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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恽
【作者小传】
(465—517)字文畅,梁河东解(今山西运城西)人。好学,善琴棋,南齐时,为竟陵王萧子良行参军,累迁太子洗马,试守鄱阳,为百姓所称。还任骠骑从事中郎。及萧衍(即梁武帝)攻建康,恽投之,任相国右司马。梁立,历官长史兼侍中、吴兴太守、左民尚书、广州刺史、秘书监,又出为吴兴太守,为政清静,因病去官卒。事迹具《梁书》卷二一本传,又附见《南史》卷三八《柳元景传》后。有集十二卷,已佚,《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十八首。
江南曲
柳恽
汀洲采白 ,日暖江南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江南曲”属乐府《相和曲歌辞》,有《江南》古词云:“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里的《江南曲》是作者以乐府旧题创作的一首闺怨诗,作品细致地描绘了一位丈夫远在异地的江南妇女思念她亲人的怅惘心情。
诗的头两句是起兴:“汀洲采白 ,日暖江南春。” ,是一种生长在浅水中的草木植物,在江南一带水泽池塘中多有生长。这里“采 ”并不一定实有其事,只是间接点明诗作的时间,是在百草复苏的春天。以下六句皆写诗中女主人公遇到“洞庭归客”时所闻和所问,以及由此引起的复杂心理。“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是说有客从“洞庭”回到女主人公的家乡,给她带来了丈夫的消息。“洞庭”、“潇湘”,一为山名,一为水名,各有传说典故,经常为诗人采撷入诗,如谢朓“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新亭渚别范零陵云》),这里应皆指“故人”行旅所经或居住的地方。得到丈夫的消息,妇人本应欢喜欣慰,但是“归客”只说曾经与她丈夫见过面,却并没说清“故人”为何不回还的原因。因此,欢喜的心情又很快变为忧虑。“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这两句可视作妇人向“归客”的问话,也可看作是她的自问:春日迟暮,百花又快到了凋谢的时节,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此话是探问,而其中又带有埋怨和责备。这一联同谢朓“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王孙游》)同出一机杼,并非仅指季节的迁移,亦暗含着佳人迟暮的意思。结尾两句则是在无限的怅惘中,又带有明显的嘲讽意味:“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只”,一作“空”。两句大意是:不说是另有了新欢,倒推说路途遥远!此嗔怪的语气,或是玩笑般的责难,或是略带怨恨的斥责,都细腻地刻画出女主人公既思念又疑虑的复杂而细微的心理。
这是一首风格清丽、感情刻画细致的诗作。本篇与《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的抒情主人公有所不同,一为思妇,一为远游之士,但所表达的怀念远人的心情有相近之处,皆因“同心离居”而怨怅。起句“汀洲采白 ”,在后人的诗词中常作为典故化用,陆龟蒙《江南曲》作:“为爱江南春,涉江聊采 ”;又李贺有《江南曲》一首,亦题作《追和柳恽》,头两句为:“汀洲白 草,柳恽乘马归。”
(孙绿怡)
长门怨
柳恽
玉壶夜愔愔,应门重且深。
秋风动桂树,流月摇轻阴。
绮檐清露滴,网户思虫吟。
叹息下兰阁,含愁奏雅琴。
何由鸣晓佩,复得抱宵衾。
无复金屋念,岂照长门心。
在帝王的恋爱故事中,汉武帝对陈皇后始则金屋藏娇、宠幸逾等,终而打入冷宫、恩断义绝,历来是人们津津乐道的风流艳事。柳恽《长门怨》即是代陈皇后立言,抒写其黜入长门宫中的哀怨嗟伤。开端“玉壶夜愔愔,应门重且深”,点出陈皇后阿娇被黜后所处的特定环境。皇宫内院,门户深重,一片沉寂;夜深人静,唯闻宫中漏壶,水声滴滴。愔愔,静寂貌。应门,这里指宫门。这两句,把读者带入幽冷凄清的境界中去。它与一般深闺怨旷虽有共通之处,但又更为凝重萧瑟。然后,诗人择取秋夜风物,加以精心描绘。“秋风动桂树,流月摇轻阴。”秋风送凉,桂枝摇曳。月华透过枝叶,着地星星点点,闪烁不定。这两句将难状之冷宫秋景,写来如在眼前,正见诗人炼意之巧、铸辞之工。“绮檐清露滴,网户思虫吟”,又转换角度,由庭院移向寝处。华檐之上,清露滴滴;绣户之外,秋虫长吟。网户,刻有网状方格的门窗。这一段景物描写中,尽管诗人落笔于动态、声响,写的是风回树摇,露滴虫鸣,但都是以动见静,愈形其静。这秋夜的黯黯沉寂,与女主人公焦虑而又凄凉的心境丝丝入扣;而檐户之华美,又与这种心境形成强烈反差。句句景语,又是句句情语。
