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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绎
【作者小传】
(508—555)即梁元帝。字世诚,小字七符,南兰陵(今江苏武进)人。梁武帝第七子,封湘东王。曾任会稽太守、丹阳尹、江州刺史。武帝太清元年(547),任荆州刺史,镇江陵。及侯景陷建康台城,囚梁武帝,绎承制于江陵。后出兵平侯景,即帝位。承圣三年(555),西魏伐之,陷江陵,绎被执遇害。事迹具《梁书》卷五及《南史》卷八本纪。有集五十二卷、小集十卷、其他著作三百余卷,均已佚,明人辑有《梁元帝集》。又有所著《金楼子》残本存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一百二十三首。
折杨柳
萧绎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
同心且同折,敌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
《折杨柳》是古横吹曲名,起先多叙出征兵阵之事,辞多哀苦;后更突出亲朋情友别离寄思的内容,不再限于叙唱士卒辞家从征,而情辞仍多凄伤。李白《春夜洛城闻笛》“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的诗句,说明了乐府诗《折杨柳》将叙述离情别意专职化的情形。
萧绎这首《折杨柳》构意立想也是如此,同时又结合长江巫山巫峡一带猿声凄啼的描写,将别家离乡的苦情渲染得更加浓郁,而游子思乡念亲的感绪也被表现得更为挚切动人。
巫山在今四川、湖北两省的边境,长江从中穿流奔腾而过,形成著名风景“长江三峡”。巫峡又称大峡,在三峡中距离最长,唐诗人杨炯《巫峡》写道:“三峡七百里,唯言巫峡长。”山通常称高,故有的本子首句前二字作“山高”。联系二、三、四句垂柳垂杨、同心同折、故人故乡的词语特点来看,首句似作“巫山巫峡”为优,这样不仅与后面三句遣词特点互相一致,音节也更加显得流畅。而且,就山的绵延跨度而言,未尝不可称山为“长”。故以“长”兼指巫山、巫峡并无不当。
前四句由巫山巫峡而及道旁杨柳,由杨柳而及同心人折柳告别,然后点明“故人怀故乡”的题意。这样既切合《折杨柳》题目,又具体抒写了羁旅长江的行人内心的紊纷哀悲。
五、六句形容巫山群峰的美艳和长江流水的清净。巫山十二峰并列长江两岸,绵延挺拔,苍翠奇丽。古时长江流水相当清澈,加之两岸青山相映,更显得碧净生辉。诗人用“莲花艳”、“明月光”比喻巫山形貌媚态和江水明澈碧丽,深得山光水色之妙。
然而,奇丽的山水景色无法消减游子内心的伤感。寒夜行舟,听见两岸彻夜凄啼的猿声,更牵动了他们思念亲友的感情,以至难为自控,泪沾衣裳。诗歌结束,又回到前面“故人怀故乡”的哀音悲响,而凄怆的程度却进一步加深。
本诗包含了古代折柳风习和三峡古歌的内容。古人往往将折柳当作别离相思的代称,这不仅因为“柳”与“留”字谐音,还在于临风轻飏的丝丝柳枝,容易给人以旋绾系结的意象,从而产生挽留惜别的联想。《诗经·小雅·采薇》已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唱叹,而汉朝人已经形成“折柳赠别”的风习(见《三辅黄图》)巫峡的激流险景及其出入川蜀经由之道的地理位置,使人想到别离的痛苦和行旅的艰难,古代一首渔歌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引自郦道元《水经注》)萧绎此诗将“巫山巫峡”和垂柳垂杨这两种含寓别愁离恨的景物事象联系起来,使古代折柳风习的意义和三峡古歌词意融为一体,借以表达人们离别的苦衷和对故乡亲人的怀念,从而使本诗具有浓郁的抒情性。
诗歌语言清丽明白,音韵圆婉流转,前四句音节相近,如环似带,略似民歌风格。五、六句比喻水色山光,新鲜生动。七、八句脱胎于三峡传流的渔歌,简整扬抑,有近体格调。沈德潜评:“此种音节,竟是五言近体矣。”(《古诗源》)颇能道出本诗的音律特点。
