白鸟映青畴。艾叶弥南浦,荷花绕北楼。送日隐层阁,引月入轻帱。爨熟寒蔬剪,宾来春蚁浮。来往既云倦,光景为谁留?
这是一首娱情遣意、抒摅怀抱的篇什。“休沐”,就是休息以洗沐,这是继承汉代的官吏休假制度,一般是五日一休沐。《梁书·沈约传》说,沈约尝“立宅东田,瞩望郊阜”。这诗当是他闲居东田私宅时所作。
也许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内心又有清高的向往;也许是世事多舛带来的经验教训,不可贪得务多,玩物丧志;总而言之,当诗人抽身繁华喧嚣的闹市和尔虞我诈的官场,投入大自然怀抱的时候,他并没有陶醉在青山绿水的赏心悦目之中,而首先是陷入了沉思——一种人生哲理的思索。诗的开头四句,即将诗人的这一特殊心态吐露出来。自然造化,气象万千,千层叠嶂,万重风烟,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为音,好景如画,美不胜收。但诗人所求,止在一丘一壑。而漫步石阶,逍遥庭院,自可耳聆山水清音,目接江河秀色,何必再劳心费神、天涯漫游呢?班嗣曾经赞扬庄子:“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见《汉书·叙传》)。这四句诗意,实际上全从班语演绎而来,诗人借此表明了知足常乐、天下不易其志的胸怀。所以,一花一鸟,一草一木,都足以逗引浓厚的兴趣,寄托遥深的情怀。
接下来六联,络绎铺写庄前宅后的旖旎风光。诗人心净如水,气清似秋,所以,临小池而神清志爽,燥热之心全消;开兰幌而心旷神怡,烦恼之怀顿释。“临池”、“开幌”,动作感很强,表明诗人从室内转向室外,从内心自我走向外界自然,因而着一“望”字统领下文。随着诗人推开窗幌,眺望高秋,一幅幅优美的山水图画便络绎迭现,一一映入诗人的眼帘。“园禽”八句写景,时空上跳跃性较大。兰根劲抽,紫箨爆笋,是春景;艾叶满浦,荷花绕楼,则是夏景;而凭轩搴木,垂堂对水,则又是写眼前之秋景。所以,这八句诗当是诗人“开幌望高秋”时,触目兴想,列述的四时之佳致。时节上,春、夏、秋三景络绎叠现,佳境纷陈;画面上,紫、绿、白、青、蓝、红等各种色彩,浓淡相间,错落有致。写“时变”是其脉络,而壮秋兴抒秋怀才是其中心。至此,诗人自己也被深深地吸引了,不由得流连忘返,澹然忘归。“送日隐层阁,引月入轻帱”,眼看着一轮斜阳,徐徐隐沦在层台重阁之中,而一弯明月,已冉冉升起,把银白色的清辉,洒满了深闱轻帐。这里,两个动词“送”“引”用得出神。“送”“引”本身都表示时态推移,一“送”一“引”,移时入神,诗人的专注之心和流连之情,便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而且,在“送”斜阳与“引”新月之间,还暗寓了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流程,留下了很长一段时间空白,任凭读者运用想象去填补,去体会,从而使诗呈现出含蓄蕴藉的风致来。
最后四句,诗从环境之美,写到朋友之乐,写到心性之愉。爨(cuàn),灶。酒面上的浮沫称为“浮蚁”,“春蚁浮”即指美酒芳香馥郁。终于,一位瞩目于佳景、忘怀于秋情的诗人形象粲然出现了。他想到,在这幽雅的环境里,煮上粗茶淡饭,聊备芳香美酒,招待来往的朋友,该是多么惬意啊!“来往既云倦”,岂不白白辜负了这令人心旷神怡的良辰美景!末句反诘,既有独自欣喜、自我陶醉之乐,又有劝勉朋友寄意皋壤之意。明山净水,舒心养性,不可多得,不可再得。言语之间,流露了无限的眷念之情。
应当承认,此诗描写的景色,构图和笔法上都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有些铺写甚至还嫌噜苏。但因诗人是怀着一丘一壑足以自乐的心情来观赏并描写的,所以意味就非同一般。诗人并不在乎环境本身怎么样,只要心性自乐,便“阶墀幸自足”了,平凡的景物也能引起美的愉悦和快感。所以,他才要尽情地去欣赏,不厌其烦地去描写,把所能见到的一花一草,一川一水,都详细描写出来,并尽量写得更优美些,更令人惬意些,以此反映出诗人高洁的志趣。明乎此,我们就不会那么过分苛求诗人的噜苏了,也不会责怪写景没能出新了;相反,我们却能从诗人笔下寻常的山水丘壑、花鸟日月之中,窥探到诗人澹然自适的心迹,并由此咀嚼到那馥郁着人生哲理的滋味。就像品尝一杯芳香美酒,味之愈久,醇香愈浓,所获愈多。
(吴小平)
宿东园
沈约
陈王斗鸡道,安仁采樵路。东郊岂异昔,聊可闲余步。野径既盘纡,荒阡亦交互。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树顶鸣风飙,草根积霜露。惊麏去不息,征鸟时相顾。茅栋啸愁鸱,平冈走寒兔。夕阴带层阜,长烟引轻素。飞光忽我遒,宁止岁云暮。若蒙西山药,颓龄倘能度。
“东园”,《六臣注文选》吕延济曰:“休文家园。”《梁书》本传:“立宅东田,瞩望郊阜。尝为《郊居赋》。”东田,在建康(今江苏南京)钟山东,其地有南齐文惠太子别墅,风景优美,沈约文友谢朓《游东田》诗就曾赞美过那一带的旖旎风光。沈约的东园,虽远远比不上刘宋谢灵运在浙东的庄园,但“顷四百而不足,亩五十而有余”,以至能“幸取给于庭庐”(《郊居赋》),仍有一定规模。除这首诗外,诗人尚有《行园诗》等也描写其庄园。此诗借东园荒凉萧条之景,来抒发乱世衰暮之感,作品可能写于齐末。
前六句写东郊。“陈王斗鸡道,安仁采樵路。”上句用曹植《名都篇》:“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下句李善注引潘岳诗曰:“《东郊》,叹不得志也。出自东郊,忧心摇摇。遵彼莱田,言采其樵。”起手连用两事暗切诗题“东”字,手法与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起句以长安、京县切建康相类,殊典雅可味。陈思王曹植,绝非斗鸡走马、嬉戏游遨之士,潘安仁自亦不是莱田采樵平庸之辈,具是胸中一片抱负,抑郁难排,故借斗鸡、采樵种种琐碎之事消磨排遣而已。沈约用此二事,足见胸中亦有其抑闷难排处。“东郊”四句,由人及己。徘徊东郊,本想聊借排遣,不意却忧心摇摇,不异于当年曹植潘岳,反而更加压抑。“野径既盘纡,荒阡亦交互”,写闲步。小径阡陌,纵横盘纡,纷乱交错,两句分冠于“野”、“荒”二字,其荒凉自见,亦透露出诗人索寞荒寂之情。
“槿篱”以下十四句具体描绘宿东园所见之景,即景抒情。“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谢灵运《田南树园激流植援》“插槿列当墉”,亦以槿为篱。槿初插稀疏,日久则密;以荆为门扉,渐由新转故。槿疏而密,扉新而故,东园营造已非一时一日。何焯说“槿篱”二句,“前此诸公诗所无”(《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王闿运进一步指出:“荆扉新故,是画林舍者所不到”(《八代诗选·眉批》)。绘画是空间的艺术,诗歌是时间的艺术,一首诗甚至一句诗往往就能表现出由于时间的推移而给事物带来的变化,因此它所产生的艺术效果通常是绘画艺术难于替代的。“树顶鸣风飙,草根积霜露”,点明时已岁暮,急风吹在树顶上呜呜悲鸣,霜露积满了萎黄的草根,凄凉萧条。此时,更兼有受惊的獐子(麏)纷纷逃去,征路上的马匹徘徊相顾,茅栋上的猫头鹰(鸱)对人愁啸,平冈上的寒兔四处跑窜,连用四句铺陈禽兽,气氛悲凉。而诗人又分别在“麏”、“马”、“鸱”、“兔”前着以“惊”、“征”、“愁”、“寒”带有较强烈感情色彩的字眼,加倍使人黯然神伤。百兽惶惶,似暗示着世乱万民流离道路,无所止息。“鸱”,亦即鵩,古人以为是不祥之物,《西京杂记》卷五云:“贾谊在长沙,鵩鸟集其承尘。长沙俗以鵩鸟至人家,主人死。”“茅栋啸愁鸱”,岁暮郊外的色调更显得灰暗,也更见诗人心情的阴沉。《郊居赋》云:“林鸟则潘泊颉颃,遗音上下;楚雀多名,流嘤杂响。或班尾而绮翼,或绿衿而绛颡。好叶隐而枝藏,乍间关而来往。”《行园诗》云:“寒瓜方卧垅,秋菰亦满陂。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原来,诗人的庄园还是一个绝好的去处呢!此诗所写诸景,无疑都注入了诗人强烈的主观情感,与《郊居》、《行园》描绘的景色大相径庭。“夕阴”四句,写日暮岁暮,并由日暮岁暮联想到自己的衰暮,无限感慨。“飞光”,日月之光;“遒”,迫、迫近。眼前冥色笼罩层阜重山,晚烟如织,诗人忽然感到日月飞逝,不仅仅是日暮岁暮而已,自己也已年及暮齿。物候的感觉及外界种种景物的诱发,引起诗人的联想,情与景契合,瞬息之间,他感到自己确实是老了,“岂止”二字下得极为伤感。
结二句议论。“西山”之“西”字,从篇首“东郊”之“东”字拈出,起结相应,有韵致。曹丕《折杨柳行》云:“西山一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僮,不饮亦不食。与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体生羽翼。”“西山药”,指此。倘若服用西山之药,必能度越颓龄。西山药当然是虚妄之物,诗人《游沈道士馆》云:“曰余知止足,是愿不须丰。”“知止足”,或是乱世的一剂西山良药,可使人安然无恙,颐享天年。
沈约是齐梁之际文坛上的领袖,这首诗起句的安排,典故的选用,的确十分精工,表现出诗人很好的艺术修养。再者,此诗熔叙事、写景、抒情、议论于一炉,而以写景为轴心。王闿运说:“此篇亦极有名,其写景处,亦渐细密、新巧”(《八代诗选·眉批》)。诗由闲步东郊自然引出景语,“向后写景一气直下,萧瑟苍凉,游味其中,愈入愈悲,景中有情”(《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三),最后以议论作结,篇章结构似于谢灵运游览诗有所承袭,但全诗文气贯畅,流利可诵。
(陈庆元)
行园诗
沈约
寒瓜方卧垄,秋菰亦满陂。
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
初菘向堪把,时韭日离离。
高梨有繁实,何减万年枝?
