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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骞
【作者小传】
梁会稽(今浙江绍兴市一带)人。官至王国侍郎,五言诗与何逊齐名。事迹附见《梁书》卷四九《何逊传》及《南史》卷三三《何承天传》后。《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五首。
视月
虞骞
清夜未云疲,珠帘聊可发。
泠泠玉潭水,映见蛾眉月。
靡靡露方垂,晖晖光稍没。
佳人复千里,馀影徒挥忽。
望月怀人,从《诗经·陈风·月出》发轫,至《古诗十九首》之“明月何皎皎”,月亮成了怀远思人的意象,凝聚成一种积淀的审美意识,而广泛出现在魏晋南北朝乃及以后的作品中。此首便是其中之一。
“清夜未云疲,珠帘聊可发。”一天过后,入夜自然困倦,而此言“未云(不可以说,犹言感觉不到。)疲”,全因夜晚清静宜人。篇首的“清”字,自含清凉如水的明月在,良夜如此,则使人兴致悠悠。另外,探后结末“佳人千里”看,怀人心忧,睡意全消。好在良辰美夜,似可排遣,挂帘步出,以抒情怀。“聊”字衬出无可奈何之意。
“泠泠玉潭水,映见蛾眉月。”上言帘曰“珠”,此谓潭曰“玉”,这自非普通居所。泠泠,清凉冷清的样子。潭水被月光所照,给人泠泠然清寒渗凉之感。“泠泠”写水,也折射出月光来。其实,乍出屋外,一切都在月光的笼罩之中,只是潭水反光粼粼耀眼,最容易看到。一弯明月倒映于明净清凉的水中,更显得潭周围的堤石洁白如玉,潭水清然剔透。月映水中,不说“映出”,而曰“见”,隐隐提动庭院踟蹰者。这里写景不涉及人,却似可想见月下徘徊者。如果说上句借水写月,那么这句则是以月写人。清夜明月,如果佳人在旁,当并肩漫步,或清樽共对,而今却独敛见月之眉,无论是“俯视清水波”,还是“仰看明月光”,都使人郁郁悲思,对月伤心。
五、六句也纯然写夜景,从物象中传递出夜晚时光的消逝,和“泠泠”两句乍出居室所见不同。“靡靡”,迟迟。夜深露重,积露成滴,以此点明夜深,又借夜深点出人之不眠。宛然可见个呆呆遐想的人儿在,他(或她)感觉不到夜露寒气的侵袭,而只是情之痴痴地凝视月亮“晖晖光稍没”。明明之月,眼看着摇摇西坠,光线渐渐黯淡,美景不长,令人怅然。“稍”、“方”具有时光的流速感,悠悠然撞人心怀。
“佳人复千里”一句,方点明怀人心事,回应首句,剔明“未云疲”之缘由。佳人不在,且“复千里”,山川悠悠,道路漫漫,思得一见何能?这就逼出末句“馀影徒挥忽”。斜月西下,余影瞬息间飘忽而匿没。着一“徒”,见出“月去人不来”的惆怅,也映显出他(她)或伫立、或静坐。总之,在注视着那西沉之月,两眼炯炯,依然是“未云疲”。情绪黯然,似在疑思,好景为何不长,佳人为什么不在。这情景使人想起曹丕《燕歌行》其一的结尾:“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余味悠悠,溢于言外。
题目是“视月”,诗不纯写夜景、月光,而映带出视月之人。月色千里同照,清泠的静夜,使人自然遐想遥远,神荡心移。诗人把“我”置于溶溶月光之下,衬托出幽悠不尽的辽远情思。境界清淡空灵,情调幽隽微婉,犹如秋夜朦胧的月光下,听草虫独奏。特别是“映见蛾眉月”一句,写月,写视月之人,笔触之轻盈和月之婵娟及人之怅惘协调、吻合无间。全诗写使人遐想的月、遐想的人,也使读者遐想不已。
(魏耕原)
寻沈剡夕至嵊亭
虞骞
命楫寻嘉会,信次历山原。
扪天上云糺,搴石下雷奔。
澄潭写度鸟,空岭应鸣猿。
榜歌唱将夕,商子处方昏。