经过环境、景物的烘托,诗人笔致轻转,进而直接刻画纠结错互的复杂心境。“叹息下兰阁,含愁奏雅琴。”在在强调一个“愁”字:中夜不眠,步出芳闺,蹙眉暗叹,奏琴自慰。然而弹琴果真能消释愁闷吗?陈皇后手抚琴弦,心神早已飞驰:“何由鸣晓佩,复得抱宵衾。”想的是如何才能佩环铿鸣,重见天子,承欢受宠,伴寝君王。但金屋专宠,已是明日黄花;重修旧欢,却又杳然无期。阿娇抚今思昔,不堪回首,怨恨转生:“无复金屋念,岂照长门心。”金屋之诺荡然无存,黜废之身岂复关心。“金屋”与“长门”两相对照,过去的光辉正映照出今天的黯然失色,今天的孤苦又正因过去的辉煌而更加难堪。怒恨交作,声泪俱下。心绪激荡,臻于高潮。短短六句,写出了愁苦、向往、怨恨、伤感等重重侧面,情绪一气流走,令人为之低回不已。
此诗在选材上,舍弃陈皇后的春风得意,只撷取其冷宫生涯,以表现其痛苦心情。它不仅写出皇后这特殊地位的特殊痛苦,而且包容了广大妇女宠辱由人、无力反抗的可悲状况,从而使题材具有广泛意义。所以此诗一出,李白、张祜等踵事增华,纷纷效作。全诗布局由景入手,续以情思,又于情感高潮处戛然收结,结构步步生发,有条不紊。另外,全诗十二句,除开端外,尽是两两相对,但在这五组对仗中,句法多变,无一重复,足见诗人造语工致。其遣辞刻意求工,化用《左传》、《诗经》中语词,而又食古能化,辞意畅达。清人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评柳恽诗曰:“柳吴兴音调高亮,取裁于古,而调适自然,全类唐音。无六朝纤靡之习,颇开太白之先襟。”从《长门怨》中即可看出,柳诗的句法、字法都趋于清朗,已接近唐风。
(何丹尼)
七夕穿针
柳恽
代马秋不归,缁纨无复绪。
迎寒理衣缝,映月抽纤缕。
的皪愁睇光,连娟思眉聚。
清露下罗衣,秋风吹玉柱。
流阴稍已多,馀光亦难取。
七夕是中国传统节令之一,相传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斯夕。据《荆楚岁时记》记载,这天晚上,妇女们纷纷以彩色线穿七孔针,于庭院中陈列瓜果乞巧。民俗流风所及,七夕也成为六朝诗人咏歌的热点。除了歌唱牛郎织女外,“七夕穿针”的作品也不在少数。如梁简文帝萧纲诗“怜从帐里出,想见夜窗开。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刘遵诗“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向光抽一缕,举袖弄双针”。柳恽的《七夕穿针》,虽然题材也是传统的闺怨,但比起前面各家来,诗的内容更加丰富,意境也开拓得较深。
诗歌发端“代马秋不归,缁纨无复绪”,且不提七夕穿针,而先说明丈夫从军代地(今河北、山西北部),妻子独处闺中,各色衣裳,无心料理。然而瞬间已到七夕,须为丈夫打点冬装,于是归结七夕穿针这一诗题:“迎寒理衣缝,映月抽纤缕。”旧注引《周礼·春官》中“中秋夜,击土鼓、吹豳诗以迎寒”解释“迎寒”,似乎牵强。这两句诗使用修辞中的“互文格”,即“映月迎寒,抽纤缕理衣缝”,在月光下迎夜凉、穿针孔、缝衣衫。单纯的穿针娱乐变为实际的裁衣寄远,于是民俗与社会问题浑融浃洽,天衣无缝。下文便描写女主人公飞针走线时的容貌神情。“的皪愁睇光,连娟思眉聚。”的皪,光亮鲜明。连娟,纤细弯曲。眼波媚丽,奈何凝愁远望;眉山春妍,只是紧蹙不舒。全无佳节兴致,更添独居抑郁。这是人物的正面描写。接着诗人再从侧面对环境进行渲染:“清露下罗衣,秋风吹玉柱。”玉柱,这里代指筝瑟等乐器。罗衣沾露,只为伫立已久,可见时已夜深。秋风拂弦,可见心绪缭乱,置琴不顾。清露点点,微响悠悠,两句勾勒出一片凄清氛围,蕴含着恍惚失神的人物形象。结尾转到人物心理:“流阴稍已多,馀光亦难取。”一夜光阴大半流逝。残夜馀光欲留无计。寥寥十字,辞约义丰,既是慨叹牛郎织女欢会短暂;又是自伤良宵虚度,比之牛郎织女,尤为不及。这两句将节日与日常生活收束合一,将人生感慨与神话传说收束合一,将世间凡人与天上星宿收束合一。神韵超远悠渺,耐人寻味。
此诗的人物描写,堪称细腻。随着时光的推移,由夜晚到中宵再到残夜,或是穿针缝衣的举止,或是颦眉含愁的神情外貌,或写幽清环境,或状嗟伤心绪,移步换形,内涵充实。从而使整首诗歌也显得清隽雅丽,卓然出群。正如清人陈祚明所说的,“柳吴兴诗如月华既圆,云散相映,光气满足”(《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五)。
(何丹尼)
捣衣诗
柳恽
行役滞风波,游人淹不归。
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
寒园夕鸟集,思牖草虫悲。
嗟矣当春服,安见御冬衣?