荒渠集野雁,安用昆明池?
这首诗谢朓有和作,题为《和沈祭酒行园诗》,知是作于齐明帝建武末年、作者任国子祭酒时。“行园”,巡视园圃。作者有田园在建康东郊。
前六句都是写行园所见。“寒瓜方卧垄,秋菰亦满陂。”“寒瓜”,泛指秋瓜,与“秋菰”相对。这两句一写垄上秋瓜,一写水中茭菰,“方”“亦”呼应,见出目不暇接,“卧”字状块然纷陈,很是形象。“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这两句写茄、芋,突出紫、绿,色彩十分鲜明。用“烂熳”、“参差”作描状词,一叠韵,一双声,和谐的声音传出了赞美之情。“初菘向堪把,时韭日离离。”“菘”,白菜。这两句说,刚栽种的白菜渐渐有一把大了,到茬的韭菜日见其茂盛。“向堪把”、“日离离”,这渐进状态的描写,见出作者的期待。后四句在继续写行园所见中加进议论。“高梨有繁实,何减万年枝?”“万年枝”,即冬青,栽种于宫中则呼为万年枝,许多描写宫苑的诗文都写到它。这两句写到园中还有梨树,上面果实累累,作者于是一问:这哪比万年枝逊色呢?“荒渠集野雁,安用昆明池?”“昆明池”,汉武帝时在长安开凿的,这代指宫苑。这里又写到河渠间飞来了大雁,于是作者发生联想:这些雁在这里栖息不是很快乐吗?又何必到昆明池中去呢?显然,上面这些联想和议论是表示:园圃中景物和生活比宫苑中美好、惬意,自己何必拘守在那没有意思的官务上,应像“野雁”这样回到大自然中,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表现了他对政治生活的厌倦。齐明帝末年政治昏暗,皇室内明争暗斗愈演愈烈,作者很是忧惧,欲高蹈远避,这时他写的《直学省愁卧》、《宿东园》都流露了这些情绪。好在这些想法是由园圃景物引发的,并不是单纯的议论,与前面的描写结合是紧密的。读此诗,仿佛可见行园的诗人一边在流眄四顾,一边在反躬自问,后头的两问正是他的心语。
这首诗园圃景物描写占相当大篇幅,写法有些类似谢灵运:一件件地铺陈,很注意措辞刻画,很有层次性。陈祚明说:“休文诗体,全宗康乐”(《采菽堂古诗选》)。主要就表现在这些写景诗上。这首诗写了园圃中七种植物,形似中亦有意致,开后来田园诗中这种题材作品的先例。
(汤华泉)
咏湖中雁
沈约
白水满春塘,旅雁每迴翔。
唼流牵弱藻,敛翮带馀霜。
群浮动轻浪,单泛逐孤光。
悬飞竟不下,乱起未成行。
刷羽同摇漾,一举还故乡。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较难确定,清吴淇认为可能作于齐梁替革之际,但缺少确凿有力的证据。《礼记·月令》:“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鸿雁来。”春天到了,江南湖中的群雁飞举,振翅往北,准备还回故乡。
“白水满春塘,旅雁每迴翔。”起手即点题。“白水”,极清澈之水。此二句点化刘桢《杂诗》“方塘含白水,中有凫与雁”而成。次句于“雁”字上着一“旅”字,言此湖不过是雁之逆旅,雁只是逆旅之过客而已,为结句“还故乡”铺垫。“迴翔”,回旋盘翔;“迴翔”前下一“每”字,言每当春水满池,从北方来此过冬的群雁就要起飞盘舞,年年如此,无一年例外。一“每”字,加大了时间的跨度。
“唼流”以下六句,用极细腻的笔触勾勒湖中群雁的神态。“唼流”,雁入水觅食貌,宋玉《九辩》:“凫雁皆唼夫梁藻,风愈飘翔而高举。”“弱藻”,柔嫩的水草。“唼流牵弱藻”,湖雁觅食水流,以至牵动柔弱的藻类,真是刻画得至细至微。谢灵运《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云:“季秋边朔苦,旅雁违霜雪。”季秋北雁南飞,为的是避朔风霜雪。冰雪消融,春日和暖,当他们振翮准备北飞之时,仿佛还感到毛羽上仍残留着旧年的余霜;也正是这余霜,触动了旅雁的乡思之情,因为这余霜毕竟是北方带来的呀!“余霜”一语,颇为曲妙!“群浮动轻浪,单泛逐孤光。”上句,群雁悠闲自在漂浮水面,随着轻浪晃动。下句,日照平湖,泛泛有光,单雁浮行追逐远光中的俦侣。“动”,群雁为轻浪所动,写出悠悠然之状;“逐”,单雁主动追逐,带有一种顽皮劲儿。这两句,不着一“湖”字,而“兼湖并出,神至之笔”(《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三)。“唼流”句湖水,“群浮”两句湖面,“悬飞竟不下,乱起未成行”两句湖空,层次极分明,具有明显的立体感。谭元春说:“‘群浮’,‘单泛’,‘悬飞’,‘乱起’,尽湖雁多寡、上下、迟疾、斜整之状,可作一湖雁图”(《古诗归》卷十三)。结二句“刷羽同摇漾,一举还故乡”,篇末点明作意。刷羽,以喙整理羽毛。“摇漾”,李善注:“飞貌”。群雁刷羽同飞,以期一举北返故乡。照应开头所言“旅雁”。
我国古代咏物诗源远流长,何焯说:“园葵(按:即汉乐府《长歌行》,首句为“青青园中葵”)、湖雁(即此诗),咏物之祖”(《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七)。就时间而言,早于沈约的文人咏物诗有的是,何推此诗为祖,当于成就而言。咏物诗或有寄托,或无寄托,或虽有寄托但幽隐难明。王褒《咏雁》云:“河长犹可涉,河阔故难飞。霜多声转急,风疏行屡稀。园池若可至,不复怯虞机。”抒写其流落北方、盼望南归之情甚明。吴淇《六朝选诗定论》认为此诗有寄托,他说,梁武帝“及将受禅,休文盖有不安于心者,故寓意于咏雁。首句满塘只是白水,雁尚未集其中,‘迴翔’谓齐梁之间诸人未知所择:有从梁而得禄者,如‘唼流’句;有不从而中伤者,如‘敛翮’句;有党附而随波逐流者,如‘群浮’句,有孤立而无与者,如‘单泛’句”;结二句则有“自欲隐而兼招隐之意”。这样的分析不能说没有丝毫道理,但总感难于圆通,或使人终有“隔一层”之憾。《古诗归》钟、谭着眼于该诗的体物方面,较有见地。这首诗的精妙处,在于诗人用轻灵之笔,写出湖中许许多多雁,湖面、湖空,参参差差,错错落落,唼、牵、敛、带、浮、动、泛、逐、悬、乱、起、刷、摇漾、举、还,各种各样的动作,诸多的神态,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而写来似一点也不费力,不露雕琢之迹,刻画精细而不流于纤弱,“咏物之祖”,或可当之。
(陈庆元)
冬节后至丞相第诣世子车中作
沈约
廉公失权势,门馆有虚盈。
贵贱犹如此,况乃曲池平。
高车尘未灭,珠履故馀声。
宾阶绿钱满,客位紫苔生。
谁当九原上,郁郁望佳城。
此诗《艺文类聚》卷三十作《萧丞相第诣世子车中作》。《文选》李善注以为丞相即萧嶷。嶷为齐高帝道成之次子,武帝赜之弟,永明十年(492)夏四月薨。善注引蔡邕《独断》:“诸侯嫡子称世子”。世子指嶷长子子廉。廉,字景蔼,官至太子中舍人,前军将军。永明十一年(493)卒。“冬节”,冬至之日,为朝臣往还问讯之时,《南齐书·武陵昭王晔传》:“冬节问讯,诸王皆出,晔独后来”,即其证。此诗当作于永明十年冬。
先帝之子,当今皇弟,身为豫章王的丞相,贵极人臣,可以想见生前府第如何车马填堙,门庭若市,显赫至极!然而一旦谢弃人世,就连冬至这样的大节,也绝无友朋门生故吏前往其门问候慰藉亲属,又何其冷落寂寞。沈约在拜谒萧嶷世子子廉后,于车中作此诗,感叹世态炎凉,讥讽那帮趋炎附势的小人。
全诗可分三节。前四句为第一节,援古例今,以世人对待贵贱的态度跌出死生之势。“廉公”,即廉颇。据《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中秦反间计,免去廉颇长平指挥官之职,其“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得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失权势”,“门馆有虚盈”指此。“贵贱犹如此”,是诗人对廉颇失势得势门客去留的感慨,同时还暗用汉人翟公事:“下邽翟公为廷尉,宾客亦填门,及废,门外可设爵罗。后复为廷尉,客欲往,翟公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汉书·张冯汲郑传》)“曲池平”,指人死之后,李善注引《桓子新论》:“雍门周说孟尝君曰:‘千秋万岁后,高台既已倾,曲池又以平。’”一贵一贱,门客盈虚,已见世态炎凉,何况是一生一死呢!此四句从古事说起,从贵贱说起,目的在于引出今事,引出生死,“犹”、“况”两个虚字的运用,使文气较为曲折跌宕。中四句,正写丞相新薨,宾客尽散、府第凄凉。“高车”,刘熙《释名·释车》:“其盖高,立乘载之车也。”“高车尘未灭”,丞相谢世未久,车行恍如犹在眼前。“珠履”,李善注引《史记》:“春申君上客,皆蹑珠履。”“珠履故馀声”,门生故吏造登丞相府第杂沓的步履之声仿佛在耳。以仿佛有声反衬无声,更觉寂寞。照理说,丞相去世未久,吊死问生,作为门生故吏、生前好友,义所不容推辞。然而,“宾阶绿钱满,客位紫苔生”,宾阶客位,到处长满苔藓,宅第萧条荒凉,写出无有造其门者。崔豹《古今注》:“空室无人,则生苔藓,或青或紫。一名绿钱。”结二句,为第三节,由丞相府第转写其人坟茔;府第门庭竟无一宾客,唯有我一人望其松柏郁郁苍苍的坟头而已,有说不尽的感慨。“九原”,春秋时晋卿大夫所葬之地。“佳城”,指坟室,据《西京杂记》,滕公(夏侯婴)掘地三尺,得石槨,槨有铭曰:“佳城郁郁,三千年,见白日,吁嗟滕公居此室。”滕公后葬于此。“谁当”,有门客尽去,唯我不忘之意,表现了诗人对逝者的一片深情。
