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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逊
【作者小传】
(472?—518)字仲言,梁东海郯(今山东郯城北)人。何承天曾孙。少为范云、沈约所称赏。梁武帝天监中,任奉朝请、建安王水曹行参军兼记室、安成王参军事兼水部郎。因母丧去官,服满,任仁威庐陵王记室,随至江州,未几卒。事迹具《梁书》卷四九本传,又附见《南史》卷三三《何承天传》后。逊诗与刘孝绰齐名,号称“何刘”,亦与阴铿并称“阴何”。诗风明畅,多清丽佳句,声律上已接近于唐律诗,其诗对后世诗人如杜甫等有较大影响。有集八卷,已佚,明人辑有《何记室集》,今又有《何逊集》。
铜雀妓
何逊
秋风木叶落,萧瑟管弦清。
望陵歌《对酒》,向帐舞空城。
寂寂檐宇旷,飘飘帷幔轻。
曲终相顾起,日暮松柏声。
人皆有一死,无论英雄豪杰,还是乞丐痴儿。但是,那些曾经叱咤风云,改变了历史,支配着许多人命运的雄豪之士,尽管懂得这一点,却比常人更难接受死的事实。因为他们曾是那样有力量,似乎是无所不能,而顷刻间,一切都化为乌有。他们于生死之际的留恋、挣扎,也特别令人感慨。曹操一生,倥偬戎马,横行天下,无所忌避。临终之际,忽然多愁善感,遗嘱中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琐碎事,竟不似往日英雄行径。生前,曹操酷爱音乐,“倡优在侧,常以夕达旦”,又常自作歌辞,令伎女演唱。此时,他便下令,让伎女们每逢初一、十五,依旧在铜雀台上演奏歌舞,向着他的陵墓。以曹操的性格,未必相信死后之事,这不过是死前还想抓住什么东西,来逃避对那纯然寂灭的畏惧。后人有感于此,创作了名为《铜雀妓》(这里的“妓”指以歌舞为业的女子)的乐府歌曲,咏唱这件事。南朝许多诗人写过此题,何逊这首较为出色。
起笔以秋日风物为背景,衬托乐声,造成凄切的气氛。在那寒凉的秋风中,落叶萧萧,笛、箫(管乐)和琴、瑟(弦乐)相和而起,竟也是充满寒意,悲哀伤情。这里,“萧瑟”是主观感受,它由前一句而生,又连贯地笼罩了下一句,使二者混为一体。“清”则是指音乐的调子高。这种亢厉的乐声,在曹操生前,自然演奏过很多次。那时,虽然也有苍凉的感觉,但绝不像现在听来这般凄切。这里有人的情绪在起作用。
铜雀台上,按曹操的遗命,本来一年四季都有演奏。这里专写秋天,因为在中国文学中,将秋视为万物萧落、令人愁哀的季节,已经成了习惯。作者利用这一习惯,来求得所需的心理效应。同时,“秋风萧瑟”,是曹操乐府名篇《步出夏门行》中的句子。那诗中写大海壮阔,星斗灿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也写到“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萧瑟秋风今又是,而那一切自豪与自信,又在何处?这是一个暗中含蕴的感慨。
乐声中,伎女们且歌且舞。三、四句是对仗句,将一件事分写在两句中。调整一下,二句所说的意思是:在空城向帐望陵而歌舞《对酒》之曲。当然,这只是便于理解。作为诗来说,每个语汇出现的次序,都是有意义的。歌舞所用的曲子,是曹操的《对酒歌》:“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贤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这就是曹操的生平理想:建成太平之世,为万代所传诵。虽然,他的理想不能说已经实现,但毕竟做成了一番辉煌功业。如今对着他的陵墓唱起这支歌,人们会怎么想呢?再说,邺城往日作为魏王都,在曹操的筹划下,建筑得颇为壮观;冰并、铜雀、金虎三台,宫阙相连,并峙于城西隅,气势更是非凡。自曹丕代汉称帝,迁都洛阳后,邺城早已不复有往日的繁华。伎者歌舞于帐中,帐外却是一座空城,这景象,何其凄凉冷落!历史变迁无穷,无论是什么样的伟人,都抓不住它的缰绳。所谓“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已经不仅仅是惋叹、伤感或讥刺,而包含了对无限世界的惆怅之感。
补充一点:“对酒”,也可理解为以诗中首句代篇名,不是指《对酒歌》,而指曹操另一篇更著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诗以人生短暂的感叹起笔,以建功立业的情怀收束。如果“对酒”是指这一首,则除了身前身后的对照,还将“人生几何”的叹息与眼前一丘黄土直接联系起来,情绪更偏于低沉。
由“空城”转下,再写铜雀台本身。铜雀台是一组宏丽的宫殿建筑。往日,曹操常在此宴集群臣,歌舞盛会,气象盛大,热闹非凡。而如今已是另一番光景:宫室无人居住,空旷冷落(“檐宇”,飞檐翘起的屋顶,代指宫殿);帷幔在风中轻轻飘动,更显出环境的清静。“寂寂”、“飘飘”二叠词分置句首,在意义上,既有描摹情状之用,在声调上,也以迟缓的音节,强化冷落的气氛。以此比照盛时笑语喧沸的景象,真是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五、六二句还有一种间隔作用。三、四句写歌舞,需要一个时间过程才能结束。如果对此另作交代,不仅费词,而且效果不见好。读者对诗歌,不仅从意义上去理解,而且有一种直接的心理感受。五、六句除表达一定的内容外,其空漠的景象、迟缓的节奏,在读者的心理上,也容易觉得时间间隔比较长。举例来说:情节紧张、节奏急促的电影,即使长一些,也容易觉得短;相反,情节松散、节奏平缓的电影,即使相当短,感觉上却好像很长。诗歌的道理也一样。有了五、六句,再写歌舞的结束,便显得自然。这一种过渡,文字经济,又不着痕迹,用心很细。顺带说一句,古代诗人对诗歌语言的节奏是很重视的,读诗不可忽视这一因素。
收结二句极有韵味。“曲终相顾起”,以伎女不无犹疑的神态,写出这一场演奏好像有,实在又没有听主,令人恍恍若失。她们之中,不少人曾在曹操生前为之献技作乐。昔日高殿上,今日黄土中,不过咫尺之隔,却胜似天遥地远。与她们的演奏相呼应的,如今唯有陵墓上风吹过松柏的声音!这音乐歌舞,对死后的曹操真有什么意义吗?如果说曹操在临死前还拼命想抓住人生,他又抓住了什么?只听那松柏萧萧,回荡在空殿上……
何逊诗,向以结构严密、语言精致著称。本篇同样具有这些特点。除外,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全诗自始至终,每一笔都从眼前带出过去,形成对照,字面清纯而内涵丰富。作者对所写的史实,完全从形象、情调着力,不作任何议论。诗中表现的,是生死幽隔的哀伤,还是伟人死后的寂寞?是权势者的虚妄,还是每个人都想抓住生命的欲望?或是世代多变迁,功名化尘土?这一切都很难说清,诗人也无意说清,全凭读者自己去体会了。
(孙明)
暮秋答朱记室
何逊
游扬日色浅,骚屑风音劲。
寒潭见底清,风色极天净。
寸阴坐销铄,千里长辽迥。
桃李尔繁华,松柏余本性。
故心不存此,高文徒可咏。
本诗系酬答朱记室《送别不及赠何殷二记室》诗而作。朱记室,未详其人,原唱称何逊为“何记室”,则知酬答当在梁天监中何逊入仕之后,唯何逊先后曾任建安王萧伟,庐陵王萧续二记室,史料简略,难以详知具体作时。
朱记室原唱有云:“凭轼徒下泪,裁书路已赊。远鼓依林响,连樯倚岸斜。山开云吐气,风愤浪生花。即此余伤别,何论尔望家!二君最琬琰,无使没泥沙。”从朱诗“山开云吐气,风愤浪生花”的景象,与何诗“桃李尔繁华,松柏余本性”等句观之,何逊此行似为遭谗或蒙冤去职归乡所作。朱何同为记室,地位平等,故这首答诗无须过于客气,而写得语意显豁,词气发露,体式自由,与《酬范记室云》之以少答长,以下酬上,诗意婉曲含蓄,体式谨饬恭肃不同。对比可悟古人酬答诗之随方就圆,因人而异的特点。
前四句先写秋景,点题“暮秋”:秋日,阳光恹恹地游扬不定,无精打采,苍白无力;西风劲吹发出骚屑的呼啸声;潭水凝寒,清到了彻底,长天无云,似为秋风清扫,一片明净。在这萧索泬寥的秋气中,诗人枯坐潭边,送走了一寸寸光阴,而他的思神却随秋气秋声飞到了千里之外故友的身边。诗人想起来诗中“二君最琬琰,无使没泥沙”的谆谆赠言,因而遥告朱记室:任那些宵小之徒得意忘形,他们不过像妖艳的桃李那样,充其量只能繁华一时,而我心似松柏之坚贞,可经受严冬风霜的熬炼,琬琰美玉是决不会沉埋于世俗之泥沙中的,只是可惜心心相印的故人不在此地,我只能空吟着你的大作,聊寄相思之情。
张纮《何水部集跋》评何逊诗说:“盖出雄浑于婉丽,仲言犹为近古也。”《诗话补遗》又云:“何逊诗,清丽简远,正称其名。”从本诗中可以见其端倪。二评说的是诗至齐梁多崇婉丽,婉丽则易缛、易弱,而何诗能参以太康前雄浑之气,所以辞丽而思清,于简省中见出翛然远志。
本诗的主旨在“桃李尔繁华,松柏余本性”两句,显然本之于刘桢《赠从弟》、左思《咏怀》之二,但是构思运笔大不相同,试录刘桢诗以为比较。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严寒,松柏有本性。
刘诗同为赠答性质,而构思单纯,笔法直致,只以松柏作比兴,抒怀赠弟,骨力铮铮,纯以风力胜。何逊此诗则不然,他先以清简的笔墨,勾出意境迥远的景象,从中酝酿出风骨凛然的抒情,因而寓雄浑于清丽,骨气和韵味兼胜。
诗中的景物化用宋玉《九辩》句意而另出新境。层次丰富,显示出感情的转化。诗人独坐潭边望秋,其初心境恹然,所以望中的日色也是苍白无力的,而当劲风吹过,他心头的阴翳也似一扫而空,于是景物顿变,出现了潭清天净,千里清肃的景物。于是思随秋风远逝辽迥,自然引出了严冬松柏的感兴。
这种景物描写是齐梁间的新进境,也预示了唐人糅合建安风力与齐梁情韵于一体的趋势。杜甫《野望》:“远山兼天净,孤城隐雾深”,对读可见运思造景之传承。
(赵昌平)
酬范记室云
何逊
林密户稍阴,草滋阶欲暗。
风光蕊上轻,日色花中乱。
相思不独欢,伫立空为叹。
清谈莫共理,繁文徒可玩。
高唱子自轻,继音予可惮。
本诗是何逊少作。范云,字彦龙,据《南齐书》可知齐竟陵王肖子良永明五年(487)为司徒时,范云补记室、参军事,不久授通直散骑侍郎,领本州大中正,出为零陵内史。诗题称“范记室云”,当在永明五年或稍后作。诗为答范云《贻何秀才》而作,范云原唱起句云“桂叶竞穿阿,蒲心争出波”,是借春景以赞其少年俊才。《梁书·何逊传》称逊“八岁能赋诗,弱冠(二十岁左右),州举秀才,南乡范云见其对策,大相称赏,因结忘年交好”。因此可知作诗时,何逊当在二十岁上下,何逊生年素为疑问,而据此诗则大致可推断为公元467年前后,即刘宋中叶。所以本诗尤富史料价值。
赠答诗是古人一种交际手段,因此答诗讲究与赠诗意义相应,又因地位之别,在命意运藻上更注重恰如其分。这些在南朝,较唐代更严。因此要真正读通何诗,就先要对范云原唱有大体了解。范诗云:
桂叶竞穿阿,蒲心争出波。有鷕惊 芰,绵蛮弄藤萝。临花空相望,对酒不能歌。闻君饶绮思,摛琰足为多,布鼓诚自鄙,何事绝经过。
其大意谓:春桂冒出了山谷,青蒲穿出了水面,雌雉由 荷中惊起,飞到藤萝之上绵蛮啭啼,对此春景,我临花而空望您少年朋友,以至对酒而无兴作歌。听说您富于绮丽的才思,佳作一定不少吧。我之与您才力相差悬殊,当然深可自鄙,而您为何不再来看我呢?是否看不起我呢?