这是一次兴味盎然的寻访。沈剡生平不详,大约是居于山中的隐者?自然也是诗人急切相访的老友。(嵊州在历史上原称剡县。“沈剡”也可能指姓沈的剡县令,那就不是“隐者”了。但诗题称“寻”,从庾肩吾《寻周处士弘让》、萧纶《入茅山寻桓清远迺题壁诗》、周弘正《还草堂寻处士弟诗》等例看,似又属隐者。)嵊亭建于嵊山(在今浙江嵊州东),俯临着风景如画的曹娥江。想到即将在白云缭绕的青峰丹崖间,会见阔别的故人,诗人能不心驰神往?故诗之开篇,即有一股喜色浮动于笔端:“命楫寻嘉会,信次历山原。”前句叙促装启程,“命”字见备舟出行之急切,“嘉”字表赴会故友之喜悦。一叶小舟,就这样载着诗人离岸而去,转眼驶行在曲折江流之上。后句叙途中舍舟,穿行于原野山径,日行夜宿,屈指已过了三日(“信次”,指留宿三日以上)。从后一句看,诗人的这次寻访,路程颇为不近。但心境之美好,使漫长的旅途,也显得轻松自在。两句诗节奏轻捷,画面转换也快,表现的是一种乘兴而往的自得之情。
接着四句集中笔墨,描摹山间寻友所见的奇景。此刻,诗人已进入秀美清峻的嵊山。虽说是“寻”,但于故人的居处,诗人定当熟悉。既然即将到达,自不必过于匆忙。还是顺便饱览一下沿途的风物吧。“扪天上云糺”,写登山仰观的视觉意象。诗人站在高高的山崖,顿时生出一种置身云天的奇妙感觉:那青冥冥的高天,仿佛就近在头顶,一伸手即可触摸到;而容容的流云,又曲折变幻,简直就聚散在眉睫之间!此句化用屈原《悲回风》“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之境,写所至之处的高渺,又用流云烘托,便带有了神奇飘忽的动感。“搴石下雷奔”,写山泉激石的听觉意象。“搴”又作“礜”,疑为“ ”之误,当是流水冲激山石之意。诗人从高崖上俯瞰,首先听到了轰轰隆隆(或者稍为细急些)的声响。仔细一看,才知是湍急的瀑流,奔行在山岩之间,其势正如迅雷之奔,令人惊心动魄。山中的奇景自然不止于此。当诗人在四周浏览之际,又意外发现了一泓清亮的水潭。那潭水平静如镜,光闪闪辉映着云天峰影,显得何其明朗和静谧。突然之间,又有几只飞鸟掠过,刹那间消失在青峰绿树之中——这就是“澄潭写(画下)度鸟”所展示的景象。与前两句着意于云、泉的动态不同,此句则化动为静,表现飞度水潭之鸟,偏从图画般投印于水中的鸟影写出。两相映照,甚有后世诗论家所追求的那种“镜花水月”的空灵之趣。接着的“空岭应鸣猿”,又把目光推移,投向天边的山岭。只见远峰隐现,默默无语;所能听到的,只有那断续的猿鸣,在空谷之间此起彼应。这一句的境界,与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所述“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相近,而表现的情感却不相同。郦文偏于写“哀”,此句重在衬“静”。因为诗人流连于青峰绿潭之境,心情本就是欢悦和平静的;那声声猿鸣,也正适宜诗人体味此刻山林间的静谧。
诗人就这样沉浸在友人居处的山林之中,倘若不是江上传来的渔歌唱晚之声,恐怕还意识不到日之将夕吧?“榜歌唱将夕,商子(指辰星)处方昏”二句,正以一片欢乐的船歌,打破了前文的静谧,将诗人从山景的沉醉之中唤醒。当诗人仰看东天,才发现早已是辰星升起的霭霭黄昏。诗至此处,便戛然收止,正照应了诗题“夕至嵊亭”之意。此刻,他的友人大约已倚门待久了吧,该是前去欢叙的时刻了。
虞骞在南朝似乎并不知名,所以关于他的身世,我们也了解甚少。但人不知名,诗则未必就差。就以这首诗说,抒写临观高峦、泻泉的奇妙印象,表现山潭、空岭的清幽、静谧,夸饰映衬,虚中写实,近而能远,造成了一种很美的境界。结尾悠悠收止,情味亦复隽永。全诗虽无寄托,但作为一首写景小诗,自有其单纯可爱之处。不识读者以为何如?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