这首诗的制题,非常有特色。我们知道,汉魏古诗多为乐府诗,即以乐府诗题为题;即使不是乐府诗,诗题也较简单,不怎么讲究。到了价争一字之奇的刘宋时代,谢灵运的山水诗不仅以其清丽取胜,诗题也多有标新立异者,例如《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之类。此诗诗题的制作,显然不在于对诗情画意的追求,而是在用意上下功夫。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十六说:“此诗为‘诣世子’而作,却无一字及世子者何?缘是休文胸中先有一段炎凉之感,偶因‘诣世子’而发,意且不在死者,何暇生者?‘诣世子’上着‘至丞相第’者何?‘丞相第’,炎凉之地也。上又着‘冬节后’者何?‘冬节后’朝臣往还拜谒之候,正验人炎凉之时也。今日世子所居之第,依然旧日丞相所居之地,今日至丞相第之人,已全无旧日至丞相第之人,乃特为驱车而来者,仅仅休文一人,则休文之外,尽炎凉之人矣。所以感之深不待操笔,故题下又着‘车中作’三字。”分析颇为精到。
(陈庆元)
悼亡诗
沈约
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屏筵空有设,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晋潘岳妻亡故,作《悼亡》诗三首。后人以《悼亡》为题之作,均悼其亡妻。
去秋十五的圆月,几经圆缺,今秋圆月依旧高高挂在天幕,如水的清辉还和去年一样,透过窗棂,洒落房内。今春逗人喜爱的兰花蕙草,经夏而秋,经秋而冬,无不枯萎,可是来年冰化雪消,它们将会同去春一样溢香吐艳,为春天添色增辉。“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然而,人毕竟与“三五月”、“兰蕙草”不同。月缺了,有再圆的时候;花枯了,有重放的时候,而一个人的生命一旦终结,却永远不会有再回来的时候。首六句以春花秋月反衬人事,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花前月下,又该逗引诗人多少美好的回忆,同时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伤感之情!秋月照房,从前与妻生活于此,入则成双,出则成对;如今月色依旧,自己却凄清孤独,孑然一身。春花吐芳,光艳照人,不由得想起妻的容光,曾经多少回携手花丛,流连观赏;如今花色依旧,人面不见,心绪全无。诗人触景慨叹“人道”,有说不尽的凄凉感伤。
“屏筵”四句,由室外转写室内,由自然景物转写日常用具。“屏筵空有设,帷席更施张”(上句一作“帘屏既毁撤”),筵,坐具。“屏筵”、“帷席”,都是妻子生前用过的物品。屏风、坐席,物在人亡,徒然虚设;而幔席之类,已非昔日,都已更换。再看看亡妻生前常坐的坐具吧,已被游尘所封;而睡过的床铺,则被一顶孤零零的帐子空荡荡地罩着。“屏筵”两句,一“空”、一“更”,已注入诗人感伤之情。“游尘”两句特拈出亡妻生前用得最多的坐具与卧具加以铺写,游尘掩座,实非一朝一日,妻子亡去已有相当长的时日了,但诗人仍原封不动地将它们摆在那里,甚至连帐子还高高地挂着。她依然留在他的生活中,依然留在他的心上,多么深的一片眷恋之情啊!然而,事实毕竟是无情的,座是虚的,床是空的,物是而人非,再也见不到她的一颦一笑,再也听不到她的一言一语。四句将房室写得非常凄凉,而房室的凄凉,也正是诗人内心的凄凉。结二句,“万事无不尽”,束上四句,写逝者;“徒令存者伤”,写生者,落笔己身。亡妻撇下生者而去,空使活着的人对物伤情,有说不尽的孤独和悲哀。
全诗十二句,六句一节。每节前四叙事写景,后二抒写伤情。春花秋月,婉曲有味,蕴意颇深;室内铺叙,用笔细腻,景中有情。“悲哉”、“万事”数句,抒写哀情,则由肺腑倾泻而出,真率沉挚,悲切苍凉。全诗不事雕绘,也不用什么典故,明白如话,对亡妻的一腔深情自然流出,却颇为警切感人。
(陈庆元)
饯谢文学离夜
沈约
汉池水如带,巫山云似盖。
瀄汨背吴潮,潺湲横楚濑。
一望沮漳水,宁思江海会。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这是一首送谢朓赴江陵的送别诗。沈约和谢朓都曾经在竟陵王萧子良门下,入西邸为文学侍从。竟陵王以文会友,著名者有萧衍、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八人,文学史上称为“竟陵八友”。西邸文士有两次诗歌大唱和,一次是为当时著名儒生刘瓛之死而唱和,一次是为谢朓离京同随王萧子隆赴荆州(治所在今湖北江陵)而唱和。为谢朓送别的唱和诗,流传下来的有好几首,除沈约这首外,还有萧衍、虞炎、范云、江孝嗣等人的诗作。这些赠别诗都表现了“八友”之间的友情,沈约这首诗同样灌注了深沉的离别之情。
诗的开头写水写云,水是汉池水,云是巫山云。“汉池水如带”,意指汉江之水绿如裙带。《左传》有所谓“汉水以为池”之说,故称汉水为汉池;“巫山云似盖”,意指巫山之云形如车盖,巫山云典出宋玉《高唐赋》所说神女行云事。这两句所写内容与谢朓赴江陵有什么关系呢?从地理位置说并无直接关系,只是由京都(今南京)西望可以想见的景物,方向上有点关联。但这里的用意似乎是以流水行云来暗衬人生之漂泊无定,为下文写离别作必要的铺垫。
“瀄汨背吴潮,潺湲横楚濑”,意为背(避)吴潮之瀄汨(急流激荡),横楚濑之潺湲(水流之貌)。吴潮,暗指伍胥潮。伍子胥被吴王杀害后投入浙江中,传说化为潮神。这里说避却吴潮之急流,却横滞于湍急之楚水。这里又是以吴潮楚濑喻人生之遭际。
“一望沮漳水,宁思江海会”,言西望沮水和漳水,便不敢东望江海汇合的前景了。沮即沮水,源出湖北保康县西南,东南与源出湖北南漳县的漳水于当阳汇合,为沮漳河,又东南经江陵之西,入于长江。《左传·哀公六年》所云“江汉雎(沮)漳,楚之望也”,即此。沮漳之水于江陵入江,故诗人由谢朓之赴江陵而联想起沮漳水。然而沮漳之入江,江流而达于海,本来江海之会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为什么说“宁思江海会”?这同样是以水之交汇喻人情之翻覆,不切于地理而切于人情。
末二句“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谓寄心于江水,随着友人到千里之外的江陵,极言别后相思情深,也暗含着无穷的隐忧。
这首诗从头到尾,从写水至写情,我们可以看出这不是一般的赠别诗,这次的离别也不是一般的离别,在别情之后包含着政治上的隐忧。当时的背景是比较复杂的。永明八年(490),随王萧子隆代鱼复侯萧子响为使持节、都督荆、雍、梁、宁、南北秦六州、镇西将军、荆州刺史。翌年春随王“亲府州事”,谢朓随行。当时皇室内部的矛盾斗争已经日趋激化,随王赴外任,实际上是被动的,当时谢朓也预感到政治风浪将要袭来,心情是不平静的。他在《离夜》诗中所说的“翻潮尚知限,客思眇难裁”,正透露了此中消息。到了江陵后,果然被构陷,卷进政治风浪。沈约的送别诗在字里行间所透露的隐忧正是政治上的忧虑。
诗中写的是政治上的隐忧,不便明言,所以在艺术上便表现得特别含蓄,甚至近于晦涩。之所以近于晦涩是因为诗中多用各种逆笔反衬的艺术手法。譬如意在以水云之流动喻人生之漂泊,诗中却以静衬动,汉水如带,巫云似盖,带与盖都是定型的东西,是以定型的静体比喻无定的流体,再以流体喻人生之漂泊。又如写吴潮和楚濑,正面看似乎横滞楚濑,总比卷入吴潮要好一些,然而其立意却是以逆笔点出吴潮,所担心的也正是友人被卷入伍胥潮,怕忠臣被害。这种怕卷进政治风浪的担心,在谢朓诗中可以得到印证,他在《将发石头上烽火楼》诗中说:“荆吴阻山岫,江海合澜波。归飞无羽翼,其如离别何!”再如写沮漳汇入江海,本是顺于地理自然的事,但是诗人却以逆笔出之,说:“宁思江海会。”按理是很有希望的事,诗中却说没有希望,看来似乎不可理解,实际却表现得更深刻,自然界势所必然的事,在人世间却未必尽然,这只能引出更多的感慨,因而也就收到更好的艺术效果。全诗立意在虚处,但落笔却全在实处,写山写水都是实的,这也是一种逆写,是一种反衬。这各种逆笔反衬为本篇增添了一层朦胧的艺术色彩。