范诗中有三处用典,颇巧。桂叶、蒲心,历来都喻少年俊才,出类拔萃,如前析,乃暗指何举秀才。“有鷕”用《诗经·邶风·匏有苦瓜》中“有鷕雉鸣……雉鸣求其牡”二句意思,暗含友朋相思之念。“布鼓”用《汉书·王尊传》“毋持布鼓过雷门”之典,原来会稽雷门,上有大鼓,声震洛阳,布鼓,是布蒙之鼓,当然无响。范以布鼓自比,以雷门比少年何逊。明白这些典故的含义,更可见当时已与沈约共称的范云,对初露头角的何逊深切的关怀与高度的赞赏。全诗当是因何逊有一段时间未去范处,范云赠诗以招请,篇末以调侃出之,尤见前辈慈爱心肠。
何逊答诗也为十句,与范云原唱丝丝入扣,而意思甚深。
范来诗前四句分二层写景,何也先以四句景语作二层写答之,但意象迥别。先写近景,再写远景,林密树繁,虽是春日,而门前却微觉阴沉,阶前新草欲滋,但却缺少充分的阳光;相反远处花丛中光风轻拂嫩蕊,日色闪耀其中,这才是春之骄子。这景象分明是把自己比作阶前草而以花丛比幸运者,语意针对来诗比自己为得春天哺育的春桂青蒲,而谓自己其实并不真正幸运,并未受到与他人相等的照顾。
中二句是转折,从上述景象对比中,诗人说,我也很想念您范云前辈,因而郁郁不欢,独自伫立,频频空叹。这是因来诗“临花空相望,对酒不能歌”而作答的,而意思甚曲。“不独欢”、“空为叹”是真情,显然是因前四句自觉命运不佳,日光偏照他人而生的,但字面却说自己与前辈同怀相思之情。这情恐怕不很真切。同在一郡,过从甚便,而何以前此已“绝经过”,来诗相招了又何不命驾速往,却还“伫立”不前呢?真是深可玩味。
然而“清谈”二句,多少透出了其中消息。这二句应来诗称自己多绮思佳作而为答。南朝玄风甚盛,清谈是时尚,能说胜理,即为时重,而文章之学则等而下之了。诗说,无人与我共作清谈而究胜理,只有您所说的绮思繁文空为自我欣赏。这里最可细味的是来诗只说“绮文”,答诗却拈出个“清谈莫共理”来,言外之意,颇有怪范云只以文章许自己而未见我清谈之胜的意味。
最后两句,承“文”而答范诗末二句,范以布鼓过雷门自谦,此答云:您的大作中太过自谦了;范以“何事绝经过”为问,答云,大作太妙,我难以为继,所以惮于过访耳。这是否是真话呢?再回溯全诗,其意可自见。
通观全篇可以推测到,何逊所以久不访范云,当是对范有所不慊。他认为自己虽受范赏识,但是未见实惠。据史载,何逊虽弱冠举秀才,但至初仕,中间相隔多年,正可为证。因此他不欢而空叹,他希望范云不要徒以文章之徒目之,而要看到他的真正价值。他所怕的也不真是难为继唱,而实是怕永作阶前阴下的小草,而不能如日照下的春花怒放。不过这些意思都不正面说出,却在自谦与敬彼中微露讽意,娓娓道出,这就是应答诗中的相称与得体。
对照范云来诗之慈爱恳切,何逊的答诗就显得格调不是太高了。梁成帝后来说:“吴均不均,何逊不逊。”看来并不冤枉他,在少年时的这首诗里,其不逊之病已初露端倪了。
不过就诗论诗,本诗确不失为佳作,对应之切,运思之巧,甚至那种不逊之劲之出于真心,也颇有可爱之处。虽然无史料可以直接说明范云见答诗后的反应,但从后来范云任广州刺史后,仍对何逊殷殷照顾,赠诗睠睠来看,大约范云也为本诗感动了;也因而可知,何逊虽说“可惮”,也当终究应来诗招请去赴约的。这些虽是推测,但或许能为南朝文坛这桩小小公案,增加一些趣味。姑妄说之,姑妄听之可也,读者尽可见仁见智,为之续上自己满意的结局。
诗的最突出的成就是写景之精美。这不仅表现在前后两层精巧的对比寓意中,更表现在观察之细致,感觉之敏锐,而这些又通过写形传神的设色炼字表现出来。第一联中“稍”“欲”二字之分寸极好,不说浓阴,深暗,既切晴春之景,也不至过于唐突前辈,传送出一缕淡淡的愁思。“风光蕊上轻,日色花中乱”两句更难能可贵,“轻”“乱”二字将己视觉印象化为心理印象,风光无色无味,不可称量,而曰“轻”,日色无知无觉,不解行为,却曰“乱”,但这“轻”“乱”二字却既切春风拂蕊的和煦,日色照花的明丽,也微微透出了诗人心中一种难以言传的妒羡之意。
常说何逊与谢朓、阴铿是开唐音——主要是初盛唐之音的诗人。而这种景物描写中的感受与技巧,是最重要的两个方面之一——另一方面则为声调——在唐人诗中尤其是王维、杜甫等人诗中可明显看到齐梁时这类表现手法的影响,谢朓与何逊相先后,其《和徐都曹诗》有句“日华川上动,风光草尖浮”,与何逊“风光”二句异曲而同工。后如王维“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之“咽”字,“冷”字;“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之“阁”(搁)字,“慵”字;杜甫“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之“薄”字,“迟”字(《后游》);“高城秋自落,杂树晚相迷”之“自落”,“相迷”(《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均同其理,细玩当自得之。《东观馀论》称杜甫多采何逊句入己诗,信然;而由此亦可见杜诗之笔法每同何逊,确是“颇学阴何苦用心”(杜甫《解闷》七)的结果。
(赵昌平)
落日前墟望赠范广州云
何逊
缘沟绿草蔓,扶楥杂华舒。
轻烟澹柳色,重霞映日馀。
遥遥长路远,寂寂行人疏。
我心怀硕德,思欲命轻车。
高门盛游侣,谁肯进畋渔。
范云是南朝著名诗人,历仕宋、齐、梁三朝。齐初,曾任竟陵王萧子良主簿,是“竟陵八友”之一。何逊少年,英才杰出,深为范云爱重。史称:“逊八岁能赋诗,弱冠州举秀才。南乡范云见其对策,大相称赏,因结忘年交好。自是每一文一咏,云辄嗟赏。”(《梁书·何逊传》)此诗写于何逊“州举秀才”之后,其时范云任广州刺史。这位青年秀才投诗范云,对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深表仰慕之情,并希望能在仕途上得到他的援助。全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情。
前四句描写黄昏眺望所见春野景致:萋萋春草,缘着沟陂蔓延,碧绿如茵;朵朵野花,依傍竹篱开放,杂彩缤纷。远处暮霭渐起,轻烟澹淡,笼罩垂柳;西天晚霞成绮,云霞与夕照相辉映。这两联写景,属对工致自然,笔触秀丽如画,语句颇见锤炼精心。前一联“缘沟绿草蔓,扶楥杂华舒”,花草虽是江南春天极普通常见之物,诗人却从中体写出自己的感受。这里用“蔓”、“舒”两个动词来描绘青草的绵延与野花的开放,既显示出春天生发之势,又自有一种自然舒展之姿。用“绿”、“杂”对举来状写草与花,这在谢朓诗中也有过,如《王孙游》“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杂”字本有一种动意,用在这里给人以错杂成彩之感,相对的形容词“绿”亦使人产生类似的动态感,似乎缘沟的野草乃春风染绿,洋溢着一派生机。下联的“轻烟澹柳色”更是篇中佳句。“澹”字沟通诸自然物之间关系,把轻烟、垂柳以及夕阳投射在柳树上的一抹余晖联系起来,显现出烟霭与柳色和谐融合时的那种微妙律动之美,给这幅美丽的春野夕照图中平添了最富有诗意的一笔。
面对这幅优美而宁静的夕景,诗人心中不禁撩起一股淡淡的愁绪。“遥遥长路远,寂寂行人疏”,这两句流露出寂寞惆怅的情怀。路遥人疏的寂寞,是诗人此时的览物所感,又隐寓长路漫漫,吾谁与归之慨,自然引出对范云的思念一意,为下文抒情作一转笔。
后四句抒写思念范云之情。先说自己对对方大德的景仰与怀恋,欲驱车径投其门下。言“命轻车”,见向往之情的急切。忽又转言欲行还止,原因是范氏德望太高,其门下胜友如云,恐怕无人会理会像自己这样一个寒微的鄙野之人。“畋渔”,指种田、捕鱼的人,这是诗人自谦的说法。这几句十分含蓄地表达了诗人想攀范氏高门,又转觉身卑名微,因有欲进不得,欲罢不能的复杂心情。这是何逊早年投赠范云之作,而且对范氏有所希冀,这样写来显得婉转切情,颇为得体。王夫之评之曰:“寄婉于促,如笙磬之音,虽非琴瑟,自是琅然动人。”(《古诗评选》)
何逊诗以清新婉丽,造语精美见长,范云、沈约等名家早有很高评价。范曰:“顷观文人,质则过儒,丽则伤俗;其能含清浊,中今古,见之何生矣。”(《梁书·何逊传》)本篇虽系何逊早期作品,亦很能体现其诗“天机自引,天怀独流,状景必幽,吐情能尽”(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的特色。故范云读后即回赠《答何秀才》一首(本书中收录,可参阅),极称何逊年少才美,并寄予很高期望。
(易平)
日夕望江赠鱼司马
何逊
湓城带湓水,湓水萦如带。日夕望高城,耿耿青云外。城中多宴赏,丝竹常繁会。管声已流悦,弦声复凄切。歌黛惨如愁,① 舞腰凝欲绝。仲秋黄叶下,长风正骚屑。② 早雁出云归,故燕辞檐别。昼悲在异县,夜梦还洛汭。洛汭何悠悠,起望西南楼。③ 的的帆向浦,④ 团团月隐洲。⑤ 谁能一羽化,轻举逐飞浮。
〔注〕 ①黛:青黑色颜料,古代女子用来画眉。歌黛,代指歌女。②骚屑:纷扰貌,指风声。③一作“起望登西楼”。④的的:形容月光明亮。⑤一作“团团月映洲”。
此诗大约是何逊随建安王萧伟出镇江州(今江西九江)时所作,赠给他的朋友鱼弘。
一个秋日黄昏,诗人独自来到郊外的湓江(今名龙开河)边上,放眼望去,湓水萦如曲带,绕湓城(今九江)向北流入长江。夕阳余晖中的湓城,静穆而萧森。首四句描写,诗人从富于地方特色的湓城湓水入笔,而把自己巧妙地置于城与水之外,从一个局外人的视觉写出他对湓城湓水的观感,空间上造成的距离感深寓了他个人心理上对此地风物所具有的距离感。开头两个近似回环的句式和后两句中的“望”、“外”字的选用,都在有意拉大并保持这种距离。事实上,诗人站在湓水边,距城并不远,但他故意用“耿耿”二字来形容,极度渲染出自己与它的距离感。笔势既已立就,以下便顺流而下,诗人紧紧抓住自己的感觉,沿着这两种距离(空间的、心理的)的线索,或分散,或交融,纵横捭阖抒发自己的感慨。
“城中多宴赏”八句,有实有虚,丝竹时时入耳是实,歌黛舞腰则是诗人的想象,故是虚,这虚虚实实正表现了诗人与它们的若即若离。由于“即”,而知道城中宴会的“多”与繁会的“常”;又由于“离”,而平平写出,淡淡道来,这一切的繁会、宴赏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相反只能增加他的生疏与寂寞。“管声已流悦,弦声复凄切。歌黛惨如愁,舞腰凝欲绝”四句两两对应,以“欢——愁——愁——欢”的对应横式写出别人欢乐与自己忧愁的判然相别,听到的弦声是凄切的,想到的歌黛是愁惨的,这是诗人心理距离的任意涂抹。而“城中”一词的使用,渲染的又是何逊与它的空间距离,在诗意的运行中,两种距离始终保持着有效的对应。
诗人为何会有这种强烈的距离感呢?他想向老朋友诉说什么呢?当诗人目光转向万里秋空,属意于那早归的大雁和辞家的小燕时,我们明白了,这是一首思归的诗。是时候了,西风漫卷,黄叶飞扬,秋意萧索,一年又将尽,所以正当满城歌舞欢宴时分,诗人却于夕阳中独自徘徊于郊外,欢乐是别人的,忧愁却是自己的。所以景致才这般萧瑟,音乐才这般凄切。候鸟尚且知归,何况人呢?候鸟知归便归,而人却不得不滞留他乡。“长风正骚屑”,正骚屑的不是长风,而是诗人的内心世界。“正”字鲜明地描绘了此时此地的心绪,前半部分与后半部分的所有描写,在这里都有了一个交代。“昼悲在异县”以下八句,遂一气呵来,直抒对于家乡的思念。诗人这里用“洛汭”代指建康(今南京),以与“异县”相对。思念是一种恼人的情绪,日思夜梦,缠人不休。这里所描绘于夜间“起望西南楼”的情景,并不是白日时间的延续,诗人只是向友人叙述一个远在异县之人思乡之极有无可排遣的日日夜夜的故事。在那样的夜里,头上一轮圆月亮无意味地空照沙洲,月光下,看得见远处船帆的移动,江面上银光跳耀,使本来白色的沙洲也隐没了。带着这样的感觉,人忽发奇想:有谁能真的羽化成仙,不就可以轻易飞回家乡了吗?