(邬国平)
半路溪
萧绎
相逢半路溪,隔溪犹不度。
望望判知是,翩翩识行步。
摘赠兰泽芳,欲表同心句。
先将动旧情,恐君疑妾妒。
这诗以弃妇的口吻,诉述在半路与前夫偶然相见,引起情感的波动,欲重温旧情,而又顾虑重重的心怀。
首句“相逢半路溪”先落清题目,用“相逢”勾出两个人物。逢者谁,却不明言——是她不愿说出。言下之意,就是我先前的那一位。“半路”点出不期而遇。从下句看,两人相逢半路、隔溪可见。一条小溪,不像宽阔浩渺的江水,自然容易渡过。虽然近在咫尺,故夫却见而不语,冷如路人。在她看来,分手已久,不通音讯,难得一见。既然碰上,必然有话要说。可是他“隔溪——犹不度”,这就把她因“相逢半路溪”带来的一阵内心激动冲得干干净净。相逢而不相见,是意外中的意外,这从情感沉重的“犹”字可见其困惑,所以引起她心中一阵疑团:是不是思见心切,精神恍惚,把过往行人当作故夫,这就自然生出下二句理智和情感的回旋。
“望望判知是,翩翩识行步。”“望望”,是望而又望,仔细久望,二字平易传神。从注目的眼神中见其心中的疑惑,最后判然辨清,刚才乍见之不错。这句是从《孔雀东南飞》“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化出。着一“判”字,显出她的心细和焦急,和“犹”字前后递接,盘转出心情的起伏而后定。写弃妇依然一往情深,虽然故夫漠然冷视,自己还“望望”而“识”,而“判”,从那走路的身影、翩翩的风度而遥认出来。“识行步”是从“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同上)中取意,曲曲而扣弃妇心理。两句果前因后,写得情思依依,一心向往。首二句两“溪”字,鱼贯相连。此两句只勾勒人物情态,而“识”、“判”自是“隔溪”远望。“翩翩”从“望望”而来,传出心思摇摇,意切情至的神情。
故夫无动于衷,她自己似乎全然不考虑这些,只是想着如何去接近他:“摘赠兰泽芳,欲表同心句。”摘兰赠芳,是情爱追求、男女相思的一个积淀的表情方式:“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九歌·湘君》)“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湘夫人》)“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古诗十九首》其六)“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其九)这都是赠远遥寄。这里所赠之人,仅一溪之隔,只是对方心自为远,她“欲表同心”而不便,故先折芳以赠。用今天话来说,就是先献上一束鲜花,以示情之所钟,表达痴情未渝。
如果两情相悦,久不相见,则是“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但他们毕竟有了裂痕,眼前小溪,如鸿沟横亘。她虽然“望望”而心动,见“翩翩”而意切,却不便直言,故先赠芳试探。末两句则把这层心思说得非常清楚:“先将动旧情,恐君疑妾妒。”乍见之下,“旧情”、今怀齐涌心头,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今怀固无已,故情今有余”。(《戏作艳诗》)但如果自己先将新情叙起,担心故夫疑己嫉妒新妇,更为疏远,故按捺住新情,先提旧情。这两句把情之急急,又顾虑重重的心思,写得波折动人,摇曳生姿。刻画了人物情感专一,心思细腻的个性特征。这里写其心理,至于情态,作者有“入堂值小妇,出门逢故夫。含辞未及吐,绞袖且踟蹰。”可与此参看。“动”字下得撩拨,见出人物跃跃欲试的心理。“恐”字显其复杂、猜度、动荡的心理。