(林东海)
别范安成
沈约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
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
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
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这是一首离别诗。范安成,名范岫,字懋宾。他在萧齐时曾为安成内史,故称范安成。据史传记载,沈约与范岫有相当深厚的交谊。他们两人都是幼年丧父,身世相同,心性相通。刘宋时,他们共同受到安西将军刘兴宗的礼遇,沈约为参军兼记室,范岫为主簿。入齐后,又都同游于竟陵王萧子良门下,同在文惠太子的东宫以文才见引。再看此诗,第一联说“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可见他们少年时代就已相知相识了。那时候,他们青春年少,踌躇满志,满以为一次离别算不了什么,天长日久,相聚的日子多得很。“前期”,即别后预定再会的日子;“易前期”,把分别后的再会看得很容易。这可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了,少年不识离别的滋味。想不到岁月蹉跎,世事蹭蹬,人生如过眼烟云,倏忽就是几十年。昔日风华正茂的青年好友,今天把酒相逢之时,已是垂垂老暮、须髯尽白了。“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虽是寻常语,家常话,但蕴涵却甚丰富、复杂。沈约历仕宋、齐、梁三代,眼看朝代兴衰,更替无常,无数亲朋好友,纷纷谢世,鲜有善终——世事苍茫,人生多蹇,今日把手相逢,已非昔日相离相别之时了,真有“而今识尽愁滋味”之慨!寻常诗句,包涵了多少人生的感喟啊!惟其如此,诗人才更加珍惜这次短暂的相逢。不久以后,他们又将分别了。少年之别,转眼已届耄耋之年;那么,老年之别呢?诗人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亲爱的朋友,请不要以为这一杯饯别之酒太微薄,微不足道,须知今日离别之后,恐怕今生今世难有把酒相逢的机会了!据《韩非子》载,战国时人张敏与高惠友善,张想念高,梦中往寻,中途迷路而返。最后二句即用此典,意谓分别以后,即使在梦中也难以相会,那么用什么来聊慰我的一腔相思之情呢?一言既出,依依惜别之情油然而生,令人不胜感慨之至。沈约曾提出作诗“三易”的原则,其中之一就是“用事易”。这诗最后一联用典,巧妙贴切而不露斧凿之痕,言若己出,确实体现了“用事易”的原则。
此诗抒情线索上有着鲜明特征。前四句写少年离别之“易”,后四句写老年离别之“难”,而络绎奔流在诗的底蕴的,则是“难”的深沉慨叹。诗人以“明日难重持”为感情枢纽,往前推移——念及少年意气的“易前期”,不由充满了追悔和遗恨;往后瞻望——遥想别后的相思,更增惆怅和哀伤之感。而且,惟有少年之“易”,才反衬、加重了老年之“难”的伤感;也惟有老年之“难”,才写尽说透少年之“易”的轻率。在这“易”与“难”的纷纭交错之中,一缕缕充满人生感喟的情丝,脉脉吐出,全诗也因而具有了丰富的涵载容量。因此,此诗在离别的哀愁之中,还含有对人生进行反思的意味,它之所以超越一般的离别之作、能够千年来被传诵不衰,其奥秘大概也正在于此吧。
(吴小平)
效古诗
沈约
可怜桂树枝,单雄忆故雌。
岁暮异栖宿,春至犹别离。
山河隔长路,路远绝容仪。
岂云无可匹,寸心终不移。
此诗题作“效古”,亦借前代故事写相思离别之情。关于树木相思的故事,常常见之载籍,而说法不一。《述异记》云,战国时魏国受到秦国威胁,发兵戍边,有一人久戍不归,其妻思念成疾,死后墓上生木,枝叶皆倾向其夫所在之地,因称相思木。《文选》左思《吴都赋》则云:“古度南榴之木,相思之树。”注引刘渊林曰:“相思,大树也,材理坚邪,斫之则又可作器,其实如珊瑚,历年不变,东冶有之。”流传较广的是《搜神记》所载的故事,据说战国时宋康王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甚美,康王夺之。凭自杀,妻投台下而死,里人埋之,二冢相望。后有两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有鸳鸯各一,常栖树上,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为相思树。
以相思木作为诗歌题材的有梁武帝萧衍,他的《欢闻歌》其二云:“南有相思木,合影复同心。游女不可求,谁能息空阴?”还有古诗《孔雀东南飞》的结尾:“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古人以树枝或树根的相向、相连,表明爱情的坚贞与生死不渝,确是富于想象。在封建制度与礼教的统治下,青年男女的婚姻恋爱没有自由,生前不能成为夫妇,死后还要结合在一起,于是就把他们的愿望化为相思树。这是充满美好理想的浪漫主义。但沈约此诗虽也写了相思树,却不写两树的结合,而写两树的分离。名为“效古”,实际上有所创新。
首先他所写的相思树,不是前人所说的楠木梓木,也不是松柏梧桐,而是桂树。这素材似乎更带有南方特点。《说文》:“桂,江南木,百药之长。”《三才图会·草木》:“桂,梫木也,数品:或白或黄,或红或紫黄者,能著子。”以色彩高雅、气味芬芳的桂树作为相思树,这本身便富有审美价值。可是美好的桂树却雌雄分植,不能同住,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韩凭夫妇墓上的相思树能够二冢相望,焦仲卿刘兰芝墓上的相思树能够“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萧衍诗中的相思木能够“合影复同心”;而沈约笔下的桂树却“岁暮异栖宿,春至犹别离”;也就是说从冬到春、从春到冬,一年四季,这雌雄两树都各处一方。同样是悲剧,沈诗中的悲剧气氛远远超过他的前人。为了加强悲剧气氛,诗人还进一步写道:“山河隔长路,路远绝容仪。”如果说三、四两句是从时间方面着眼,形容相别时间之长久;那么这两句则是从空间落笔,表现相距之遥远。长路为山河所隔,其远可知矣。路长而仪容难见,则其相思愈切矣。这是一种层层加码法,更加突出了诗中的主题。在以上四句中,虽没有“相思”、“相忆”等字面,但通过朴素的语言、白描的笔法,一种相思离别之苦已经渗透纸背了。
此诗首尾皆着重抒情。首二句“可怜桂树枝,单雄忆故雌”,是以顿入手法,直抒作者之情,他对分处两地的雄雌二桂,充满了同情与怜悯,所以劈头二句就如决堤之水一般倾泻出来,强烈地冲击着读者的心弦。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古代爱情诗中,主人翁多为女性;可这里借桂树以写爱情,反而以雄性作为主人翁,此喻甚新,真是闻所未闻。由此推论,结尾“岂云无可匹,寸心终不移”,当然也是代表“单雄”说话了。其实在“其类自为林,间无杂树”(《南方草木状·桂》)的南方,雄桂要找一雌桂与之匹配,是十分容易的,但它偏偏不要,情愿与“故雌”终身相守。它对爱情的忠贞不贰,确实令人敬佩。这也许正是诗人所崇敬的品格和所追求的境界。于此可见,本篇的格调是相当高的。
(徐培均)
咏檐前竹
沈约
萌开箨已垂,结叶始成枝。
繁荫上蓊茸,促节下离离。
风动露滴沥,月照影参差。
得生君户牖,不愿夹华池。
岁寒三友,竹居其中。人们之所以看重它,或者因为它“翠叶与飞雪争采,贞柯与曾冰竞鲜”的凌寒之质(齐·王俭《灵丘竹赋》);或者因为它“未出土时便已有节,直到凌云高处依然虚心”的君子之风(近人管桦《竹颂》)。传说它的竹实只为凤凰所食;竹竿又能制成箫笛横吹。所以碰到豪爽之士,便以它的“所欣高蹈客,未待伶伦吹”慨然自诩(陈·贺循《赋得夹池修竹》);遇上才高位卑者流,便又借它发出“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的孤傲啸叹(齐·刘孝先《竹诗》)。这样咏竹自无不可,只是不免都带有情随境迁的主观随意性。以至于意有所讥,就严斥竹笋的“嘴尖皮厚腹中空”;爱有所偏,便厉声扬言“恶竹应须斩万竿”。这真教竹子左右为难了!