这一段描写,诗人所具有的距离感较前半部分更加强烈,但这里所表现的空间与心理距离已与以前截然不同。前半部分表现出来的空间距离,是诗人与他现在所处环境间的冲突。这种冲突是诗人主观上有意疏离造成的,事实上是主观距离的客观化。而后半部分的空间距离则是诗人与故乡间的冲突,这冲突却是外在因素构成的,是客观距离对主观感情的不合理压迫,因此,在主观上,诗人不是疏离,而是极思亲近、弥合。结尾的“谁能一羽化,轻举逐飞浮”,即表达了弥合距离的愿望,和对客观压迫的反抗。
这首诗,诗人成功地抓住客观与主观两种距离间的内在关系,从容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两种距离感从头至尾交叉存在于诗中,这是客观现实造成的,是他所无力解决的,所以结尾的希望也只能是梦幻式的忧伤。
(傅刚)
夕望江桥示萧谘议、杨建康、江主簿
何逊
夕鸟已西度,残霞亦半消。
风声动密竹,水影漾长桥。
旅人多忧思,寒江复寂寥。
尔情深巩洛,予念返渔樵。
何因适归愿,分路一扬镳。
何逊此诗,作年难以确考。诗题中所列三人,均以官职称。集中有《和萧谘议岑离闺怨诗》,可能与题中之萧谘议为同一人。建康,即当时的首都,此以所官之地敬称为建康令的杨姓友人。何逊于“梁天监中,兼尚书水部郎,南平王引为宾客,掌记室事,后荐之武帝,与吴均俱进倖。后稍失意,帝曰:‘吴均不均,何逊不逊。未若吾有朱异,信则异矣。’自是疏隔,希复得见。”(《南史》本传)此诗抒发其归隐之思,可能作于这一失意疏隔之时。
诗的前四句为写景,后四句为抒情,五、六两句情景相合,挽结上下,章法井然。首联即从擒题入手,写“夕望”所见之景。夕阳西下,飞鸟归巢,残霞半消,一派日暮景象。诗以景语导入,赋而兼有比兴意味,情感在景物的晕染中流露出来。羁旅怀乡、忧谗畏讥之情,都弥漫于这鸟飞云散的苍茫暮色之中了。王粲客居荆州时曾咏过“方舟泝大江,日暮愁我心”,“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七哀诗》);“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登楼赋》)。陶渊明则云:“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情调虽异,其景物意象及其所表现的归隐之思,与此诗则有相通之处。诗人的视线由高而下,由远而近,遂于次联写出风吹篁竹、水映长桥的景色。此联的句法颇有出奇之处。“动密竹”者当为“风”,而中间夹以“声”字;同样,“漾长桥”者为“水”,而其间缀以“影”字。如以普通的主谓宾句式来理解,则将扞格不通。实际是风动竹而有声,水漾桥而见影,风声、水影都是动与漾的结果。他另有《望廨前水竹答崔录事诗》,中有句云:“水漾檀栾影。”用的是通常句法。而此诗则句法夭矫,不同凡响。唐人亦有用此法的,何逊则早已着其先鞭。沈括指出:“盖欲相错成文,则语势矫健耳。杜子美诗:‘红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此亦语反而意合。”(《梦溪笔谈》卷十五)李东阳《麓堂诗话》谓:“诗用倒字倒句法,乃觉劲健,如杜诗:‘风帘自上钩’,‘风窗展书卷’,‘风鸳藏近渚’,风字皆倒用。至‘风江飒飒乱帆秋’,尤为警策。”此联也堪称全篇之警策。那摇曳的竹林发出沙沙之声,那长流的江水泛着波光桥影,整个画面显得动荡不宁,让人感受到诗人骚屑不安的内心世界。但是此处景中之情仍比较含蓄浑沦,不像王粲笔下那样刻露。
“旅人”一联点明远望而生忧思,寒江寂寥,倍增羁旅落寞之感。此联情景相映,后半的归隐之叹由这旅人忧思生发而出,故此联实为由上半的写景过渡到下半的抒情的桥梁。
“尔情深巩洛”,写三人对京都眷恋情深。西晋潘岳有《在怀县作》诗二首,其二云:“信美非吾土,祇搅怀归志。眷然顾巩洛,山川邈离异。愿言旋旧乡,畏此简书忌。”潘诗抒发了对首都洛阳的怀恋之情。而何逊此诗中的“巩洛”实指梁朝的首都建康。南朝人虽偏安江左一隅,但仍喜以中原的地名来称呼其地,更何况南方还设立了不少北方的侨置州郡。如东晋时号荆州为“陕西”,刺荆州曰“分陕”(参见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一《陕西》)。何逊诗中这类例子也不少。如《日夕望江山赠鱼司马》诗:“昼悲在异县,夜梦还洛汭。洛汭何悠悠,起望登西楼。”《赠江长史别诗》:“安得生羽毛,从君入宛许。”《初发新林诗》:“回首泣亲宾,中天望宛许。帝城犹隐约,家国无处所。”洛汭、宛许这些中原地名在何逊诗中都用来指建康一带的京畿地区。又其《赠族人秣陵兄弟诗》云:“洛令初解巾。”题下注:“何思澄为秣陵令。”显然诗人径以“洛(阳)令”代指“秣陵令”。《范广州宅联句》诗中范云诗云:“洛阳城东西,却作经年别。”也是以洛阳指京都建康。联系诗题可以推想,此诗当作于建康,题中三人也都是供职于建康者。诗人此处的言外之意是,诸君宦情不薄,而我却毫无恋栈之意,一心归隐江湖。“尔情”和“予念”适成鲜明对照,形成反衬。何逊诗中发抒怀归之思的诗句触目即是,如《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诗》:“伊余本羁客,重暌复心赏。望乡虽一路,怀归成二想。”《赠诸游旧诗》:“望乡空引领,极目泪沾衣。旅客长憔悴,春物自芳菲。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无由下征帆,独与暮潮归。”时见睥睨荣利、耿介自守之意,是即梁武帝所谓“何逊不逊”。最后一联以陈述对归隐的向往作结。怎样才有机会得遂志愿,分道扬镳,摆脱这游宦羁旅的生涯?这一问题道出了诗人心中的渴望。
梁代诗人中,何逊与江淹、阴铿齐名,而何之成就最高。清人田雯谓:“萧郎右文,作者林立,当以何逊为首,江淹辅之。”(《古欢堂集杂著》)他们都是下开唐人风气的诗人,故杜甫称:“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绝句》)从本诗看,下开唐风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写景之妙。以清景佳句构成清旷幽微的意境,唐诗的风神兴象正由此而来,有些意境还直接为唐人所取法、化用,故清人叶矫然云:“何仲言体物写景,造微入妙,佳句实开唐人三昧。”(《龙性堂诗话》)二是运用律句。全篇除最后一联外,全是工整的对偶句,虽平仄尚未调谐,但读来颇铿锵顿挫。乔亿《剑溪说诗》云:“萧梁一代,新城公谓江淹、何逊足为两雄。以余观之,文通格调尚古,仲言音韵似律,未宜并论也。”正指出了何逊诗体近律的特点。
(黄宝华)
入西塞示南府同僚
何逊
露清晓风冷,天曙江晃爽。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黯黯连嶂阴,骚骚急沫响。回楂急碍浪,群飞争戏广。伊余本羁客,重暌复心赏。望乡虽一路,怀归成二想。在昔爱名山,自知欢独往。情游乃落魄,得性随怡养。年事以蹉跎,生平任浩荡。方还让夷路,谁知羡鱼网?
西塞山,在今湖北省黄石市东长江南岸。《水经注·江水三》云:“江之右岸有黄石山,水经其北,即黄石矶也。……山连延江侧,东山偏高,谓之西塞。”《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六云:“西塞山,(大冶)县东北九十里,连武昌县界,孙策击黄祖、刘毅攻桓玄,皆破之于此山之右。”南府,尚书省之别称。魏晋以降,尚书省恒在内廷之南,故称南府,亦称南省。据《梁书》本传载,何逊曾为安西将军安成王萧秀参军事,兼尚书水部郎。天监十三年(514)春正月,萧秀复出为安西将军、都督郢司霍三州诸军事、郢州刺史。郢州治所,即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逊随府郢州,得入西塞,遂作诗以赠南府同僚。
此诗前八句极力渲染西塞附近奇丽的山水景观。早春薄明时节,天气清冷,晨露沾地,晓风刺面,曙色洒落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忽明忽暗。两岸山岩耸立,中间江流湍急,我们从唐代韦应物“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岚横秋塞雄,地束惊流满”(《西塞山》)的描写中,可以想见西塞形势的险峻和长江一泻千里的气势。白云从山岩间蒸腾而出,残月随波涛而上下摇荡(顺便说一下,这里的“初月”似为“残月”之误。初月者,新月也,而拂晓是看不到新月的。故杜甫《初月》诗云:“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是在晚而不是晓。只有在阴历每月的下旬,黎明时能看到残月),仰望远处,重峦叠嶂,晨昏朦影,笼罩在霭霭晨曦之中;俯视脚底,盘涡谷转,渨㵽 瀑,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小小木筏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无数禽鸟在江面上戏游飞翔。诗人所见完全是一幅惊心动魄的景象。
这种惊心动魄的景象,使诗人思绪翻滚,浮想联翩。那“回楂急碍浪”的场面,会使他想到险恶的官场;那“群飞侣浴,戏广浮深”(木华《海赋》)的禽鸟之乐,自然会引起他对“天高任鸟飞”的无限憧憬。何逊是在梁武帝萧衍疏远他以后才入安成王幕府的。他觉得混迹官场,羁旅行役,是违背他的初衷的。这种倦游欲归的心情,他在许多诗里都表白过。如《赠族人秣陵兄弟》云:“游宦疲年事,来往厌江滨。”《与崔录事别兼叙携手》云:“我本倦游客,心念似悬旌。”在《夕望江桥示萧谘议、杨建康、江主簿》诗中更明确表示:“予念返渔樵。”他所心爱的,是游名山,归田园。但现在官身不自由,又随府郢州,回望故乡,怀归又成泡影。《诗·小雅·四牡》云:“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而今年事蹉跎,故交零落,生平落魄,何必恋恋仕途而自缚,不如适性遂志以归隐。“得性随怡养”,正是诗人的心愿。也是六朝时期知识分子追求的目标。“得性”二字,几乎成了同时人的口头禅。你看!梁昭明太子萧统说:“轻荡游观,非予所耽。得性行乐,从好山南。”(《七契》)梁简文帝萧纲说:“禀识康歌,昆虫得性。”(《菩提树颂》)梁元帝萧绎说:“既追随而得性,实燕处而超然。”(《玄览赋》)对何逊极为赏识的沈约也说:“草木不夭,昆虫得性。”(《齐故安陆昭王碑》)任昉在《答何徵君》诗中说得更明白:“散诞羁鞿外,拘束名教里。得性千乘同,山林无朝市。”这些都反映出当时人们对于个性自由的一种向往。最后两句更表示了作者欲辞官归隐的衷曲。“让夷”,典出《国语·鲁语上》:“(臧)文仲曰:‘贤者急病而让夷,居官者当事不避难,在位者恤民之患,是以国家无违。在上不恤下,居官而惰,非事君也。’”诗人是说,倦游怀归虽不能实现,但我的隐衷又有谁能理解呢?