诗中的几个动词“望”、“识”、“欲”、“恐”都是平常字眼,却把人物的层层心思,情感发展的每一阶段,以及相互间的递进关系,都极为准确生动地表现出来。化熟为新,转溢出弃妇挹之不尽的深厚、热烈、细致而又不无担心的情思来。写故夫的第二、第四句,只就主人公眼中见出,不像《上山采靡芜》让人物自己直接活动,这样留出更多笔墨,刻画弃妇心理,使诗的主题更为集中,主人公心理刻画更为细腻。就人物情思的抒发表达看,如“娇女步春,旁去扶持,独行芳径,徙倚而前,一步一态,一态一变。”(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毛稚黄语)用语措辞,铅华落尽,出入汉乐府民歌之间,熔铸词意,浑成自然。这和他“学曲初成,遂自娇音满耳,含情一粲,蕊气扑人”(陆时雍《诗镜总论》)的风格,自然两样,无脂粉气,无五光十色的字眼。题目与诗中的小溪,很有戏剧性色彩,有助于人物性格的体现。在诗中明现,暗现,总将两人分开置于彼此两边。诗的前六句,硬按捺住性情,不说相遇者是谁,而用“识行步”、“赠兰芳”、“表同心”,层层交代,直至结末方点出“旧情”,以及“君”、“妾”字样,这样写也很符合弃妇那带有创伤的委婉多情的心理。
(魏耕原)
燕歌行
萧绎
燕赵佳人本自多,辽东少妇学春歌。黄龙戍北花如锦,玄菟城前月似蛾。如何此时别夫婿,金羁翠眊往交河。还闻入汉去燕营,怨妾愁心百恨生。漫漫悠悠天未晓,遥遥夜夜听寒更。自从异县同心别,偏恨同时成异节。横波满脸万行啼,翠眉暂敛千重结。并海连天合不开,那堪春日上春台?乍见远舟如落叶,复看遥舸似行杯。沙汀夜鹤啸羁雌,妾心无趣坐伤离。翻嗟汉使音尘断,空伤贱妾燕南垂。
梁元帝萧绎是个很糟糕的政治家,但却是个相当不错的诗人,《燕歌行》就是他集中的佳作之一。
《燕歌行》为乐府古题,其传统内容是抒写“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乐府解题》)的思念和苦闷。萧绎这首诗正是沿袭这一传统题材,细致刻画了一北国少妇缠绵的闺思。
诗可分两段。开头六句为第一段,以作者口气叙述少妇在旖旎春光中与丈夫的远别。首句“燕赵佳人本自多”系从古乐府诗句“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化出,信手拈来,却已点清题目中的“燕”字,又暗示本诗的主角“辽东少妇”也是一个颜如玉的佳人。次句“辽东少妇学春歌”交代本诗的主人公——一个年轻美貌的少妇,并点清题目中的“歌”字。“学春歌”三字,一下子使少妇单纯、活泼、无忧无虑的形象跃然纸上,用笔十分传神、十分经济。接下来两句描写燕地的大好春光。黄龙戍即龙城,地址在今辽宁省朝阳市,玄菟城在今朝鲜境内。两处古代均属于燕,历来被看作极北苦寒之地。多数作者在提到这两处时常不脱“堕指裂肤”、“折骨截耳”之类的词句,然而萧绎却高唱“花如锦”、“月似蛾”,极力渲染燕地春光的明媚灿烂,月夜的温馨静谧。作者这样写,固然是为下文抒写离别之悲、相思之苦的主题服务,但我们也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大胆,佩服他的创新精神。如此美好的春风花月夜,正是夫妻欢聚的美景良辰,然而少妇的夫婿却奉命出使,而且是到遥远的交河(在新疆吐鲁番附近)去。于是,一切美好的景物顿时黯然失色,活泼快乐的少妇也从此陷入无穷无尽的相思之中。“如何此时别夫婿”二句中,“如何”一词不是如通常作“怎样”、“怎么样”解,而是作“奈何”解,带有强烈的埋怨情绪。我们似乎听到了女主人公烦恼怅恨的叹息: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与夫婿分别呢?!丈夫骑着黄金作络头的骏马,以翠羽作装饰的旗帜(“眊”与“旄”通)为前导,华贵煊赫、神采飞扬地出发了。然而,这种华贵气象在女主人公心中引起的却只是离别的感伤。这里,作者有意无意地暗示我们:男儿对“金羁翠旄”的追求,正是造成夫妻离别的原因。女主人公对离别的怅恨埋怨中,也包含着对丈夫热衷功名的责备。