倘能摒弃这类借题发挥之习,仅把竹子当作客观审美对象来观赏,则它的“葳蕤青翠,风来动音”、“拂景云以容与,拊惠风而回萦”的清姿,也自有不同于苍松、老梅的风神。沈约这首诗,大约就没有深意的寄托,只是客观地为檐前之竹画了一幅动人的“肖像”。不过,这肖像带有一种“生成”的动态,在诗人开笔时才正拔节抽枝:“萌开箨已垂,结叶始成枝”。“箨”指笋壳,当竹茎拔节而出时,它便已经垂脱;随着细长竹叶的抽生,慢慢就长出了嫩枝。几株幼嫩之竹,就这样带着清新的生气,从诗人笔下钻出。转眼之间,它又挺拔直上:“繁荫上蓊茸,促节下离离”,变得枝叶繁茂、亭亭如盖了。“蓊茸”画檐竹枝叶披离之态,使你简直能感觉到,正有一片清荫从高处淌下。“离离”状竹节历历分明之貌,因为是在低处(下),竹节间距离较近,故又用“促节”形容。这四句描绘绿竹的生态,带有强烈的动感。但没有声响,也不用浓彩。你只见到诗人沾着萧淡的水墨,疏疏落落地挥洒那么几笔,数竿绿竹便无声无息地拔节而出、由矮而高,终于英挺地站立“檐前”,甚至还带来了一阶清荫。
画成翠竹,这对诗人来说并不费力。但要表现它的风韵,光靠这平面的勾勒就不够了。接着的“风动露滴沥,月照影参差”两句,着力的便是环境、音响的烘托映衬,于是这“画”便有了“伴乐”和“灯光”:诗人选择的是露水初凝之夜,因为是夜间,竹叶上那湛湛露珠就显得朦胧不清。好在有风,诗人便让你听那静夜中风动竹叶、露珠滴阶的清韵,这可是异常动听的。诗人还嫌不够,又在乌蓝的中天添上一轮明月,那月光洒在竹上,便在阶前印下斑驳的竹影。前面说到“有风”,清风徐来,那地上的竹影便参差而动……这两句妙在均不直接写竹,只从露珠滴阶、竹影参差中映衬、烘托,而檐竹之沾满清露,在朗月清风中飒飒舞弄的美好风韵,已栩栩如在耳目之间。按照这一思绪写下去,结句便该是诗人的赞美之语了。但沈约偏不这样,他的结句正如蔡邕之咏“翠鸟”一样,却是被咏之物的深情倾诉:“得生君户牖,不愿夹华池!”这美好的翠竹,本该生长在花草芳美的池畔,度那月下花前的风光才是哩。而今却在诗人居处简陋的檐前,伴着他度过清寂的晨昏。诗人在观赏檐前之竹的深深怜爱之中,大约曾浮起过一种微微的惋惜和不安吧?而檐竹似乎有解人心意的灵性,立即前来安慰诗人:“我所仰慕的是君子的风仪,而不是花前月下的池畔风光;能够生长在您的窗门前,正是我的心愿哪!”这两句初看显得突兀,但在诗人观赏入神之际,将竹叶飒飒之音,想象为它的嫣然解人之语,也正符合情理。这话语之中所显示的,正是檐竹那不慕风华、清心自守的高节,其实也还是诗人对檐竹的一种赞美。不过,采用檐竹自身倾诉的方式,既情意动人,又含蕴不露,较之于那种“唯有山中兰与竹,经春历夏又秋冬”的直赞之语,似乎有更多的情韵。
这就是沈约的《咏檐前竹》:诗中只把竹子作为客观审美对象来观照,形象地勾勒它的清姿,映衬它的风韵,别无政治上的寓意或个人身世的感慨。从咏物寄兴的传统眼光来看,这样咏竹似乎“浅”了些。但读够了寄兴、说教的诗作以后,吟诵一下这类美好单纯而寓意不多的咏物诗,倒也可使耳目一新。
(潘啸龙)
伤王融
沈约
元长秉奇调,弱冠慕前踪。
眷言怀祖武,一篑望成峰。
途艰行易跌,命舛志难逢。
折风落迅羽,流恨满青松。
这是哀伤友人王融早逝的诗。全诗八句,分为两节。前四,叙王融生平。起句“元长秉奇调”,用“奇调”二字总评王融。“调”,用如《三国志·蜀志·孟光传》“欲知权略智调”之调,谓才情;“奇调”,即奇特过人的才情。王融有多方面才情,史称“融少而神明警惠,博涉有文才”(《南齐书》本传)。王融的外甥刘孝绰七岁能属文,号神童,融每曰:“天下文章,若无我当归阿士(孝绰小字)”(《南史·刘孝绰传》),自负如此。永明中,他与沈约、谢朓等同游竟陵王萧子良门下,时号“八友”;并同沈、谢共倡声律说,还计划写一部《知音论》,可惜没能完稿。永明九年(491),所写《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文藻富丽,当世称之,名声扬至北魏。他还写一手好字,所图古今杂体,家藏纸贵。次句“弱冠慕前踪”,是对“奇调”的具体说明。古时男子二十成人,初加冠,称“弱冠”;后常用“弱冠”指代少年之时。很有才情的王融,弱冠时便仰慕前修,希望能干一番事业。王融生在南朝甲族的琅邪王氏,“眷言怀祖武”,回顾祖先的功绩,更使他产生远大的抱负。他的七世祖王导为东晋著名丞相,曾祖王弘仕宋封华容县公、官太保中书监,祖王僧达为中书令,而到了他的父亲王道琰,官止庐陵内史,且未到任已谢世,因此王融“弱年便欲绍兴家业”,“三十内望为公辅”,如生逢承平之世,“使天假之年,而老其才,徐、庾不得专美于后”(《柳亭诗话》卷二十八),不仅文名将大盛,其仕途或许也能如族叔王俭所预言:到四十岁,“名位自然及祖”(《南史》本传)。二十出头,王融很快便由秘书丞迁丹阳丞、中书郎,正当他满怀希望追迹祖武之时,永明十一年(493),武帝萧赜病重。武帝诏竟陵王子良侍医药,王融欲矫诏立子良,诏草已立,而武帝复苏,以朝事委尚书左仆射西昌侯萧鸾(后鸾废郁林王、海陵王自立,是为明帝)。武帝薨,鸾奉太孙(即郁林王)登殿即位。郁林王即位十余日,收融下狱,赐死,融死时年仅二十七岁。“一篑望成峰”,沈约对王融的功亏一篑不无惋惜之意。
后四句抒写哀伤之情。“途艰行易跌,命舛志难逢”,紧承前二句,申述王融功亏一篑、未能踪迹前武的原因在于“途艰”、“命舛”。“命舛”,即命运不顺之意。“命舛”是虚,“途艰”为实。王融有志难逞,根本原因是和当时残酷的政治斗争有关,他拥戴竟陵王萧子良,关键时刻,子良寡断;郁林王即位,王融下狱,子良又不敢救,因此不能不死。沈约由宋入齐,又经历这一事变及以后萧鸾的废郁林王、海陵王自立,萧鸾的大肆杀戮高、武诸子等等变故,对当时的社会现实有较深刻和清醒的认识,因此“途艰”二句多少也包含着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慨。我们知道,王融被害不久,沈约出为东阳(今浙江金华)太守,就仕途而言,当然很不畅快,其诗则云:“纷吾隔嚣滓,宁假濯衣巾”(《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同好》),又因得以避害远祸为幸事。梁代建立后,武帝虽为西邸旧友,但对历仕三朝十余帝的沈约来说仍心有余悸,沈约以至用事十余年,“政之得失,唯唯而已”(《梁书》本传)。“途艰”二字,写出那一时期多少文士的不幸,何止王融一人而已!“折风落迅羽”,“折风”,出《战国策·楚策四》,黄鹄“飘摇乎高翔”,“折清风而抎(陨)”;《文选·张衡〈西京赋〉》薛综注:“迅羽,鹰也。”喻王融追迹祖武之时,竟遭意外打击致死。王融下狱,郁林王让中丞孔稚珪罗织罪名,融《下狱答辞》愤然而曰:“若事有可征,爰对有在,九死之日,无恨泉壤。”沈约对王融的冤死,极为同情,故结云:“流恨满青松”,诗已尽而意未尽。