在何逊集中,这首诗算不得上乘之作,因袭的成分较多。它的突出特色是在善于描摹自然景物。陆时雍评曰:“起四语物色诗情,一丝不隔,是为妙手。”(《古诗镜》卷二十二)至于“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两句,自从被杜甫在《宿江边阁》诗中化用为“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以后,更是脍炙人口,流传千古。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极力称赞杜甫的这两句诗:“何仲言诗,尚在实处摹景。此用前人成句,只换转一二字间,便觉点睛欲飞。”杨万里则认为“出、上二字胜矣”(《诚斋诗话》)。倡导神韵说的王渔洋则称何诗为“佳句”,讥杜甫“偷其语”而有“伧气”,甚至愤愤然曰:“论者乃谓青出于蓝,瞽人道黑白,聋者辨宫徵,可笑也。”(《带经堂诗话》卷二)其实,何诗写的是晓景,杜诗写的是晚景,各臻其妙,似不必妄加轩轾。
(张忠纲)
赠诸游旧
何逊
弱操不能植,薄伎竟无依。浅智终已矣,令名安可希。扰扰从役倦,屑屑身事微。少壮轻年月,迟暮惜光辉。一涂今未是,万绪昨如非。新知虽已乐,旧爱尽暌违。望乡空引领,极目泪沾衣。旅客长憔悴,春物自芳菲。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无由下征帆,独与暮潮归。
关于此诗作年,吴汝纶说:“此当是除服为庐陵王记室随府江州时所作也。”(《古诗钞》卷五)似不确。按《梁书·武帝纪》载,天监十六年(517)六月戊申,以庐陵王萧续为江州刺史。而诗云“春物自芳菲”,当是春天,自非炎夏六月也。据《梁书》、《南史》何逊传,逊在建安王萧伟幕府掌记室事,天监九年六月,萧伟出为江州刺史,逊从镇江州,犹掌书记。后被举荐给梁武帝萧衍,与吴均俱得宠幸。后稍失意,武帝遂云:“吴均不均,何逊不逊。未若吾有朱异,信则异矣!”从此便疏远了他。后逊迁安西将军、安成王萧秀参军事,兼尚书水部郎。不久即因母亲去世而离职归家服丧。而安成王萧秀进安西将军有两次:一在天监七年八月,一在天监十三年春正月。据诗意推测,疑当为天监十三年春,萧秀复出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郢司霍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郢州刺史之时。何逊因被梁武帝疏远,故情绪低落,转而思归。
这首诗可分两大部分。前十句为第一部分,感叹自己才疏智浅,游宦无成。何逊虽年少成名,但遭梁武帝疏远,对他来说,不能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慨叹自己天生孱弱,不堪造就,缺乏一技之长,不能被人重用。既然才疏智浅,又怎能希求美名远扬呢?自己干的都是一些琐碎细事,终日碌碌无为,纷纷扰扰的游宦生活已使他感到厌倦。年少无知,轻掷岁月倒也罢了,而今老大,始感光阴之宝贵,亦悟仕途之误人。“一涂今未是,万绪昨如非”,这是作者历经仕途坎坷后的经验之谈。“一涂”,同“一途”,即指仕途。谢朓《酬王晋安德元》诗云:“怅望一途阻,参差百虑依。”亦同此意,但态度没有如此决绝。误落尘网中,一去几十年。正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说的那样:“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于是作者想到了归隐。
后十句为第二部分,抒发了作者的思乡念旧之情。“新知虽已乐”是虚,是官场中的客套话。而“旧爱尽暌违”是实,是作者的心里话。这里的“旧爱”,主要指的是家乡的老朋友。扰扰游宦子,尽别故乡人。正如潘岳在《闲居赋序》中说的:“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违膝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乎?”于是,他引领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不禁泪洒衣襟了。但官身不自由,思归不能归,所以说“望乡空引领”。一个“空”字,多少惆怅,多少伤感!长期的游宦生活与折磨人的思乡之苦,使作者形容憔悴,这与争芳斗妍的春草春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春物自芳菲”,有着两层含意:一是大好春光自是大自然的赐予,与作者是不相干的;一是心情恶劣的作者,无心欣赏这大好春色,一任春花春草自芳菲。一个“自”字,就把孤独苦闷的“旅客”——作者自己,与花香鸟语的大好春天对立起来。这使我们想起了大诗人杜甫《蜀相》中的两句诗:“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这“自”字、“空”字的用法,说不定是受了何逊诗的启发。但大自然终是有情的。你看!两岸鲜花有意,临水盛开,以悦人情致;江上春燕恋人,绕船飞翔,似惹人乡思。这即目所见,更加触动了作者的乡愁。于是他幻想乘船顺流而下,独与暮潮东归。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说“无由”,真是无可奈何!何逊赴任郢州(今湖北武汉市武昌区)在西,而他的故乡东海郯(今山东郯城西)及其久居的京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在东,随长江落潮正可归去,故云“独与暮潮归”。作者《渡连圻二首》其二云:“暮潮还入浦,夕鸟飞向家。触目皆乡思,何时见狭邪?”难怪诗人面对暮潮是那么一往情深了。但“潮归人不归”(刘长卿《和州送人归复郢》),滚滚东去的暮潮只好把诗人的乡思带回去了。结尾给人留下无穷的回味。我们读罢诗,仿佛也体味到了诗人那刻骨的乡愁和凄苦的心情。
何逊这首诗,整个调子是低沉凄苦的。而独独“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两句,写得色彩斑斓,生机盎然,似与整首诗的情调不很和谐。所以张玉穀认为这二句是写“想象归乡一路水程之景”(《古诗赏析》)。这流传千古的名句,更牵动了后世许多诗人的心。南朝陈张正见特写了一首《赋得岸花临水发》的诗:“奇树满春洲,落蕊映江浮。影间莲花石,光涵濯锦流。漾色随桃水,飘香入桂舟。别有仙潭菊,含芳独向秋。”那情调和何逊的这首诗自是大不相同了。杜甫《发潭州》诗亦云:“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宋代范温极力称赞这两句诗“亦极绮丽,其摹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引《诗眼》),可是他不知道诗圣杜甫正是从何逊那里“偷”来的。这大概就是黄庭坚所说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吧?岂不知何逊的这两句诗原本就是闪闪发光的金子!
(张忠纲)
送韦司马别
何逊
送别临曲渚,征人慕前侣。离言虽欲繁,离思终无绪。悯悯分手毕,萧萧行帆举。举帆越中流,望别上高楼。予起南枝怨,子结北风愁。逦逦山蔽日,汹汹浪隐舟。隐舟邈已远,徘徊落日晚。归衢并驾奔,别馆空筵卷。想子敛眉去,知予衔泪返。衔泪心依依,薄暮行人稀。暧暧入塘港,蓬门已掩扉。帘中看月影,竹里见萤飞。萤飞飞不息,独愁空转侧。北窗倒长簟,南邻夜闻织。弃置勿复陈,重陈长叹息。
韦司马,即韦爱。齐东昏侯永元三年(501)春正月,萧衍为征东将军,从襄阳兴师讨伐东昏侯,留弟冠军将军萧伟行雍州(治所在今湖北襄阳)州府事,以壮武将军韦爱为其司马,带襄阳令。时齐兴太守颜僧都等据郡反,爱沉敏有谋,率众千余人,与僧都等战于始平郡南,大破之。梁天监元年(502),进号辅国将军,寻除宁蜀太守,与益州刺史邓元起西上袭刘季连,行至公安,道病卒(见《梁书·韦爱传》)。此诗当作于永元三年韦爱为雍州司马时。
张玉穀说:“此送别后还家写意之诗,非送别时作也。”(《古诗赏析》)全诗三十句,可分为五个段落,每段六句。第一段写江边话别时难舍难分的情景。第二段写韦爱乘舟离去,作者登楼远望时的心情。第三段写送归路上的感受。第四段写到家所见情景。第五段写辗转思念、夜不成寐的苦况。可谓层次分明,结构谨严。
这首诗最突出的艺术特色之一,就是成功地运用了“顶真格”。所谓“顶真格”,就是以上句的末几字(词语或句子)做下句的开头,使语句递接紧凑而生动畅达,读来抑扬顿挫,缠绵不绝。亦称“联珠格”。这里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几乎句句“联珠”的,如李白的《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宋元时更流行为一种带游戏性的文体,如《中原音韵》载《越调·小桃红》:“断肠人寄断肠词,词写心间事,事到头来不由自,自寻思,思量往日真诚志,志诚是有,有情谁似,似俺那人儿。”一种是段与段之间“联珠”的,这首诗就是这样。全诗五段,每段最后几字与下段最前几字相同或稍有变化,如第二段结尾“汹汹浪隐舟”与第三段开头“隐舟邈已远”,第四段结尾“竹里见萤飞”与第五段“萤飞飞不息”,首尾两字完全相同;而第一段结尾“萧萧行帆举”与第二段开头“举帆越中流”,第三段结尾“知予衔泪返”与第四段开头“衔泪心依依”,首尾两三字则错综变化。运用“顶真格”,将全诗很自然地分为五个段落,每段都是六句,而且一段一换韵,平仄韵相间,又每段首句入韵。这样,从形式上看,非常整齐谨严,从声律上讲,读来反复顿挫,蝉联不断,大有缠绵悱恻,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妙,恰切地反映了主人公依恋难舍、思念不已的感情。所以沈德潜说:“每于顿挫处,蝉联而下,一往情深。”(《古诗源》卷十三)
另一个艺术特色,就是叠字的运用。全诗共用了六组叠字,都恰到好处。如“悯悯分手毕,萧萧行帆举”,将风催舟发主客不忍离别的情景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出来。这或许是化用了梁简文帝萧纲《伤离新体诗》的“凄凄隐去棹,悯悯怆还途”诗意。“逦逦山蔽日,汹汹浪隐舟”,连绵起伏的山峦隐没了落日的光辉,也挡住了送行者的视线,友人乘坐的小船在惊涛骇浪中忽隐忽现,这既写出了旅途的艰险,又细微深刻地表现了作者对友人的担心和关切。离情别景,宛然在目。“依依”,思恋之貌,“暧暧”,昏昧之貌,而这“暧暧”的薄暮景象,与那“依依”的离情别绪交织在一起,更加增强了艺术的感染力量。
(张忠纲)
南还道中送赠刘谘议别
何逊
一官从府役,五稔去京华。遽逐春流返,归帆得望家。天末静波浪,日际敛烟霞。岸荠生寒叶,村梅落早花。游鱼上急水,独鸟赴行楂。目想平陵柏,心忆青门瓜。曲陌背通垣,长墟抵狭斜。善邻谈谷稼,故老述桑麻。寝兴从闲逸,视听绝喧哗。夫君日高兴,为乐坐骄奢。室堕倾城佩,门交接幰车。入塞长云雨,出国暂泥沙。握手分歧路,临川何怨嗟?
两位名震当世的诗人,相遇在春日江行途中;在短暂的畅谈之后,又扬帆揖别、各奔西东——这就是天监十三年(514)春,何逊、刘孝绰“握手歧路”、赋诗赠答的动人一幕。
虽说是匆匆相聚、各奔前路,两人的心境却颇不相同:刘孝绰于上一年由荆州返京,因事免官;而今又得远赴郢州(治所在今武汉武昌),任安成王萧秀记室。在拜别友人之际,难免有一种“游子倦飘蓬,瞻途杳未穷”(《答何记室》)的苍凉之感。
何逊则恰恰相反:自天监九年得罪梁武帝,外放江州任建安王萧伟记室,已近五年。(据蒋立甫《何逊年谱简编》,天监十二年九月,建安王萧伟调任扬州刺史,骠骑将军王茂为江州刺史,何逊仍留任江州,入王茂幕府为记室。)现在却是快浪轻帆、“南还”京都,心境之愉悦自不待说。故本诗虽为别友之作,开笔却一无哀慨伤怀之语:“一官从府役,五稔去京华”——在兴奋之中,就是忆及坎坷的往事,也是愉快的。这五年的府役生涯,曾带给他多少“笼禽恨局促”的苦闷。在一个个落霞低沉的黄昏,他曾多么久久地徘徊于浔阳江岸,发出过“无由下征帆,独与暮潮归”的兴叹;每逢有人返京,他就禁不住思情激荡,以至吟出“安得生羽毛,从君入宛许”的企羡奇句。而今,五年的幻思终于变为现实:一叶飞驶的船帆,载着他追过湍急的春流;举目远眺,朝夕思念的家园,似亦隐隐可“望”。读者从“遽逐春流返,归帆得望家”的舒快节奏中感受到的,不正是诗人那一颗无法按抑的喜悦之心的跳荡么?