从“还闻入汉去燕营”以下直至结尾为第二段,以少妇的口吻诉说日夜相思之苦。“还闻”二句,前一句承上,由少妇耳中交代夫婿行踪;后一句启下,由作者的叙事转为少妇的抒情。交河已是遥远,但在梁朝时,它毕竟和辽东、玄菟等地同属北魏境内。现在夫婿却离开了燕地的营帐,又到汉朝(指汉人统治地区)出使去了。一个“闻”字,说明他出使交河后并未回家,而且连信也没捎一封,女主人公只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这就使她更加愁思萦回,百恨咸生了。所谓“百恨”,除了离别之恨和对丈夫热衷功名的不满以外,还包含着因自己情绪不好而无缘无故产生的各种各样的恨,包括对与丈夫出使有关或无关的人和事的恨(例如对派丈夫出使的朝廷的怨恨),甚至还可能包含着对美好春光、对享受美好春光的人们的迁怒,好比《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因为将和张生分别,“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一般。用“百恨”一词来说明女主人公此时的思想情绪,真可谓概括无遗。
接下来“漫漫悠悠天未晓,遥遥夜夜听寒更”二句,叙长夜不眠的相思。欢娱嫌夜短,愁来觉更长,作者连用“漫漫”、“悠悠”、“遥遥”、“夜夜”四个叠词,前三个词极言少妇心中长夜之长,“夜夜”则可见每天如此,非止一日。长夜不眠,唯有默默地数着更声。“更”前着一“寒”字,更有很强的表情作用。季节既已到百花如锦的春天,则夜气就不当“寒”。作者用此“寒”字,并非因疏忽以至与上文牴牾,而是准确地写出了夫婿远去以后少妇的心理感觉,有以少总多之妙。
“自从”四句,写少妇在节日的相思之情。自正旦以后,社日、清明、上巳等皆是举国欢会宴饮游戏的节日。尤其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曲水流觞,士女杂坐,更是热闹。眼看别人家夫妇成双成对,更衬出自己的孤单寂寞。这怎能不使女主人公愁眉千结、红泪万行?
对丈夫的苦苦思念,使女主人公不自觉地走出闺门。“并海连天”四句接写她登高远眺,进一步表现她的相思之苦。登春台本为令人心旷神怡之事,所谓“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老子》)是也。然而,女主人公之登台,目的并不在聊以抒忧,而是想眺望归人。她带着满腔心事,一脸愁云,伫立台上,遥望大海,但见海天相接,一片茫茫。“处处湘云合,郎从何处归?”(李益《鹧鸪词》)海天的空阔、海水的浩渺,更加重了女主人公心头沉重的茫然与失落之感,同时也暗示了女主人公愁思的深广。“行杯”、“落叶”两个夸张性的比喻,使女主人极目远眺、望穿秋水的神态跃然纸上。“乍见”、“复看”二词,则不难使读者体会到女主人公那被希望与失望交替咬啮着的内心世界:每当天边出现一片帆影,她的心里立即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花。然而,船并没有向着女主人公所在之处驶来,而是慢慢地又消失在海平线上。于是,等待的焦灼为失望的痛苦所代替,直到另一片帆影出现在天边……如此周而复始。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感情折磨!
登台远眺的结果,只是更增添了几分愁闷、几分伤感。女主人公回到充塞着冷清寂寞的家中。夜色渐深,沙洲孤鹤的哀鸣远远传来,似乎是在呼唤被人家羁押豢养于牢笼中的雌鹤。这凄切的鸣声,更使她感受到自己的孤单寂寞,更使她心绪不宁,无法入睡。她不由得翻身独坐,面对孤灯,黯然伤神——她的处境,不是正像这“羁雌”一样吗?只是她连“雄鹤”的呼唤也听不到,从这一点讲,她连鹤还不如呢。这里“坐伤离”的“坐”字,固然可以作“因为”解,但若作坐、立之“坐”解,似乎更好。长夜难眠,鹤唳声声,正是“不许愁人不起”(李清照《念奴娇·萧条庭院》)呵!