这首诗是沈约《怀旧诗九首》的第一首。《怀旧诗》每一首的首句四五两字往往概括出所怀旧友的特质,此诗云“奇调”,移易他字似难状王融的性格才情。这组诗受颜延年《五君咏》的影响。延年借咏魏晋之际的阮籍、嵇康等文士以寄慨,组诗虽然也流露出对当世的愤慨之情,但仍属于咏史诗一类,此诗则咏悼今人,寄托对旧友的哀伤之情,处处在“伤”字上落笔,伤王融的“奇调”,伤王融的功亏一篑及“命舛”,伤“途艰”,伤折风落羽;“流恨满青松”,其人已逝,而伤情不已。伤旧友,而自伤之情亦在其中。诗歌写得诚挚恳切沉痛。沈约长王融二十六岁,王融下世时他已五十多了,但全诗无丝毫以年长者自居的口吻,有的只是友人的深情,无限惋惜伤痛之情。读罢掩卷,使人更能感受到诗人的长者之风。
(陈庆元)
伤谢朓
沈约
吏部信才杰,文峰振奇响。
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
岂言陵霜质,忽随人事往。
尺璧尔何冤,一旦同丘壤。
沈约一共有《怀旧诗》九首,都是感怀当时文坛亡友的,如《伤王融》、《伤虞炎》等。这首《伤谢朓》诗即是其中的一首。比较而言,此诗最为著名,历来广为各种选本所青睐。究其原因,就在于它以诗的形式,正确评价了谢朓的艺术成就及其地位,对这位文坛奇才过早地死于非命,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和感伤。
沈约雅爱谢朓的五言诗,他经常赞叹:“二百年来无此诗也。”(见《南齐书·谢朓传》)此诗前四句就是这一高度评价的具体化。“吏部”,指谢朓。谢朓仕至尚书吏部郎。文峰,一般解释为文坛。沈约认为,谢朓才华杰出,荦荦独占文坛鳌头,具有很高的地位。这是因为,其诗之“调”与“思”都与众不同。诗思高华,追风逐云,灵秀而飘逸,固非常人可以攀比;而诗的铿锵音调,优雅动听,都堪与音乐之声媲美,犹令人赏心惬意。这里的“调”,已不仅仅是指诗的自然音节,也兼指沈约、谢朓等人率先追求的诗的人工音律,即声律。沈约醉心于追求诗的声律之美,他著《四声谱》,倡“四声八病”之说。谢朓、王融等人积极响应,身体力行,把沈约的声律说运用于诗歌创作之中,开创了风靡一时的“永明体”。沈约和谢朓都是“永明体”的代表诗人,而“永明体”实际上成了古体诗向近体诗过渡的桥梁。由此可见,在对诗的“调”的认识与追求上,他们是灵犀相通、默契一致的。所以,沈约这里称赞谢朓诗“调与金石谐”,确是知音之评。陈祚明云:“三四(按指本诗三四句)颇能貌宣城之诗,调谐言其工稳,思上言其遒拔也。”(《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三)足见此评是得到古人首肯的。
后四句对谢朓的不幸遭遇,寄寓了深切的同情。“陵霜质”指不畏严霜、不惧强暴的品质,“尺璧”指径尺之璧,喻人才之稀有难得。沈约这里先盛赞谢朓品质高洁,接着一曰“忽随人事往”,“人事往”指非自然死亡,而“忽随”二字更透露出非同寻常的意味,暗示谢朓是死于非命;二曰尺璧之质而与丘壤同污,埋没于地下,实在可叹可惜。这样,诗人便在这里着意造成了品质之优秀和生命之短暂的反差,由此发抒出对谢朓不幸遭际的无比惋惜之情,感情激烈、发露,溢于言表。
据史载,齐东昏侯永元元年(499),始安王萧遥光谋篡,江祏等佐助之,派刘沨去拉拢谢朓,许以高官厚禄,谢朓惧事不敢应。后萧遥光又使谢朓兼知卫尉事,谢朓更加害怕,便将此事告诉左兴盛等人。结果被江祏探知,使御史中丞范岫奏收谢朓,下狱而死。当时谢朓才36岁。可怜一位杰出的诗人,就这样被宦海波涛吞没了。沈约深为这样一位文坛奇才过早地死于非命而感到惋惜和痛心,所以,才能写下这首声情并茂、言浅意深的好诗。
爱其美才而悲其横死,是此诗的主旋律。全诗评骘公允,不谀不贬,因而成为品评谢朓的千古不易之辞;真情率意,不假雕饰,因而又是千古悼亡怀友的传诵之作。千载之下,读之犹感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吴小平)
石塘濑听猿
沈约
噭噭夜猿鸣,溶溶晨雾合。
不知声远近,惟见山重沓。
既欢东岭唱,复伫西岩答。
这是一首写景寄情的小诗。诗人野外独伫,万籁俱寂,四旷幽冥,不见月明风清,惟闻夜猿长鸣。噭噭,猿悲鸣之声;溶溶,烟雾浓盛之貌。夜猿悲啼,常常令人闻之毛骨悚然,不胜凄凉哀伤之意。于此,古代诗人的描写每每可见。如巴东渔者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如陈子昂《晚次乐乡县》:“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等等。所以,张九龄大有“林猿莫夜听”(《湘中作》)的体验和感慨,可谓说尽历代诗人的共同心理感受。但在诗人沈约心中,却独独唤起一种闲情雅趣。他仿佛要从这猿鸣噭噭之中,聆听大自然的清音,欣赏大自然的野趣。因此,不知不觉,心驰神往,从“夜”至“晨”,时已天明。但见清晨浓雾弥漫,水烟氤氲,而猿声仍东唱西答,此起彼伏。诗人试图找到猿所在的地方,可惜“不知声远近,惟见山重沓”。重山叠岭,云遮雾障,而悲猿之声,忽远忽近,东唱西答,络绎不绝。于是,诗人一会儿倾听东岭的猿唱,一会儿静聆西岩的猿答,节奏欢快,饶富深趣。
人的视觉常受外界客观条件的限制,或为高山所阻,或为云雾所遮,不能畅其极至。而听觉则可以超越这些限制,借助想象的翅膀,飘飖到更广阔的空间,任情自适。沈约似乎深谙此理。他正是抓住了这一特点,着重写听觉形象。诗题中的“听”字正点明此旨。所以,此诗全从“听”字落笔。首联一句写猿声噭噭,是写听;二句写晨雾溶溶,目不能远视,惟听觉可以远接猿鸣之声,这是从视觉的局限来加强、突出“听猿”的效果,仍写耳聆之状。次联仍承第二句写法,虽写到“惟见”山峦重沓,是眼见之景,但这显然仍是为“听猿”张本,是从视觉衬写听觉,换了一个角度。末联东岭猿唱,西岩猿答,更是直接描写“听猿”的效果以及由此而生发的无穷无尽的逸趣。如此写来,亦闻亦见,虚实相间,便造就了一个无限渺远的空间,诗的澹淡冲远的境界随之宛然若现,诗人雅爱自然、宅心高远的形象亦呼之欲出了。所以我们说,诗中景,全从“听”中绘来;诗中情,也全从“听”中生来。景致幽雅,情趣盎然,是南北朝时不可多得的一首好诗。
(吴小平)
咏新荷应诏
沈约
勿言草卉贱,幸宅天池中。
微根才出浪,短干未摇风。
宁知寸心里,蓄紫复含红!