而况江上的景色又如此美好:清澄澄的江水,不着一点风色,静静地淌向碧莹莹的远天。朝日喷薄,刚才还映得江花如火;转眼间已跃上高天,徐徐聚敛起缤纷的霞彩。当诗人的目光,从辽远、绚烂的江天转向近岸,扑入眼帘的,又别是一种生机蓬勃的景象:遍岸的野荠,竟毫不畏怯早春的寒意,纷纷绽生出嫩绿的新叶;村头的老梅(?),在料峭的风中迎来了春日,便又欣慰地向大地,飘坠一片红丽的“落花”——这是生命之欢快呼吸?还是春天之嫣然微笑?再俯看水中,正有欢乐的鱼群逆流而进,难道它们也急着返回上游的故居?水面的浮木(楂)上,忽然有鸟儿飞来停息,这可爱的鸟儿,是否也厌倦了孤单的远行?清人王夫之指出:“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天末静波浪”六句,展示烟霞、岸荠、落花、游鱼之美,固然清丽、灵动,显示了何逊写景善为巧似之言的妙处。但它又不尽是景语:在清莹莹、红火火的波光霞彩映照之中,读者分明还“看”到了一位独伫船头、衣衫飘飘的诗人身影——他那仰观俯览、微笑不语的欣喜之情,似乎正伴着“岸荠”延伸,随同落花纷扬,而与“游鱼”、“独鸟”一起浮漾:这大概正是“景”中蕴“情”的好处吧!
江景之美好,给归途中的诗人带来了如许清新的快意。但诗人此刻最向往的,毕竟还是即将抵达的京都故园。何逊在建康的寓居之地,大约是在城西(据范云与何逊联句“洛阳城东西,却作经年别”可知,范云家居建康东郊,则何逊居建康城西。),故诗中借汉代的“平陵”(昭帝之陵,在咸阳西北)为喻;诗人家居期间,无疑栽植过菜蔬瓜果,正与汉初邵平种瓜“青门”(长安东门)的隐居生活相似——那故园的柏影,栽瓜浇灌的晨光暮霭,还有连墙接垣背对的曲曲田径,长长村墟紧挨的狭窄街巷:这就是诗人梦魂牵萦的家园风光呵!此刻,它们竟全都历历如画地浮现在了诗人眼前,显得多么亲切。恍惚之际,这归途中的涛声、帆影,也全幻作了家园的墟烟、犬吠;而诗人也似已置身在和蔼的村邻父老之间,正兴致浓浓地板谈着“谷稼”的长势、“桑麻”的采绩……读者当然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诗人归途中企领悬想的“虚境”。唯其如此,才更动人地表现出,此刻诗人已怎样沉浸在“寝兴从闲逸,视听绝喧哗”的如梦如幻的美好展望之中。明人胡应麟称,何逊“摅写情素,冲淡处往往颜、谢遗韵”(《诗薮》)。其实,何逊之“冲淡”有时更接近于陶渊明。上述八句对家园生活的怀想,正隐隐有陶渊明《归园田居》诗的韵致。
当诗人为归家在即情意激荡之际,友人却正满怀去京远宦的愁思。在此分手的时刻,该怎样宽慰这位友人呢?读过何逊“以我辞乡泪,沾君相送衣”的人们,会猜想诗人之落笔,定将异常凄切的吧?谁知此诗之转入叙别,竟充满了戏谑、诙谐之趣。从何逊另一首《嘲刘郎》可知,刘孝绰不仅家境阔绰,而且颇好“玉钏”、“姹女”之乐。那么,他前一段的免官家居,岂不正提供了“夫君日高兴,为乐坐骄奢”的机会?室中时有倾国倾城的美人坠佩,门外更多达官显宦的车辙相接——在“五稔去京华”的诗人看来,孝绰“入塞”后这种云蒸雨注式的享乐生活,过得已够长久的了;正可找一点外差,去透透新鲜空气。所以此次离京,只不过暂时外出趟一点“泥沙”,又何须在“临川”握别之际,怏怏咨嗟?“入塞长云雨”颇难索解。从后句“出国暂泥沙”看,似指孝绰返京后免官家居生活。孝绰原在荆州(治所在今湖北江陵)任职,荆州为梁之西境重镇,由此返京被视为“入塞”也宜。
对友人的宽慰,采用这般戏谑、调侃的方式,似乎有悖赠别诗之正格。倘若考虑到何逊与友人相知之深,且孝绰又是一位“仗气负才”的倜傥之士;离别之际,以乐己悯人之语相赠,往往反而会伤了友人高傲的心。读者便可理解:诗人之将宽慰之情,借戏谑、调侃之语发之,不仅因了自身正沉浸在归乡的喜悦之中,更还表现了对友人心境的真诚理解和尊重。此种写法,在何逊《答高博士》诗中,亦有运用之例。
何逊的赠别之作,大多清丽婉切、“不尽缠绵之致”。像本诗这样风华明爽、亲切欢悦的,实为少见。原因大抵在于:此诗作于坎坷宦程的归家途中,触发了诗人心底对家乡故园最美好的忆念和深情——这正是深藏在人们心头的最亲切的情愫,一旦激荡起来,便无限动人!
(潘啸龙)
与苏九德别
何逊
宿昔梦颜色,咫尺思言偃。何况杳来期,各在天一面?踟躇暂举酒,倏忽不相见。春草似青袍,秋月如团扇。三五出重云,当知我忆君;萋萋若被径,怀抱不相闻。
这是一首抒写别友之情的诗作,苏九德为作者友人。此时友人即将别去,分别后又难以相见,作者之思念、怀恋和怅惘的心情,表现在全诗的字里行间。
开篇两句,先写作者与友人的亲近关系。大约两人先前的居所相距不远,因此说“咫尺思言偃”。虽近在咫尺,而无时不能不思念,总是想到他言谈温和的样子,就是昨天夜里还梦见他的容貌。“偃”,当作“晏”,据《诗经·卫风·氓》“言笑晏晏”。三、四句承上,道出分别后的情况:“何况杳来期,各在天一面?”何况是天各一方,相见的日子又遥杳无期。这里将离别的愁苦心情推进了一步,近在咫尺还日夜思念,更别说远别后的怀恋了。这一对比反衬,强烈地表达出作者对远在异地的朋友的思念。“踟躇”二句,是描写分别时的情景。刚才还连连举杯,相互劝勉,转眼之间就要远地阻隔,再难以相见。作者用“暂”、“倏忽”等表示短暂时间的词,写出离别之匆忙、仓促,以及在作者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带来的遗憾。“春草似青袍,秋月如团扇”,“春草”,即春日初生之草。此两句大约是作者悬拟别后情景,每每见物如见人,睹物相思,看到春草就想起当年友人临别时穿的青袍,看见秋日之明月,就觉得它仿佛是友君曾用过的团扇。有人认为,由诗中提及的“青袍”、“团扇”可以推知分别的时间大约在夏季,正是作者眼前之物。其实不拘泥于此,古诗中自有“青袍似春草”的比喻,又古乐府《怨歌行》有“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的诗句。这里可看作诗人借用现成的比喻,以表达自己对友人的怀念,同时引起下文,写出每逢十五月出和春草萌生之时愈加思友的情形。“三五出重云,当知我忆君;萋萋若被径,怀抱不相闻。”这四句的大意是:自分别以后,每逢月半十五、明月当空的时候,我都将不禁渴想远方的故人,友君,你可知道我在惦念你?每当茂盛的青草覆盖小径的季节,我心中的怀想便更加强烈,然而天各一方,我却不能向你传达胸中的郁闷和惆怅!全诗在无限怀恋的情绪中作结。
何逊的诗风格清新,陈情宛转,尤其长于抒写离情别绪,抒发依恋、抑郁、怀念的感情。正像他别友诗作中的佳句“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临行与故游夜别》)一样,这首诗中“踟躇暂举酒,倏忽不相见”、“春草似青袍,秋月如团扇”等句,皆真切地道出作者对故人深深的思念。诗人成功地借景物的描写,“春草”、“秋月”、“青袍”、“团扇”,表现自己沉湎于思念中的主观感受;以平易流畅的语言,表达内心深沉、幽婉的感情。
(孙绿怡)
赠韦记室黯别
何逊
故人傥送别,停车一水东。
去帆若不见,试望白云中。
促膝今何在?衔杯谁复同?
水夜看初月,江晚泝归风。
无因生羽翰,千里暂排空。
这是一首颇为别致的留别诗。受赠人是宿将韦睿的第四子韦黯。韦黯何时任记室,史传不详。他后来颇为显达,历太子舍人、太仆卿、南豫州刺史、太府卿、轻车将军等,都是何逊卒后的事。
全诗可分三段,前两段各四句,末段两句。
“故人傥送别,停车一水东”,这二句是说,我们是老朋友分手,彼此都知心,盛宴送别之类的俗套固无必要,甚至送别本身也无须举行。若你一定要送,那也不要太张罗,只要拿出主人的身份——停车水东,也就是了。《礼记·乡饮酒义》云:“主人必居东方。”居东礼客只是最起码的礼数。由此可见,诗人与韦黯关系确非一般,所以他们的分别法也是脱略形迹的。三、四句“去帆若不见,试望白云中。”语气活脱之至。第一句已用了假设词“傥”,第三句又用假设词“若”,第四句再用表态副词“试”,亲切地告诉老朋友:你送我时不要伫立江干遥望船帆远去,目尽而又上高楼,你只须记着悠悠白云的那边,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如此悉心体贴对方,足见友情之笃。
第二段写离情有两个层次。“促膝今何在?衔杯谁复同?”是写分别之后双方的索寞难堪。古代好友席地晤对,膝与膝挨得很近,故以“促膝”代指恳谈。晋人葛洪《抱朴子·疾谬》篇说:“促膝之狭坐,交杯觞于咫尺。”就是描写促膝之密迩情状。促膝倾谈,杯酒解颜,是好友聚首最惬意之时。如今不复有“衔杯(饮酒)漱醪”,相吐衷曲之乐了,实在令人神伤。这里连用两个反问,诗人心情之难以平静也可以想见。七、八句为此段第二层,乃借想象加深离情:“水夜看初月,江晚泝归风。”“看初月”与“泝归风”(迎着南风),又同是浓重的怀友情怀,兴象不复而意境交融。自从陆机《思亲赋》讲了“指南云以寄款,望归风而效诚”的话后,“南云”、“归风”便被引申为思亲友、怀故乡之典实。至于“初月”,我们若读了何逊另一首诗《望新月示同羁》的“望乡皆下泪,非我独伤情”之句,就会知道,这中间也有怀人的象征意义。
末段用“无因生羽翰,千里暂排空”两句结束,简洁有力。“无因”即“莫由”之意,“生羽翰”是巧喻,鹏雁有巨翅可以凌苍穹,借比人的巨大才能。“千里”是千里志的意思。曹植在《与杨德祖书》里,称赞建安七子卓有才华,同时不无遗憾地指出,他们“犹复不能飞骞绝迹(高飞到极境,灭绝踪影),一举千里也(一振翅飞出千里之遥)”。“暂”字有突然义,“排空”即凌空而行。这两句是共勉的话,意谓目前我们虽还没有生出巨翅,但是我们终归有一天会凌空高飞,一举千里。可见作此诗时何逊和韦黯都很有抱负。何逊以文学名家,在文坛享誉;韦黯在何逊卒后垂三十年(548)捍卫建康,迎战侯景,以身殉国,为一代名将。二人皆有所成就,可谓不负前言。
这首诗文字清新,纵然含有典故,用在句中也全然不见痕迹。诗的内容本来极平常,只是古来重复了无数遍的送别主题。但诗中的表现手法却不同凡俗。开头四句连用虚词,不觉呆板。中间四句笔法灵动,促膝衔杯,明明是往日之事,却用遥问来日出之;初月、归风,全是悬想之词,却因有“水东”之前语,显得似是实景,不觉其脱离眼前。全篇本是述离别堪悲之情,末二句却借上示一“风”字,将诗意一笔宕开,有飘飘凌云之感,顿然使人觉诗人胸次之高朗,而诗之境界亦随之升华为清空。一个常见的题材而有如此不寻常的表现,实在是非大手笔不能为之。
(魏明安)
下方山
何逊
寒鸟树间响,落星川际浮。
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
鳞鳞逆去水,弥弥急还舟。
望乡行复立,瞻途近更修。
谁能百里地,萦绕千端愁?