柳恽以《江南曲》“汀洲采白 ,日暖江南春”之句闻名后世。他的这首同赋闺怨的少年成名作《捣衣诗》中“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一联,也是不可多得的佳句。古人在裁制寒衣前,要将纨素一类衣料放在砧石上,用木杵捶捣,使其平整柔软。捣衣的劳动,最易触发思妇怀远的感情,因此捣衣诗往往就是闺怨诗的异名。六朝这类诗甚多,谢惠连的《捣衣诗》就曾受到钟嵘的称赞,其中有句云:“檐高砧响发,楹长杵声哀。微芳起两袖,轻汗染双题(额)。”可见古代捣衣的具体情景。
捣衣往往为了裁缝寄远。因此诗一开头便从感叹行人淹留不归写起:“行役滞风波,游人淹不归。”古代交通不便,南方水网地区,风波之险常是游子滞留不归的一个重要原因。女主人公想象丈夫久久不归的原因是由于风波之阻,正反映出特定的地域色彩。两句中一“滞”一“淹”,透出游子外出时间之久与思妇长期盼归之切,而前者重在表现客观条件所造成的阻碍,后者重在表达思妇内心的感受,在相似中有不同的侧重点。
三、四两句写深秋景色。上句是思妇捣衣时眼中所见之景。亭皋,水边平地,暗切思妇所在的江南。“木叶下”化用《楚辞·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意境,暗透思妇在秋风起而木叶下的季节盼望游人归来而“目眇眇兮愁予”的情景。下句是思妇心中所想之景。陇首,即陇头,系游人滞留之地。陇首或陇头的意象,在南北朝诗赋中常与游子的飘荡相联系,此处即泛指北方边塞之地。思妇由眼前“亭皋木叶下”的深秋景象,联想起丈夫所在的陇首一带,此刻也是秋云飘飞的时节了,想象中含有无限思念与体贴。“秋云飞”的意象,不但明点秋令,而且象征着游子的飘荡不定(浮云常被用作游子的象喻)。这一片飘荡无依的“秋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呢?两句一南一北,一女方一男方,一实景一悬想,不但对仗工整,形象鲜明,而且由于意象富于蕴涵,能引发多方面的联想。表面上看,似单纯写景,而思妇悲秋叹逝、怀念远人的感情即寓其中,意绪虽略带悲凉,而意境疏朗阔远。《梁书》本传说:“恽少工篇什,为诗云:‘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王元长(融)见而嗟赏。”可见它在当时就被视为警语佳句。
五、六句由第四句的驰神远想收归眼前近景:“寒园夕鸟集,思牖草虫悲。”在呈现出深秋萧瑟凄寒景象的园圃中,晚归的鸟儿聚集栖宿;思妇的窗户下,唧唧的秋虫在断续悲鸣。“寒”点秋令,也传出思妇凄寒的心态;夕鸟之集,反衬游人不归;草虫悲,正透出思妇内心的悲伤。所见所闻,无不触绪增悲。
最后两句是思妇的内心独白。眼下已是木叶纷飞的深秋,等到裁就寒衣,寄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陇首塞北,那里已是春回大地,应当穿上春装了,哪里能及时见到我寄去的御寒的冬衣呢?这一设想,不仅显示了南北两地的遥隔,而且透露出思妇对远人的体贴与关切,将捣衣的行动所包含的深情蜜意进一步表现出来了。
诗题为“捣衣”,但跟前面所引的谢惠连的《捣衣诗》具体描绘捣衣劳动的写法不同,除结尾处略点寄衣之事外,其他六句几乎不涉捣衣本题,表面上看似有些离题。实则首联揭出游人之淹滞远方,为捣衣之由,中间两联写景,为捣衣时所见所想,仍处处关合题目。只是本篇旨在抒写捣衣的女子对远人的思念、体贴,对捣衣劳动本身则不作正面描写。这种构思,使诗的意境更为空灵,也更富抒情色彩。
(刘学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