荷花是一种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又名莲、芙蕖,古时也称为芙蓉。它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素来为诗人墨客们所赞颂,用以自喻和他喻。本诗即是其中的一首。
诗的一、二句以议论入题,针对人们因荷花是草卉而轻贱它的心理而发。天池,本谓神话中的瑶池。本诗是“应诏”之作,故这里“天池”应指皇宫内的荷池。两句意谓荷花虽为草卉之物,但其有幸植根天子之池,自与其他山泽中的草卉身份不同,也更易受人们的注目。
三、四句转入咏物本题,细致而微地描绘荷花的初生水面,应题“新荷”二字。荷的根茎最初细瘦如鞭,俗称莲鞭。莲鞭上有节,能向上抽出叶子和花梗。“微根才出浪”,就是说花梗刚刚伸到水面。这里连用“微”字“才”字,已极言其细小,下面“短干未摇风”,则更形象地体现其细小;梗干之短,甚至风亦不能使它摇动,可见它只是刚刚在水面露头而已!这两句直逼出“新荷”的“新”来,观察之细致,用笔之精到,真堪令人叫绝。在这细微之处,诗人的功力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上二句写初出荷茎之至微至小,文势犹如尺蠖之屈,已蓄足了力。于是乎五、六二句,乃一变而由屈转伸,忽出石破天惊之语。“宁知寸心里,蓄紫复含红!”那荷茎长不满寸,看上去若有若无。然而谁能知道,那短茎里寓含着的花蕾胚芽,却蕴育着万紫千红的将来。只等夏天一到,它就要把那绚丽的色彩,洒满整个池塘!“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这满眼红绿的壮观景象,正是“新荷”的未来世界。
这首诗,单就咏物而言,也是清新可喜的。我们再看诗中的“勿言”、“宁知”这些强烈语气,就不免会推测:诗人如此用力为新荷抱不平,恐怕不会是无所寄托的吧?据《梁书·沈约传》记载,沈约幼年因父亲被诛,被迫潜窜他地,以后虽然“会赦免”,却“流寓孤贫”。但他“笃志好学、昼夜不倦”,最终“遂博通群籍”,累官至步兵校尉,“管书记,直永寿宫,校四部图书”,堂堂皇皇地进入“天池”,成为当世首屈一指的大学者、大手笔。诗人看到新荷初出时的微陋,遥想自己幼小时的辛酸,他安得不深深感慨!他又怎能不充满自信地说:新荷的今天虽然为人们所轻贱,但它在明天,定将是姹紫嫣红的创造者。诗人幸而言中,后来他历仕宋、齐、梁三朝,封侯拜相。他在文学上的“紫”“红”之才,也充分发挥出来了,不仅衣被当世,而且也惠泽后人。
所以,沈约的这首诗,既是咏物,亦是抒怀。诗人咏的是荷花,但读者所感觉到的,又何尝不是诗人的自我形象!
(吴伟斌)
咏筝诗
沈约
秦筝吐绝调,玉柱扬清曲。
弦依高张断,声随妙指续。
徒闻音绕梁,宁知颜如玉。
此诗题为《咏筝》,但它不是一首描写筝这种乐器的咏物诗,而是写听人弹筝。诗末句云:“宁知颜如玉”,可知弹筝者是位女性,大概是乐妓之流人物。
全诗六句,前四句写听筝曲,观弹奏。头两句“秦筝吐绝调,玉柱扬清曲”。筝是一种古弹拨乐器,战国时流行于西秦,故称“秦筝”。“玉柱”,指支撑筝弦之物。每弦一柱,可左右移动以调节音之高低。这里“玉柱”指代秦筝。“绝调”,即久已中绝失传的曲调,它又与次句的“清曲”为互文,言乐曲之清越绝伦,极为动听。此曲发自秦筝,故分别用“吐”“扬”两动词。这两句从听的角度来写筝曲之美妙。然而,乐曲之美,筝声之妙,必当得高手调拨鼓弹。因此,听者的注意力很自然地会从欣赏音乐转移到观摩弹筝者的演奏方面来,以下两句便写观弹筝。
“弦依高张断,声随妙指续。”上句的“弦”字与下句的“声”字亦互文,指弦声。“高张”,将弦绷得很紧。“断”与“续”为对文,指音乐的休止与续接。“弦依”句着重写筝弦;“声随”句刻画“妙指”。筝弦之“高张”与“妙指”之拨弹相互映照,弹筝者“罗袖飘纚拂雕桐”的演奏情景宛若目前,见其指法的娴熟与技艺的高明。这种精湛的演奏本身就给人以很高的艺术享受。诗人更巧妙地通过视觉形象,即弹筝时弦、指的变化,表现出听觉形象,使读者由此领略到音乐的妙境:一时萦弦急调,繁音错杂;忽尔音断弦绝,寂然无声。随后只见弹筝者纤指轻拂,信手续弹,弦声复起,清音悠扬。乐曲旋律的缓急断续变化,表现出复杂的音乐情绪与音乐形象,以见筝曲之优美动人,回应上文的“绝调”、“清曲”一意。这里,诗人无一笔正面描绘音乐如何美妙,既举重若轻,省却无限笔墨;又遗音弦外,给人以丰富的联想与回味,于此颇可见得诗人的匠心独运。
以上四句,由闻写到观,因声及物(筝弦)及人(弹筝者),言简意丰,运笔转落无痕。“听筝”写到此告一段落,接下写诗人的感叹。
末尾两句“徒闻音绕梁,宁知颜如玉”,议论兼喟叹,以承转交错笔法出之。上句“音绕梁”,语出《列子·汤问》“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乃总承上文极言筝曲之美。但诗人之意不在赏鉴音乐,因用“徒闻”二字陡笔勒转,就势以“宁知”相接,托出“颜如玉”三字。“颜如玉”照字面讲是说这位弹筝女玉颜丽质,透过一层看,诗人言弹筝女的貌美,实表其心之芳洁如玉与才华之出众。然而世人知表不知里,徒闻筝曲之美而不识弹筝者其人之美。能听音赏曲者,未必是知音。古诗有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这不独是弹筝女之尤怨与苦衷,亦是作为其知音者诗人之遗憾与不平。沈约另有一首《咏箎诗》,末尾云:“曲中有深意,丹诚君讵知”,用意略与本篇结句相仿佛,只不过彼言显而此言隐,不及“徒闻”、“宁知”二句辞情委婉,耐人寻味。
沈约的这首小诗,脱略铅华,不假雕琢,文笔生动朴素中见工致,辞畅韵流而又深婉含蓄,表现了其“长于清怨”(钟嵘《诗品》)的特色。清人沈德潜谓:“隐侯短制,犹存古体”(《古诗源·例言》),殆指此类诗作。
(易平)
六忆诗四首
沈约
忆来时,灼灼上阶墀。①
勤勤叙别离,慊慊道相思。②
相看常不足,相见乃忘饥。
忆坐时,点点罗帐前。
或歌四五曲,或弄两三弦。
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③
忆食时,临盘动容色。
欲坐复羞坐,欲食复羞食。
含哺如不饥,擎瓯似无力。④
忆眠时,人眠强未眠。
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须牵。⑤
复恐傍人见,娇羞在烛前。
〔注〕 ①灼灼(zhuó zhuó):鲜明。阶墀(chí):台阶。②勤勤:殷勤,这里有诉说不尽的意思。慊慊(qiǎn qiǎn):心中不满足的样子。③嗔(chèn):愤怒,生气。可怜:可爱。④哺(bǔ):口中所含的食物。瓯(ōu):一种饮酒用的瓦器。⑤罗:罗衣,用丝织品制成的衣服。
诗人是审美者。他捕捉美,表现美,创造美。将日常生活诗化,诗人着意造成情感的涟漪。在沈约《六忆》诗中,来、坐、食、眠,这每日生活中司空见惯、最为普通的内容,由于被情爱所润泽而带上了永不退逝的绚丽光环。
诗中,诗人首先回忆自己在门外等待她、迎接她的情景:“忆来时,灼灼上阶墀。”从台阶上走来的时候,她是那么光艳照人。其楚楚动人的形象至今仍那么鲜明地印在诗人的脑海中。见面后,有诉说不尽的离别相思。“勤勤叙别离,慊慊道相思”两句为互文。“勤勤”、“慊慊”共同修饰别离相思之苦的叙述。
这对曾经离别过的情人是这样的深情:“相看常不足,相见乃忘饥。”因诚挚执着的爱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因百折千回的情而茶饭无心憔悴瘦损,并不是罕见的人事。特别是多情相爱者之间的凝视,具有着摄魂夺魄的力量。眼睛能直接而深刻地表达恋者的内心,可以进行无声的交流。丰富的视觉可以为爱带来魅力、和谐和激情。这种眼光,是倾慕、是崇拜、是渴望、是感激、是期待?真正难以言说。