方山,在今江苏省南京市江宁区东南,秦淮河东岸。四面等方,孤绝耸立,故名方山。又名天印山。相传即秦始皇凿断金陵山以疏通淮水处。六朝时,方山为交通要道,商旅云集,也是离别送行的重要渡口。谢灵运有《邻里相送方山诗》,李善注引《丹阳郡图经》曰:“旧扬州有四津,方山为东,石头为西。”这首诗写的就是作者在冬天早晨从方山渡口乘舟归乡的情景。
诗人这次回家,大概是因为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心情显得格外沉重和急切。他清晨就急匆匆地赶到方山渡口,所见所闻,很是令人抑郁伤感。寒冷的冬天,树叶大概都凋落了,寒鸟在光秃秃的树枝间跳来跳去,发出悲切的叫声。稀拉拉的几颗星星映落在秦淮河中,随波浮荡,闪射着微弱的光。白皑皑繁霜遍地,黑沉沉浓雾漫江,一切景物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隐隐约约,依稀可辨。作者的心情也和这黑暗的早晨一样沉重。在我国古典诗文中,“繁霜”、“苦雾”都是用作悲伤忧郁的象征的。在何逊前后,如《诗·小雅·正月》:“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曹植《洛神赋》:“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张华《杂诗三首》其一:“繁霜降当夕,悲风中夜兴。”刘孝绰《古意送沈宏》诗:“空使兰膏夜,炯炯对繁霜。”都是如此。用“苦雾”者,如鲍照《舞鹤赋》:“严严苦雾,皎皎悲泉。”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严风极冷,苦雾添寒。”梁元帝萧绎《骢马驱》诗:“朔方寒气重,胡关饶苦雾。”杨素《出塞二首》其二:“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亦莫不如此。开头四句,作者描写霜晨景物可谓细致入微,有声有色。“寒鸟”、“落星”、“繁霜”、“苦雾”,景象凄清,很好地烘托出人物的复杂感情。而五、六两句,写主人公逆水行舟,匆忙归乡,用“鳞鳞”、“弥弥”两组叠字,正状其心潮的不平静。作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家乡走去,他远望家乡,走走停停,离家越来越近了,近乡情更怯,反而思绪万千,愁肠翻滚,是吉是凶,实难预卜。或许是精神负担太重了,或许是长途跋涉走累了,脚步渐渐地放慢了,也愈加沉重了,这通往家乡的最后一段路反而觉得漫长了。最后四句,将作者归途渐近、未到之顷的微妙而复杂的心情逼真地刻画出来。
这首诗具有很高的艺术性。作者将寻常情,眼前景,妙手写来,波澜层生,加之整首诗对偶工巧,连用叠字,更增添了一层和谐的形式美。陆时雍说:“何逊诗语语实际,了无滞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语气悠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诗镜总论》)陈祚明亦曰:“何仲言诗经营匠心,惟取神会。生乎骈丽之时,摆脱填缀之习;清机自引,天怀独流,状景必幽,吐情能尽。”(《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六)移二家之说评此诗,殆相去不远。
(张忠纲)
春夕早泊和刘谘议落日望水
何逊
旅人嗟倦游,结缆坐春洲。日暮江风静,中川闻棹讴。草光天际合,霞影水中浮。单舻时向浦,独楫乍乘流。娈童泣垂钓,妖姬哭荡舟。客心自有绪,对此空复愁。
何逊的诗在梁代颇有影响,沈约曾盛誉其作,谓“每读卿诗,一日三复,犹不能已”。本诗的艺术水准,也当得起这番赞誉。题中的刘谘议,即刘孝绰,曾任谘议参军之职。他是与何逊齐名的诗人,当世有“何刘”之称,二人之间经常有唱和之作。
“旅人嗟倦游,结缆坐春洲。”诗的起首两句交代了作者之所以在行程中要“早泊”,并不是春江夕阳的美丽景色激发了他的观赏兴趣,而是对官事繁复和往来江上的旅行已经厌倦了,才宁愿早早泊船岸边,依春洲以望远,聊解忧烦。何逊的这种心情,在其诗作中多有反映,如“游宦疲年事,来往厌江滨”;“我本倦游客,心念似悬旌”等。诗一开始就表现出作者的忧愁烦恼,为下面的写景与联想做了铺垫。
接下来六句描写了春晚夕阳中的江上景色。暮色黄昏之时,江风停息。涣涣春水,犹如一匹长长的白练,无声地流动着,一直流向远方。江中不知何处,传来一曲悠扬的船歌。这是打鱼归来的船家在摇橹歌唱。在一片静谧之中,这歌声显得既清亮而又陶然自得,使疲于奔波的旅人闻之,更加感慨万端。举目遥看大江两岸,但见春草茵茵。这如翠的绿色绵绵不断,伸展向前,直连着天边。近处的草芽绿得可爱,远处的草却渐渐地映出傍晚天际的清光,越向远方,这清光越亮,草色也越淡。遥望所及,只见一片莹莹,草色与天光水色融为了一体。偶尔有几朵彩云飘来,霞光倒映在水中,水波起伏,宛如云影飘浮在江面。寂静的江上,时而一只小船从天边驶来,映着天上的霞光,滑过水中的云影,缓缓摇近岸边。宁静的江流,悠扬的渔歌,天边的余晖,绵绵的春草,构成了一幅优美的画面。在这画面中,有声,有光,有色,有近处的清晰,有远方的迷濛,有静止的水天背景,有动态的孤舟轻漾。一切都呈现出素雅的色调,透出一股忧郁的情思。
诗的后四句抒发了作者由江景而生发的联想和感慨。“娈童泣垂钓”用“龙阳君泣鱼”之典。《战国策·魏策》记魏王的男宠龙阳君钓鱼而泣,魏王问其故,龙阳君答曰,前得之鱼小,后得之鱼大,故弃前者而藏后者;因想天下之美人多矣,王将惑于新人而弃故。魏王遂布令于四境之内:“有敢言美人者族。”后以此事喻近幸之臣蔽君主得贤之路。“妖姬哭荡舟”,事见于《左传·僖公三年》。齐桓公与蔡姬泛舟水上,蔡姬摇荡舟身,桓公恐,禁之不可,怒而遣蔡姬。桓公打发蔡姬回娘家只是一种惩罚,不曾想蔡人竟嫁女于他人。桓公大怒,举兵攻破蔡国,并乘势进军楚国。《淮南子·人间训》称:“蔡女荡舟,齐师大侵楚。”以喻祸之起于微小之间。这两个典故都与水有关。何逊关心国事,有志向,但因出身寒微,不善奉迎,故仕途多蹇,胸中常郁郁。他坐于江畔,看江水长流,夕阳西沉,孤舟漂泊,恨谄臣阻扼贤路,忧国家隐患重重,心情格外沉重。他的愤恨忧虑不可以直接表达,遂由水而生发联想,借“泣鱼”、“荡舟”的典故婉转隐晦地表现出来。这应当就是“客心自有绪”的内涵。《南史·何逊传》记载,梁武帝萧衍因何逊在诗中用曹操故事而颇为不满,称“何逊不逊,未若吾有朱异”。何逊“自是疏隔,希复得见”。(朱异是梁代以阿谀奉迎皇帝而著称的近臣,后侯景起兵乱梁,就借讨朱异为名)此事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何逊用这两个典故时的心理背景。
然而,“旅客长憔悴,春物自芳菲”,“客子行行倦,年光处处华”(何逊)。大自然既不因人的悒郁不乐而失去其美之魅力,也不因人之喜悦赞赏而增加其美的色彩。自然的生命就是这样健壮、坚强、蓬勃旺盛。相比之下,人的生命是多么短促、软弱,人的作用又是多么微薄、无力。江水静静,日夜不停;春光流转,年年不息;太阳落下,第二天照样升起;可江边之人,明日不知身在何处,愤恨忧虑,亦复徒然。“对此空复愁”,正是诗人对于人生、社会的无可奈何之叹。
(蒋方)
夜梦故人
何逊
客心惊夜魂,言与故人同。开帘觉水动,映竹见床空。浦口望斜月,洲外闻长风。九秋时未晚,千里路难穷。已如臃肿木,① 复似飘飖蓬。② 相思不可寄,直在寸心中。
〔注〕 ①臃肿木:形容树大而臃肿虚肥。见《庄子·逍遥游》。何逊这里比喻自己不合世用。②飘飖蓬:蓬,飞蓬,植物名,茎高尺余,秋天开白色球状小花,遇风则离枝而飞旋。诗人这里比喻自己身世漂泊。
这是一首客居诗。据《梁书》与《南史》记载,何逊一生仕宦较简单,先后作过建安王萧伟、安西安成王萧秀、仁威庐陵王萧续的参军、记室等职,都是幕僚小官,这对于弱冠即享誉乡里,且为当时大诗人范云、沈约分外垂青的何逊说来,自然不会满意。据说他曾经被荐与梁武帝,一度极受宠幸,但不知为何原因惹怒了武帝,说:“吴均不均,何逊不逊,未若我有朱异,信则异矣”,自此便遭疏隔,何逊的政治生涯也即告结束。因此,他后期诗歌大都寓有这种哀怨。北齐颜之推为此而批评他的诗说:“悔其每病苦辛,饶贫寒气”,这是不公正的。
这首《夜梦故人》无可推证是哪一次随何人出镇何地,但从诗中“已如臃肿木,复似飘飖蓬”所流露出强烈的失意感和浓郁的怨意看,似都在失宠之后,因此这一首诗对故人的相思就笼罩在这样的情绪之中。诗题为“夜梦故人”,但全诗既非写梦,也非写故人,梦与故人只是一个触发点。诗的开篇第一句是“客心惊夜魂”,这“惊”既因梦见故人而引起,也因自己长期漂泊在外,郁郁不得意,内心深处形成的紧张、孤独而引起。梦见故人是表层情绪,而这种紧张、孤独感却埋藏在深层,在梦见故人的一刹那间,深层与表层,内与外豁然勾通而打动人心。以下诗篇就紧紧围绕这“惊”字展开。由惊而醒,醒后的情绪便无比地凄凉和惆怅。“开帘觉水动”四句通过人物的行动具体描写诗人感受到的凄凉,惆怅的情绪。在这样有一抹斜月的客居的夜里,诗人在与故人欢聚的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平静入眠。他掀帘而出,唯见江心水波荡漾;回顾屋里,又只有几枝稀疏的竹影映在空空的床上。浦口一片静寂,只有自己一个人悄悄地站在这里,和那同样孤寂的天边一抹斜月,感受着洲外凄清的长风的吹拂。这四句是写梦后所见之景,但在这景物的描写中无不揉进了诗人主观情绪。这情绪里有孤独,有失意,有怅惘,有相思,正像那水、月一样交融于一起,而化为摇荡的情思。这里的水动,是他骚动不已的内心的表现,所以他用“觉”字描写。水波淡荡,客观事物本来如此,但他“觉”而不见,这则兼写了物理与心理。至于“床空”的描写,不能简单地看作是对偶的需要,实际在客观上是诗人用以刻画自己的孤独,主观上同样是象征比喻自己内心的空寂。下两句的浦口斜月,洲外长风,随着视线的由近及远,把自己置于更大的寂寥的空间背景中去刻画孤独感。在诗人另一篇《日夕望江赠鱼司马》中,有“长风正骚屑”诗句,正与此处的“洲外闻长风”相同用法。骚屑,纷扰貌,则“洲外闻长风”听的是骚屑之声,与自己内心的骚动相勾通。这四句有静景,有动景,又各各为了刻画诗人的内心之动服务。从“九秋时未晚”以下,诗人采取了直接抒情的方式,把对故人的相思和自己数年来不得意的抑屈心情一泻而尽。“九秋时未晚,千里路难穷”,是说时日虽未算晚,然与故人相聚之路却似遥遥无尽。这里既写友情,也寓有对自己仕途的失望。因此,“千里路”除了指归途,还指仕途上的遭遇,所以紧接着诗人就用了《庄子·逍遥游》里的故事来形容自己的不合时用。《逍遥游》说:“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这“臃肿木”直不符合绳墨,曲不符合规矩,所以“立之途,匠人不顾”,以臃肿木自喻,既是自嘲也是自怨,似是指梁武帝对他的不公正待遇。下句的“飘飖蓬”,则以飞蓬的飘荡无根比喻自己的身世漂泊。前人多有这样的比喻,如曹植的《吁嗟篇》:“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流转无恒处,谁知我苦艰?”曹植的诗可帮助我们理解何逊的这番身世之感。当然这种漂泊的身世之感是不公正的待遇带来的,怨艾之意隐约可见。结尾两句照应题目,回到对故人的思念上,但这种思念是不可寄达的,一点一滴都在自己的心头,这也照应了诗中的“千里路难穷”。
这首诗以身世之感与相思之痛挽结在一起,明写相思,暗寓伤怀,然相思无由表达,伤怀无可慰藉,则相思的怅惘和伤怀的凄凉,构成缠绵的情致,弥漫笼盖全诗,而感染着每一位读者。又由于何逊语言清净,造境明彻,抒情写物,了无滞色,所以表现出清秀雅致的风格。明陆时雍说:“何逊诗,语语实际,了无滞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语气悠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此诗即是明证。
(傅刚)
咏早梅
何逊
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
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
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
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
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