最后,作者以“翻嗟汉使音尘断,空伤贱妾燕南垂”两句总束全篇。夫婿使汉不归,而且音信全无,这是女主人公整日价长吁短叹、伤心流泪的唯一原因。但在这全篇结尾之时,作者却出人意料地说她在嗟叹汉朝使者毫无音讯,不见踪影。这实际是一种“以翻为收”的手法,它更深刻地表现了女主人公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既然丈夫没有信来,如果有汉使来访,我不就可以向他们打听到一点丈夫的消息了吗?这一笔,真可谓高明之至!然而,女主人公嗟叹尽管嗟叹,汉使并不会因此而来;伤心尽管伤心,却也只是“空伤”:既无人知晓,更无人劝慰。诗歌就在这无可奈何、自伤自悼的幽长叹息中结束,而把无限的怅惘、无穷的回味,留给了当时和后世的无数读者。
这首诗写女主人公的相思之苦,从黑夜到白天又到黑夜,从室内到室外又到室内,通过时间空间的转换、景物环境的衬托,将女主人公的感情表现得缠绵悱恻,宛曲细腻。自简文帝萧纲创“宫体”以来,萧纲、萧绎以及徐陵、庾信父子等宫廷文人多以诗描写妇女的容貌、体态、穿着、用物等。萧绎的《采莲曲·碧玉小家女》、《夕出通波阁下观妓诗》等也是这类作品。这首《燕歌行》从题材及藻绘来看,也是“宫体”一路,但诗中写到女主人公容态的仅“横波满脸万行啼,翠眉暂敛千重结”两句,而这两句毫无轻亵之意,只是为了表现其内心的痛苦而已。其他“佳人”、“少妇”、“金羁翠眊”、“花如锦”、“月似蛾”等词,虽色彩艳丽有宫体之风,但从总体来看,全诗用词丽而不俗,感情深厚而不轻佻,格调是比较高的。闻一多先生曾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宫体诗的自赎”,从这首《燕歌行》看来,自萧纲自悔宫体“伤于轻靡”之后,他们这批宫体作家或多或少已在做一些自赎的工作了。
这首诗的音节流转动听。全诗除首段为六句一韵外,其余都是四句一意,韵随意转,或平或仄;再加上“自从异县同心别,偏恨同时成异节”、“哪堪春日上春台”等有意重复、错换使用的修辞手法,更造成音节的特殊韵味,读时真有“流走如弹丸”的美感享受。它对唐代歌行体的成熟、发展,应该也起了一定作用的。
(鲁同群)
咏雾
萧绎
三晨生远雾,万里暗城 。
从风疑细雨,映日似游尘。
乍若飞烟散,时如佳气新。
不妨鸣树鸟,时蔽摘花人。
梁元帝写有不少咏物诗,其中不乏清新堪诵之作,这首《咏雾》诗就写得较好。
“三晨生远雾,五里暗城 。”这里用了两个关于雾的典实。《帝王世记》载,黄帝时天大雾三日;《后汉书》载,张楷好道术,能作五里雾。咏物诗常引用有关故实,使得文字来得典雅些,这里的意思也无非是说雾很大,持续时间长,流布地方广。下面是对雾的具体描写。“从风疑细雨,映日似游尘。”这两句是写雾随风飘洒及映照日光情状。“疑细雨”,可以想见其形,还可以觉着有一种湿润感,似乎还能听到沙沙的声响。“似游尘”,有如日影中看飞尘,微小的颗粒都显得很是清晰,而且还能感到辉光的闪烁。这两句写得很细,给人如见其影的逼真感。“乍若飞烟散,时如佳气新。”这两句写变化的情状。雾总是飘忽不定、变灭斯须的。“乍”,刚。“时”,即时不时的意思。两句写道,刚刚像飞烟一般突然消散,一会儿又像春气一样勃然而兴。前一句容易使人想起“长烟一空”(范仲淹语)情景,后一句又叫人想起“春日佳气多”(储光羲)的名句,真是千姿百态,变幻无穷。上面四句都是比喻,下面运用映衬的写法。“不妨鸣树鸟,时蔽摘花人。”“不妨”、“时蔽”,还写雾的时淡、时浓,写进“鸣树鸟”、“摘花人”,就使得这雾景显得更美丽、更动人了。透过薄雾,看到好鸟鸣树;雾的时浓时淡,见得摘花美女时隐时现。这如梦如幻的情景,该会引发人们多少美好的意兴和想象。如果说上面咏雾是“清”描淡写,后面这两句就是绝妙的彩绘了。