当离情倾诉已毕,心情初定。这对情人又回到旧日曾经过惯的旖旎生活中去。罗帐前坐着的她,拨弦奏曲,曼声低唱,秀外慧中,具有动人的气韵。女子的笑容,仿佛锦缎上的鲜花、仿佛鲜花上晶莹的露珠,使其美更添几分妩媚。世界名画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作为美之谜,引发多少哲学家、艺术家的好奇心。“笑时应无比”,应该不是夸张之辞。《诗经》中早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妙句,从情感与理智两方面激动得孔子和他的弟子发出了一通“知诗”和“绘事后素”的大道理。恋人间的笑,意味着幸福、满足、欢快、和谐与健康。这音容笑貌,怎能不使诗人流连吟唱。
然而,情感的交流也忌讳单调。“嗔时更可怜”,反映了诗人在另一个层面上的情感体验。恋人间的气恼、嫉妒、争吵、责怪,仿佛截断了爱河的洪流,而使其水势蓄积,一旦放决,那情感之涛翻滚奔腾,一泻千里,带来更为炽热、强烈的爱恋!一笑一嗔,诗人摄取这活泼、动感的刹那,一位美丽、聪慧的女子呼之欲出。
诗人对食时、眠时的追忆,着重于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情状的复现。沈约是一位官僚兼宫廷诗人。他所接触的是生活于上流社会的女子。他们当时的审美趋向是以绰约娇弱为高。欲坐羞坐,欲食羞食;擎瓯就枕,文静委婉。浸润渗透出一种氤氲温馨、一种馥郁香醇。这的确是一种区别于热烈狂放之美的温柔。这种境界,我们可以在北宋婉约词人之宗周邦彦的艳情词中再度重温:“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少年游》)。有趣的是,西方有句长期流传的古谚,说真正的美人是睡时也美的美人。沈约“人眠强未眠”之句,竟然同西方这种审美标准异曲同工。
总之,诗人就是这样柔声细语,采用联章体的形式、充满温情的追忆,一一叙叹自己对恋人的深切思念。联章体的形式,切合作者的思绪,将作者记忆中旧时岁月的琐碎片断串联成一组流注灵气的有机整体,仿佛一挂璀燦的珍珠项链熠熠发光,使被思念者的形象历历如在目前。
作为齐梁时代诗坛的领袖人物,沈约对诗文创作曾有这样的主张:“文章当以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诵读,三也。”(《颜氏家训·文章篇》)这四首《六忆》诗正是实践这种理论的产物。这四首诗挣脱了“君子比德”、纲常名教的传统诗歌理论的束缚,为情而情,直接表达出诗人情爱生活中的真切感受与印象,活色天香,在平凡的“来、坐、食、眠”生活细节中流走着画意诗情。这种个性和情感的张扬、自我情欲的释放,在诗歌乃至艺术史上不是小事,而这一切又同浅易流畅的表达融合一体。同齐梁以前那或典正板质或雕缋浮华的诗风截然不同,《六忆》诗既不借助于取典用事的艰深曲折,也不借助于金玉锦绣的辞藻铺排,吐言天拔,出于自然。值得指出的是,诗中“灼灼”、“勤勤”、“慊慊”、“点点”等叠字的运用,以及“欲坐复羞坐”、“欲食复羞食”等连珠句式的安排,使行文的音韵有珠落玉盘的妙响。这些艺术特征,恐怕也是与诗人自觉地汲取了当时吴歌西曲这些闾巷民谣的精髓有关吧!
(朱大刚)
八咏诗·登台望秋月
沈约
望秋月,秋月光如练。照耀三爵台,徘徊九华殿。九华瑇瑁梁,华榱与璧珰。以兹雕丽色,持照明月光。凝华入黼帐,清辉悬洞房,先过飞燕户,却照班姬床。
桂宫袅袅落桂枝,露寒凄凄凝白露,上林晚叶飒飒鸣,雁门早鸿离离度。湛秀质兮似规,委清光兮如素。照愁轩之蓬影,映金阶之轻步。居人临此笑以歌,别客对之伤且慕。
经衰圃,映寒丛,凝清夜,带秋风。随庭雪以偕素,与池荷而共红。临玉墀之皎皎,含霜霭之濛濛。轥天衢而徒步,轹长汉而飞空。隐岩崖而半出,隔帷幌而才通。散朱庭之奕奕,入青琐而玲珑。
闲阶悲寡鹄,沙洲怨别鸿,文姬泣胡殿,昭君思汉宫。——余亦何为者,淹留此山东?
此诗系沈约《八咏诗》中的第一首。南齐隆昌元年(494)沈约任东阳(治今浙江金华)太守时,作《八咏诗》于玄畅楼,时称绝唱。到了宋代,玄畅楼因此诗而被改名为“八咏楼”。
《八咏诗》以八首杂言体的歌行组成,各首均以一句五言为题。《登台望秋月》以下的次序是:《会圃临春风》、《岁暮愍衰草》、《霜来悲落桐》、《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鸿》、《解珮去朝市》、《披褐守山东》。分别以秋月、春风、衰草、落桐、夜鹤、晓鸿、朝市、山东为描写对象。
《登台望秋月》是《八咏诗》中颇有代表性的一首,它的艺术特色可以反映出《八咏诗》的基本风貌。现对它略作一些分析。
全诗可以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着重围绕“登台望秋月”这一题目,渲染“三爵台”、“九华殿”等宫廷建筑的豪华。“三爵台”是传说中神仙所居,“九华殿”是汉魏时的皇家宫殿,但这里只是泛指高台、华殿。开头写高台、华殿的雕梁画檐在月光映照下分外显得富丽堂皇,接着写月光穿过绣帐,进入深邃的内室。先经过赵飞燕的居所,回过来又照在班婕妤的床上。这一部分诗人用了一些华美的词藻,这是齐梁诗坛上的普遍风气。但由于是写月光,所以诗中出现的皇宫深院的画面虽然金碧辉煌,但基本上还是冷色调。这里提到了赵飞燕和班婕妤,这是两个受到冷落的汉代后妃,她们哀怨孤凄的形象,更衬托出月色的阴冷惨淡。
第二部分是“望秋月”这一主题的展开部分。“桂宫袅袅落桂枝”以下四句表现一个“秋”字。“桂宫”即月宫,因传说月中有桂树,故以“桂枝”比喻月光,而桂树正是秋天开花的树木。“露寒凄凄”、“晚叶飒飒”和“早鸿离离”都是秋天的景象。“湛秀质”二句表现一个“月”字,以“秀质似规”和“清光如素”来对月亮的形与色进行赞美,似规状其圆,如素言其白。“照愁轩”以下四句表现一个“望”字。望月的人有各种各样,处在不同境遇中的人望月时的心绪和感情也彼此有异:轻步于金阶的“居人”对之欢笑歌唱;身居愁轩的别客(蓬影)则勾起了对亲人的思慕,因而黯然神伤。这一部分的描写,感情基调同第一部分完全一致。
第三部分从各个方面描写秋月的特征。“经衰圃”四句写它的清冷;“随庭雪”以下四句写它的皎洁、透明而又像细雨一样迷蒙,“轥天衢”以下六句写它的活动。轥轹,车轮转动;天衢,天上道路。这里是说月轮或漫步天街,或飞越河汉,或隐身于岩崖后面只露出一半,或被淡云所遮,就像隔了一层帷幌一样只能依稀看到,或散布于朱庭,光彩奕奕,或进入于青琐(宫门),玲珑明彻。这一部分在全诗中是最富有想象力、描写最生动的部分。
最后部分才是作者自己的抒情。这时作者远离家乡,在外地做官,面对秋月,思乡之情自会油然而生。因明月而引起对家乡、亲人的思念,是古诗中常见的主题之一,这里作者也是因“望秋月”而联想到自己形单影只,于是便产生了“悲寡鹄”、“怨别鸿”这种孤独心情。“文姬泣胡殿,昭君思汉宫”两句同样如此。在作者想象中,蔡文姬和王昭君的思念故乡也是因“望秋月”而引起的。这是古诗中常用的“取譬引类”、“因物喻志”的手法,主要引起末两句作者自己的感慨:“余亦何为者,淹留此山东?”(“山东”指东阳郡)
钟嵘《诗品》评沈约作品时有“辞弘”、“意浅”之说,本诗的特点正是这样。内容上它并无深意,通篇都是对秋月的铺张扬厉的反复描写。比较惹人喜爱的是它的语言。此诗语言风格虽未脱齐梁的绮丽之风,但还没有过分地雕金镂采,在丰茂的辞藻中仍能透露出一股清新的气息。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它在声律安排上相当讲究,声韵和谐,节奏感很强,有些句子的平仄安排已类似后世的律诗,如“凝华入黼帐”、“闲阶悲寡鹄”等句犹似五律,而“桂宫袅袅落桂枝”二句则俨然七言律句。
《八咏诗》的体裁属于杂言体,这种句子长短不齐的形式以前多见之于乐府诗和拟乐府诗,沈约此诗显然受到乐府诗的影响。此外,它与六朝流行的咏物抒情小赋也有许多相似之处。“经衰圃”以下一大段不论句子形式和描写方法,都明显地吸收了赋的特点。正因为这样,所以前人把《八咏诗》称作别开生面的作品。
(范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