梁武帝天监六年(507)四月,抚军将军建安王萧伟出为都督扬、南徐二州诸军事、扬州刺史,何逊迁水曹行参军,兼任记室,深得萧伟信任,日与游宴,不离左右。这首诗即写于第二年早春,诗题一作《扬州法曹梅花盛开》。因杜甫在《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中有“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之句,此诗遂引人注目,广为流传。并由此引起许多纠葛。因有些研究者疏于地理,错把诗中的“扬州”当作今天的扬州,就断言“《梁书·何逊传》不见扬州事”(《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二十四引旧注)。甚至附会出“何逊在扬州为广陵记室”(广陵即今扬州市)的说法(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二十五)。其实,诗中的“扬州”,治所即在今江苏省南京市。对这一点,宋人张邦基说得很清楚:“余后见别本逊文集,乃有此诗,而集首有梁王僧儒所作序,乃云:‘……时南平王殿下(即萧伟)为中权将军、扬州刺史,望高右戚,实曰贤主。拥彗分庭,爱客接士,东阁一开,竞收扬马,左席暂起,争趋邹枚。君以词艺早闻,故深亲礼,引为水部行参军事,仍掌文记室,云云。乃知逊尝在扬州也。……然东晋、宋、齐、梁、陈皆以建业为扬州,则逊之所在扬州,乃建业耳,非今之广陵也。隋以后始以广陵名州。’”(《墨庄漫录》卷一)建业即今南京。“东阁一开,竞收扬马”云云,正是杜诗“东阁官梅动诗兴”的注脚。
兔园,汉文帝次子梁孝王刘武所建,亦称梁苑、梁园,《史记》称东苑,在今河南商丘市东。逊时在扬州,为何诗一开头就标出兔园呢?这是因为建安王萧伟与梁孝王刘武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史记·梁孝王世家》云:“于是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东西驰猎,拟于天子。出言跸,入言警。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而建安王萧伟呢?《梁书》本传云:“伟少好学,笃诚通恕,趋贤重士,常如不及。由是四方游士、当世知名者,莫不毕至。齐世,青溪宫改为芳林苑。天监初,赐伟为第,伟又加穿筑,增植嘉树珍果,穷极雕丽,每与宾客游其中,命从事中郎萧子范为之记。梁世藩邸之盛,无以过焉。”建安王萧伟的芳林苑,恰似梁孝王刘武的兔园。诗中的兔园,意即指芳林苑。园中百卉,为何独咏梅花呢?这是因为梅花自有它独特的标格。正当冰封大地、万木萧疏之时,梅花已预报了春天的来临,所以说“惊时最是梅”。“惊”字用拟人笔法,突出梅花对节令转换的特殊敏感,尤为醒目。接着“衔霜当路发”四句,则具体地描绘梅花的高标逸韵。它不畏严寒,凌霜傲雪,嫣然开放。正因梅花盛开,霜落其上,故曰“衔”。正因梅花盛开,千娇百媚,与白雪相映成趣,故曰“映”。却月观,凌风台,想必是园中的主要景点,自然梅花更盛。“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陆游《落梅》其一)一个“横”字,写出了梅花凌寒怒放的高贵品格;一个“绕”字,写尽了梅花俏丽报春的妩媚情态。从语法上讲,“衔霜”、“映雪”是动宾结构,“枝横”、“花绕”是主谓结构,这样就错落有致地写出了满园梅花盛开、光彩照眼的动人情景。
满园梅花动诗兴。诗人不禁由花事联想到人事,想起了人世间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汉武帝的陈皇后,擅宠骄贵,终因骄妒失宠,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闻司马相如工文章,遂奉黄金百斤,令为解愁之辞,相如为作《长门赋》,中云:“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纵横。舒息悒而增欷兮,屣履起而彷徨。……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故诗曰:“朝洒长门泣。”《史记·司马相如传》载:“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文君之父卓王孙开始反对两人的婚事,后经劝说,不得已而“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后汉武帝命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出使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故诗曰:“夕驻临邛杯。”“朝洒”二句,一悲一喜,一离一合,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两事都与司马相如有关。写兔园之梅,为何联想到司马相如呢?因为司马相如和梁孝王还有一段因缘。梁孝王到首都长安,带来邹阳、枚乘、庄忌等一批文士,相如见而悦之,遂借口有病而辞官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一住几年,乃著《子虚赋》(见《史记·司马相如传》)。诗人显然是将建安王比作梁孝王,将芳林苑比作兔园,而将自己比作司马相如。有人说:“长门借喻闺妇,临邛借喻游子,意谓闺妇方见梅伤春时,而游子亦罢饮思家也。”(何融《何水部诗注》)这种理解似失之于浅俗,与整首诗的基调亦不尽吻合。建安王萧伟爱客接士,何逊以卓越的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和重用,遂引为水曹行参军兼记室,日与游宴,深被恩礼。何逊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似不应有消极悲愁之叹。最后“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二句,显然寓有人生有限,应当及早建功立业的思想。整首诗的基调还是积极向上的。作者显然是以司马相如自喻,借咏梅来表现自己坚定的情操和高远的志向。陆时雍所说:“何逊好梅,梅诗绝未见佳,其所好在形骸之外。”(《古诗镜》卷二十二)尚属皮相之见。
(张忠纲)
行经孙氏陵
何逊
昔在零陵厌,神器若无依。逐兔争先捷,掎鹿竞因机。呼吸开伯道,叱咤掩江畿。豹变分奇略,虎视肃戎威。长蛇衄巴汉,骥马绝淮淝。交战无内御,重门岂外扉。成功举已弃,凶德愎而违。水龙忽东骛,青盖乃西归。朅来已永久,年代暧微微。苔石疑文字,荆坟失是非。山莺空曙响,陇月自秋晖。银海终无浪,金凫会不飞。阒寂今如此,望望沾人衣。
吴大帝孙权葬蒋陵,亦称孙陵。在今南京市东北钟山(亦称蒋山)南麓。此诗系作者行经蒋陵凭吊吴亡而作。
吴末帝孙皓肆行暴虐,直弄得国将不国。甘露元年(265)徙都武昌,以零陵南部为始安郡。宝鼎元年(266)又以零陵北部为邵陵郡。十二月,又还都建业。据《汉晋春秋》载:“初望气者云荆州有王气破扬州而建业宫不利,故皓徙武昌,遣使者发民掘荆州界大臣名家冢与山冈连者以厌之。既闻(施)但反,自以为徙土得计也。使数百人鼓噪入建业,杀但妻子,云天子使荆州兵来破扬州贼,以厌前气。”(《三国志·吴书·孙皓传》注引)这就是诗开头所说的:“昔在零陵厌,神器若无依。”“神器”者,帝位也,政权也。吴国的统治岌岌可危,孙皓的帝位摇摇欲坠。这种江河日下的形势,使诗人很自然地联想起吴国开基创业时的情形。想当年,汉室陵夷,群雄逐鹿,捷足先登,遂成三国鼎立之势。“掎鹿”,语出《左传·襄公十四年》:“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与晋踣之。”《汉书·叙传上》也说:“昔秦失其鹿,刘季逐而掎之。”颜师古注:“掎,偏持其足也。”《汉书·蒯通传》更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后遂以“逐鹿”喻争帝位、争天下。“逐兔”,同“逐鹿”。《后汉书·袁绍传》引沮授曰:“世称万人逐兔,一人获之,贪者悉止,分定故也。”要争得天下,就必须不失时机,因势利导,夺取胜利。这就是所谓的“逐兔争先捷,掎鹿竞因机”。而在汉末群雄逐鹿的斗争中,孙坚父子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孙坚死后,孙策继承父业,猛锐冠世,志陵中夏,被封为吴侯,割据江东。但大业未就,即遇刺身亡,年仅二十六岁。孙策临死时,将弟弟孙权叫到跟前,对他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三国志·吴志·孙策传》)孙权继承父兄遗志,洪规远略,砥砺奋发,“遂割据山川,跨制荆、吴,而与天下争衡矣”(陆机《辨亡论上》)。三国鼎立,孙吴居一,而孙权就谋略功业而言,实远胜刘备。“伯道”,即霸道。“呼吸”、“叱咤”,极力形容孙氏父子的英姿雄风。《易·革》云:“君子豹变,其文蔚也。”疏曰:“上六居革之终,变道已成,君子处之……润色鸿业,如豹文之蔚缛。”豹变之略,虎视之威,正是对“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的孙仲谋的赞词。“坐断东南”的孙权,以他的雄才大略,北拒曹魏南下之师,西挫蜀汉东犯之众,使两方都不敢小视东吴。据史载,黄武元年(222),刘备率师伐吴,东吴大将陆逊率军迎敌,攻蜀五屯,皆破之,斩其将。蜀军分据险地,前后五十余营,逊大破之,临阵所斩及招降俘虏蜀兵数万人,刘备奔走,仅以身免,最后绝命于永安宫。“长蛇衄巴汉”即指此。“长蛇”,有谓指吴而言,并引《左传·定公四年》“吴为封豕长蛇”为证,其实不然。这里的“长蛇”,非指吴,而是指蜀汉。陆机《辨亡论下》云:“故刘氏之伐,陆公(逊)喻之长蛇,其势然也。”可以为证。“骥马绝淮淝”,则指曹魏而言。据史载,黄武三年(224)九月,“魏文帝出广陵,望大江,曰:‘彼有人焉,未可图也。’乃还。”(《三国志·吴志·吴主传》)注引干宝《晋纪》云:“魏文帝之在广陵,吴人大骇,乃临江为疑城,自石头至于江乘,车以木桢,衣以苇席,加采饰焉,一夕而成。魏人自江西望,甚惮之,遂退军。”所以陆机说:“由是二邦之将,丧气摧锋,势衄财匮,而吴藐然坐乘其弊,故魏人请好,汉氏乞盟,遂跻天号,鼎峙而立。”(《辨亡论上》)孙权不愧为聪明仁智雄略之英主,在他统治时期,励精图治,吴国逐渐强大。所谓“交战无内御”,即指内部团结一致对外而言;所谓“重门岂外扉”,即指吴国疆土广大而言。
由“逐兔争先捷”到“重门岂外扉”十句,作者极力渲染吴主之英明雄武,吴国之强大巩固,有声有色,气势磅礴。而到“成功举已弃”,陡地一转,以极精练的语言写出吴之由盛而衰的转变,功败垂成,其关键就在孙皓时期。“凶德愎而违”,即指孙皓而言。“愎违”,愎谏违卜的省称,语出《左传·僖公十五年》:秦晋韩之战,由于晋惠公背施无亲,意气用事,不纳谏言,不听卜辞,终于招致失败,被秦国俘虏。晋大夫庆郑曰:“愎谏违卜,固败是求,又何逃焉?”孙皓同晋惠公一样,刚愎凶顽,肆行残暴,忠谏者诛,谗谀者进,虐用其民,穷淫极侈,终于导致吴国的灭亡,使父祖基业毁于一旦。正如皓从弟孙秀说的那样:“昔讨逆(指孙策)弱冠以一校尉创业,今后主举江南而弃之,宗庙山陵,于此为墟,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资治通鉴》卷八十一)“水龙忽东骛,青盖乃西归”二句,就是具体描写孙皓穷迫归降时的情景。“水龙”,系指晋朝的水军。晋武帝谋伐吴,遂令益州刺史王浚于蜀大造船舰,准备东伐。时吴有童谣曰:“阿童复阿童,衔刀浮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阿童为王浚小字。晋征南大将军羊祜以为伐吴必藉上流之势,故借谣言而表荐王浚为龙骧将军,留监梁益诸军事。王浚在蜀大造舟船,木片蔽江而下,吴建平太守吾彦取江中木片以呈孙皓,并说:“晋必有攻吴之计,宜增建平兵。建平不下,终不敢渡江。”而孙皓不听。晋太康元年(280)三月,王浚率舟师东下,直抵吴都建业之石头,孙皓惊恐失措,面缚舆榇而降,举家西迁,送至洛阳,赐号归命侯。这就是所谓“青盖乃西归”。这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据干宝《晋纪》载:“陆抗之克步阐,皓意张大,乃使尚广筮并天下,遇《同人》之《颐》,对曰:‘吉。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故皓不修其政,而恒有窥上国之志。”(《三国志·吴志·孙皓传》注引)庚子岁,即太康元年。原来孙皓狂妄地以为他会灭晋而入洛阳的,想不到反做了亡国之君,被押送洛阳。
以上十六句,历述吴之盛衰兴亡,不啻一篇《辨亡论》,故偏重史实的叙述。此下十句,则就吴亡抒发个人的感慨。作者行经孙氏陵,距离吴亡已二百多年,年深日久,风蚀雨淋,墓碑上的文字已被苔藓侵蚀得难以辨认,荆棘丛生,几至吴大帝陵的位置也难以确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有飞莺在山间悲鸣,淡月在空中残照,陵墓中的一切陪葬品大概已不复存在了。念昔日之叱咤江左,睹今日之寂寞荒凉,怎不使人伤感呢?吴汝纶说:“此殆伤齐亡之作,黍离麦秀之思也。”(《古诗钞》卷五)其实,凭今吊古伤心泪,何必定指哪一家?前事之失,后事之鉴,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以免重蹈覆辙。苟能如此,亦已足矣!