这首诗写雾,形象逼真而活脱,传出了雾的形态美、意境美,也传出了观赏者的情致。一首好的咏物诗,不仅要能摹形象物,更要能缘情传神,此诗差可近之。作者还有一首同题作(“晓雾晦阶前”),就显得不如这首了。这首诗五言八句,对仗很工,平仄的变换除一、二联间失粘外,皆合近体格律。章法上首末二联用赋,中间二联用比,这种“一、二、一”的结构,也是后来律诗的常格。这首诗反映出五言律诗渐趋完形的轨迹。
(汤华泉)
出江陵县还二首(其一)
萧绎
游鱼迎浪上,雊雉向林飞。
远村云里出,遥船天际归。
这首小诗,描写出城游归途中所见景色。四句分写游鱼、雊雉、远村、遥船四景,而分别以江浪、森林、白云、天际作为大背景衬托,构成四幅景中有景、画中有画的图景。前两句写近处景色,一在江上,一在江岸。鱼跃激浪,锦雉飞鸣,着意于生命活力的表现。波涛腾涌的长江、青葱茂密的森林,如果没有鱼跃雉飞,便是没有生命活跃的自然空间。所以诗人的意趣,在于刻意写出迎浪而上的游鱼、飞向森林的雊雉,使大自然在生命的活跃中显现出诱人的美。后两句写远处景色,一在山上,一在天际。远村出云,天际归舟,着意于景物的运动和变化。远村在云中显露出来,遥船在天际返归回来,说明云在飘飞,船在航行,景物由隐而现,由远而近。其中情味,与“白云深处有人家”,“天际识归舟”既相似又不相似。同写高远之景而意趣凝结点不同。
全诗四句,一、二和三、四句分别为两两相对的偶句,而以上、飞、出、归四字点出游鱼、雊雉、远村、遥船的动态。全诗纯用白描手法,描摹生动,语言明快,浅而不俗,格调清新,空灵高远,情趣盎然。
(章尚正)
遗武陵王
萧绎
回首望荆门,惊浪且雷奔。
四鸟嗟长别,三声悲夜猿。
梁末侯景之乱,武帝萧衍、简文帝萧纲先后死难,宗室倾危。时萧衍诸子中,萧绎居长,以湘东王身份镇守荆州;武陵王萧纪为萧衍第八子,镇守巴蜀。先是萧绎发兵靖难,已擒杀侯景,而萧纪却抢先称帝,改年号为“天正”,率军沿长江东下,以讨侯景为名,欲趁萧绎大军在外、内部空虚之机,攻下荆州。真是外患未平,而兄弟阋于墙。萧绎岂肯相让,遂抽调荆州仅有兵力,于川、鄂交界处与萧纪相抗。对峙之初,萧绎兵弱,曾致书萧纪,称“吾年为一日之长,属有平乱之功”,要求萧纪息事,并答允仍让他专制蜀地。萧纪不肯。后萧绎有援军开到,连败萧纪。萧纪于是方知畏惧,遣使请和,要求按前旨还蜀自安。萧绎已不甘罢休,回书拒绝,信中有“上林静拱,闻四鸟之哀鸣”一句,表明兄弟义绝。随后击溃萧纪,并将他杀死于乱军中。然而,由于这一场内乱,不久西魏军来攻时,萧绎孤立无助,被敌国所俘,也算是自食苦果。
此诗中有“四鸟嗟长别”一句,与致萧纪书中“闻四鸟之哀鸣”语同,显然是随书附寄而去,表示兄弟断情、最后诀别的诗。说来,也是一种很特别的作品。
开头两句,以写景喻义。荆门,山名,在今湖北宜都市长江南岸,与对岸虎牙山相峙,扼锁长江,地势险要。江流至此,大浪奔腾,迅急无比。过荆门不远,便是荆州治所江陵(今湖北荆州江陵区),那是萧绎的根据地,他不久前已在此即帝位。对萧纪来说,欲取荆州,必过荆门;对萧绎来说,一失荆门,即无险可守。故荆门乃是双方必争之地。而当时的战场,在长江三峡之一的西陵峡附近,位于荆门之西。“回首望荆门,惊浪且雷奔。”写出长江流过荆门时汹涌澎湃的气势。如今萧绎胸有成竹,将在西陵峡全歼萧纪大军,回首东望,荆门安然无虞,心中很是得意。同时,这也是向他的兄弟指出:荆州岂是你可以进攻的地方?天下岂是你可以争夺的?你自蹈死地,岂能怪我!二句表面含而不露,实际却是气势逼人。
后二句连用典故,既表示断绝手足之情,又对此表示伤感。“四鸟”的典故见于《孔子家语》。书中记载,孔子在卫,闻一女子哭声甚哀,便问颜回:可知她为何而哭?颜回答道:完山有鸟,生四子,羽翼长成,将分飞四海,其母哭而送之,与此相似。孔子派人去问哭者,果然是一位母亲因夫死家贫,卖子送葬,与之长诀而悲。这里以及致萧纪书中用“四鸟”的典故,一是说彼此出于同根,二是说兄弟再无相见之期。实际就是拒绝萧纪的求和,表示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末句又是就眼前所见为典。当日的战场在三峡,古代民歌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接上一句而来,这一句是表示:作为骨肉同胞,竟至以干戈相见,自己心中也很是悲哀,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对于诗中流露的感情,应该怎么看呢?一方面,当然可以说这里面包含了残忍和虚伪的东西。尽管在道义上萧纪是理亏的,但他既已求和,萧绎倘若想得远些,未必不能放过一步;再则,自己已经起了杀心,再说什么“三声悲夜猿”,未免是装腔作势。但另一方面,又不能说这里全无真情。事实上萧绎在给萧纪的书信中,已经把自己的意图说得很明白,另外再附上这首诗,主要还是从感情上有所表示。作为亲兄弟,毕竟有往日手足之情。如今为了自己的皇帝宝座,不能不下毒手,却也难免有些伤感吧!说到底,在封建时代,统治集团中为了争夺最高权力,父子相残、兄弟相戕,不绝于史。这并非是个人的品性,而是封建政治的品性。由此而言,这诗也有一点特殊的价值。
单就诗来说,萧绎确实写得不错。短短四句,包含很多内容,表达得十分清楚。后二句用典,尤其准确,言少意多。
(孙明)
咏细雨
萧绎
风轻不动叶,雨细未霑衣。
入楼如雾上,拂马似尘飞。
如题所示,此诗旨在咏唱细雨。全诗通过细腻的笔触、反复的描绘、入神的比喻,全力表现细雨的“细”。前两句用直笔,正面描写细雨。轻风伴微雨、狂风挟暴雨,风雨相连是众所周知的自然常识,诗人落笔就以风发端。仰望高树,绿叶纹丝不动,可见流风之轻微;俯看自身,衣衫潮而未湿,可见雨点之细微。淡淡两笔就渲染出轻风细雨天的情调和氛围。后两句改用曲笔,借助于比喻,更深一层地观照细雨。雨点即便细微疏落,毕竟有形有相、连绵不绝,站在平地上还不觉得,一旦登上楼阁,放眼瞭望,视野大开时,细雨的质感与高度感、广度感、深度感交汇于心,顿觉天宇四野迷迷茫茫,如堕雾海了不可辨。末句与上句相仿佛,既写视觉形象,亦写心灵感觉。细雨洒落在骏马身上,乍看隐然若无,试用手拂马鬃,却见雨珠弹飞,恍若飞尘,饶有情趣。
综览全诗,诗人将自己对自然景物的情感流泻于笔端,捕捉并表现出了细雨的神韵意趣——若有若无、乍隐乍现。正是这种自然情趣促使诗人去观察、品赏、领悟细雨之美,丰富和发展了对自然美的审美力与表现力。
(章尚正)
咏梅
萧绎
梅含今春树,还临先日池。
人怀前岁忆,花发故年枝。
这是一首……
看见这四字,马上有人会猜下面的话是:短小精致的诗、耐人寻味的诗、情味隽永的诗等等之类。
然而,这一会他们猜错了,笔者在这里想说,这是一首无理的诗。
无理的诗?
确实。先不说诗,且看这四句里各有一个时间词,便用得个个无理。“今春树”?莫非去春去秋去冬就不是这树了?“前岁忆”?莫非世上还有后岁之忆?“先日池”?“故年枝”?请问它们与今日的池塘、今年的树枝又区分何在?
如此组合词组,无理!
也许你想说,满树含着的梅花已是今春的新梅,那年你和你那情人——谁知道呢,先姑且这么假定罢——花前共酌、花荫倾心时的梅花,早已匆匆谢去、化为尘埃,便如那人的飘然而去、杳如黄鹤。你感伤了——你想强调。
也许你想说,那倒映着头上点点新梅的池塘,却一点也不肯跟着梅花的新生而起什么变化,花也谢了,人也散了,池塘却偏偏还是那年你俩携手嬉鱼时的模样。你感伤了——你想强调。
也许你想说,变了的花朵,没变的池塘,都叫你触景生悲,叫你跌进回忆的大壑,而且只是对那年的回忆。你感伤了——你想强调。
也许你想说,你跌进了回忆的大壑,要唤回那年的人,要唤回那年的梅。那人毕竟去了,那梅毕竟谢了,明明白白的事,你却固执起来,就是不愿承认。你不愿看那新开的梅,却偏去凝视那吐生新梅的旧枝。花枝自然还是那年的风姿,可它也是给你的慰藉少,给你的凄伤多。你感伤了——你想强调。
你感伤了,那也罢了;你想强调,那也罢了。你感伤了,就不许池塘是今日的池塘,那可是无理;你想强调,就硬把花枝限定为往年的花枝,那可是无理。你有主观感情,那也罢了,主观感情居然刹住了客观景物的时间步伐,那可是无理!
短短四句话,有今有昔,有人有景,有感叹有回忆,还不慌不忙插进四个时间词,说这是短小精致,自也不枉。诗是怀人之作,那人却只有“忆”字略作提示,须从景物对比中去找,说这是耐人寻味,却也不枉。由花之换新对照出池之依旧,由池之依旧反衬出人之变异,又由人之变异感叹到花枝如故,说这是情味隽永,更是不枉。然而,如此无理之诗,却生出种种佳处明明白白摆着,更是无理之至!
或许是笔者自己无理?迷惑的笔者,只能转向读者请教:
这是一首……
(沈维藩)
春别应令四首(其四)
萧绎
日暮徙倚渭桥西,正见凉月与云齐。
若使月光无近远,应照离人今夜啼。
汉魏六朝时期,皇太子、诸王的手示称作“令”或“教”。奉和皇太子、诸王的诗文,或奉其命令而作的诗文,都可叫作“应令”或“应教”。萧绎的这四首诗是奉和皇太子萧纲(梁简文帝)的,故此命题。在萧绎作这组诗之前,首先是萧子显写了《春别四首》,接着就是萧纲作《和萧侍中子显春别诗四首》。他们三人递相唱和,争新斗妍,这是当时诗歌创作的风气。
“日暮徙倚渭桥西,正见凉月与云齐。”渭桥,在长安(今陕西西安市),为秦代所建造。暮色苍茫,一个游子在渭桥的西侧辗转徘徊。桥下的浩浩流水,岸边的树木花草,无不使他触景伤情。淹留他乡,羁泊飘零的生活,本已使他感到百无聊赖;而此刻又是“最难消遣是昏黄”的夕阳时分,更令人倍觉黯然!第二句进一步写他在渭桥旁所见到的情景:他忽然抬头,恰好看到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布满灰云的空中。清凉的月光,正映衬出游子寂寞孤独的悲凉。这月光中蕴含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思呢?于是诗就很自然地过渡到下文。
诗的后两句紧承第二句的“月”字。“若使月光无近远,应照离人今夜啼。”照一般“望月怀远”的写法,提到月亮以后,就应该正面抒发游子的情怀。但是,此处诗人写游子看月时的心理活动,却匠心独运:他由自己的客中情景,设想家中的妻子此时此刻的相思之情。假使空中的月光不管远近、千里共明的话,那么,今夜它也应该照着正在为月圆人不圆而伤心落泪的妻子。就诗的构思而言,本是游子思念妻子,但他却反过来想象妻子今夜一定对着月光在想念自己。这就是所谓从“对面写来”的方法,这种方法较之直言相思之愁苦,更耐人寻味,能大大增强诗的抒情性,将游子的相思之情,表达得更加委婉曲折、真挚深厚。杜甫的名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月夜》)也是用的这种艺术手法,“读书破万卷”的诗圣有此构想,或许就是受了萧绎这两句诗的启发吧?
萧绎的《春别应令诗四首》,连同萧纲、萧子显的唱和之作,都是七言四句结撰成篇的短诗。这在当时,是一种新体诗,基本具备了到唐代盛极一时的七言绝句的雏形。这一点,是上述三人唱和之作在文学史上的一个贡献。
(王锡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