(张忠纲)
答高博士
何逊
北窗凉夏首,幽居多卉木。
飞蜨弄晚花,清池映疏竹。
为宴得快性,安闲聊鼓腹。
将子厌嚣尘,就予开耳目。
高爽为人“博学多才”,而孤傲不肯让人。据说他去拜访延陵县令孙抱,孙抱对他“了无故人之情”。高爽便在县阁下的鼓上题诗曰:“徒有八尺围,腹无一寸肠。面皮如许厚,受打未讵央(尽)。”以鼓喻人,把这位“形体肥壮,腰带十围”的官老爷,骂得直瞪眼。何逊此诗所答的“高博士”,就是他。
梁天监十五年(516)夏,何逊在吴县(今苏州)任会稽太守庐陵王萧续记室,高爽则寓居于晋陵(今常州)太守府中为客。他“卧闻杂沓路,坐对空寂宇”,心情不免烦忧。便给相邻的何逊寄了首诗,以表达“若人不在兹,烦忧何得愈”的相念之情。因为是相交甚笃的老朋友,何逊的答诗写得很真挚,也很风趣。开头两句,先向朋友描述自己居所的幽清:“北窗凉夏首,幽居多卉木。”“夏首”点明时令。南朝人习惯称初夏为“夏首”,如王僧孺《侍宴诗》“丽景烛春余,清阴澄夏首”,就是如此。时令才是初夏,又在背阴的“北窗”之下,那清凉之意就简直可掬、可赠了。窗外又是幽静的庭园,凭窗而望,还可饱览园中的佳卉秀木——这样的环境,较之于高爽“卧闻杂沓路”的喧嚣,自然要幽清多了。何况还有更富诗意的景致呢:“飞蜨(蝶)弄晚花,清池映疏竹。”前句写窗前有花,诗人眼际便多了璀璨的丽色。此刻时近黄昏,暮色中的“晚花”更显得朦胧可爱。故轻盈的蝴蝶,也还舍不得归去,仍在花间流连。诗人用一“弄”字,描摹它忽而凝立花枝、忽而翩然起飞的景象,仿佛是在与晚花游戏似的。这便给暮色中的庭园之景,增添了生意和动感。后句叙园中有竹,诗人耳边又多了风吹竹叶的飒飒之音。而且它们是疏疏地夹池而生,竹影叠印着清波,波光辉映着翠竹。这庭园暮景,又显得多么明净和安谧!
诗人把自己所居之境,写得如此美好,当然不是为了自我陶醉。他的本意,无非是想邀请烦忧中的友人来此相叙。但“邀将不如激将”,诗人开篇未叙相邀之意,先画居所清景之美,正是要激发友人来访的兴味。因为这景致是展现给朋友看的,故笔下点缀得分外美好,不染一点尘俗之色。有了这一层铺垫,诗人再开口相邀,就有吸引力了。不过,他先又讲了番生活哲理:“为宴得快性,安闲聊鼓腹。”要想欢乐,就痛痛快快尽性而乐;有了安闲的时日,不妨鼓腹而游。“鼓腹”犹言“腆着肚子”,其典出于《庄子·马蹄》(“夫赫胥氏之时,民居而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这里用来表现安闲之态,颇为传神。这两句写得很诙谐,吐语也明快旷达。当时高爽已结束临川王参军生涯,又未曾担任晋陵令,正处在依人为客的落拓之中,心境颇为悒郁。但他是孤傲之士,在落拓之中,也不能忍受别人的怜悯。诗人这两句,将对友人处境的关注和慰藉,借诙谐、旷达之语发之,正适合高爽的性格,传达了一种深切的理解和关怀。最后才致相邀之意:“将子厌嚣尘,就予开耳目。”“将”(qiānɡ)有祈愿、求请之意。既然您对客寓生活的喧嚣俗尘厌烦,就请您到我这里来吧!这里的幽清之景,正适合您这样的高雅之士;何况您来了,高论快语也足以使我耳目一新。这相邀之语承前两句而下,依然带着风趣和豪兴,表现了与友人摒弃嚣尘、共赏清景的痛快意愿。
这样说来,何逊的这首《答高博士》,其实就是一篇以诗代文的邀友之柬。前四句以清景相招,景中充满了倚窗临池、观花赏竹的雅趣,是为景中见情;后四句以快语相邀,话语中展示了鼓腹游宴、一醉尽兴的情态,是为情中见景。读这样情景宛然的邀友之诗,正与读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一样,既有诱人之景,又有动人之情,总是令人兴奋、愉快的。
不过,高爽接到何逊的答诗,大约没能去吴县访友。结果是何逊自己前往晋陵,找到高爽,终于实现了“为宴得快性”的愿望。高爽为何逊的友情所感动,脱口吟出了“故任情一异,于是望三益(交友之三益:友直、友谅、友多闻)”之句。而何逊在“临别伤悲”之际,也有“寄语落毛人,非复平原客”之咏,借毛遂在平原君门下“颖脱而出”的典故,对高爽表达了美好的祝愿(见《何逊集·往晋陵联句》)。那蕴蓄其中的真挚之情,与这首《答高博士》正是相通的。
(潘啸龙)
敬酬王明府
何逊
星稀初可见,月出未成光。
澄江照远火,夕霞隐连樯。
贱躯临不测,玉体畏垂堂。
念别已零泪,况乃思故乡。
这是何逊写给困顿中友人的一首相嘘、相念之诗。
“王明府”即何逊的同乡王僧孺,他在天监十年(511)任兰陵太守(治所在今江苏常州西北),故称“明府”。但这时已因事被纠免官,在寒凉的秋夜寄诗何逊,表达了“思君不得见,望望独长嗟”的怀念之情(《寄何记室》)。何逊不久前也因作五字叠韵之句,被梁武帝斥为“不逊”,而离开朝廷,正在寻阳(今江西九江)作建安王萧伟记室,心情也不舒畅。
这首答诗,以日暮气象为背景。诗人办完了一天的公务,孤身一人来到江岸徘徊。那楚天寒江的苍茫暮色,由此展现在诗人眼前。“星稀初可见,月出未成光”两句,写仰视中的天空。这时天正向晚,暗青色的天穹上,才显现几颗稀疏的星。因为“稀”,虽已“可见”,毕竟还在隐隐约约之间,故诗人着一“初”字形容。东方的月儿,也已静静地升起在江天,但还是淡淡的,不如夜色中那样光彩熠耀。这两句写景似乎平平,并无多少动人之处。但境界的构成须看总体,而且要有空间得以展开。这开头两句,正为诗人怀念友人的思绪,提供了一个星月初现的开阔而高远的空间。再与下两句融合,便境界立现。“澄江照远火,夕霞隐连樯”,写天空下的江景,清丽而又朦胧:薄暮时分,风静浪歇,江水一片清亮。顺着江面远望,还可见到有点点火光的闪耀。不知那是渔家在生火做炊,还是因为天色渐暗,已点上灯火?近岸处,则已停满了落帆息宿的航船。一抹晚霞,刚才还把船帆染得火红,而今已消隐在连绵的樯桅后面。这两句对仗工整,色彩明暗相衬,画出了一幅极美的江上暮景。前句以“澄江”辉映“远火”,从横向上点染远景,有一种恍惚缥缈的流动之感;后句以“连樯”遮隐“夕霞”,从纵向上勾勒近景,有一种突兀直上的肃穆之感。再衬以邃远天幕上稀疏的星,江火明灭中淡淡的月,不造出了美丽却又孤清的日暮之境么?它的缥缈,它的肃穆,它的明丽中的暗淡,在孤寂的诗人心上,不正可勾起对友人和故乡的悠悠怀思么?接着两句,正从孤清的暮景转到了自身。“贱躯临不测”,写的是诗人的获罪于梁武帝,只因作诗“不逊”,便差点交付廷尉治罪。真令人为仕途风云的不测而寒栗;“玉体畏垂堂”,是联想到朋友,竟然因一桩小事,便遭纠举而免官。正如站在堂檐下,随时可被偶尔坠落的瓦片击中一样,这仕宦生涯可真教人畏惧呵!这两句从自身写到友人,表现了对友人同遭不测际遇的关切和同情,诗行间流露着一种苍凉的悲愤感。现在,当诗人在暮色中独伫江岸之际,他的朋友则已免官还家,正对着“夜风”“寒水”,为怀想自己而独自“长嗟”。想到这里,诗人不禁在澄江、夕霞中泪水涔涔了。何况那朋友又正是他的同乡,这怀友之思中,又倾注着诗人对故乡故水多少深切的思情呵!这就是“念别已零泪,况乃思故乡”所表达的复杂情思。诗人正是带着对遭遇不测的友人的牵念,与友人分离而不能执手相慰的伤情,以及自身同样仕途坎坷的忧愤和游宦天涯、难返故乡的悲凉,徘徊在江岸上,沉吟在暮色中,写下了这首动人的诗。
何逊作诗善为景语,“清巧”而“多形似之言”(《颜氏家训》)。心境平静时,便有“飞蜨弄晚花,清池映疏竹”这样幽清美好之景浮上笔端;就是在客思、归忧之中,也常有“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之类婉丽清远之景映衬。陆时雍《诗镜总论》称赞他:“其探景每入幽微,语气悠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何逊写景,正善于描摹最能表现、映衬自身情绪的景致“幽微”处,造成一种景中心境,使情感的抒发“悠柔”而“缠绵”。这首诗写江上暮景,初读起来只见其清丽美妙,与后文的念别、思乡之情似无关联。细细涵咏,你便可感受到景中所包含的一种孤清落寞心境。随着诗人俯仰江间的“远火”、“连樯”,天穹的淡月疏星,你只觉得那孤清落寞的悠悠思情,正在江天之间扩散、弥漫,终于与这苍茫的暮色融成一片。张纮称何逊能“出雄浑于婉丽”(《何水部集·跋》);其实,他更多的则是“于清远寄苍凉”。
(潘啸龙)
野夕答孙郎擢
何逊
山中气色满,墟上生烟露。
杳杳星出云,啾啾雀隐树。
虚馆无宾客,幽居乏欢趣。
思君意不穷,长如流水注。
杜甫曾经称赞何逊说:“能诗何水曹。”(《北邻》)何逊“能诗”的特点之一,是擅长通过对客观事物的描绘衬托出自己的主观感受。《野夕答孙郎擢》便是一例。孙擢,是何逊的友人,《何水部集》中有其答何逊的诗;称为“郎”,可见当时他很年轻。
这首诗的开头直写“野夕”之景:“山中气色满,墟上生烟露。”“山中”和“墟上”,将诗题中的“野”字具体化了;“气色满”与“生烟露”,围绕着诗题中的“夕”字展示出山野与村野的晚景图。“气色”,指日暮时分山中的岚气和苍苍郁郁的色泽。谓之“满”,乃是说此种“气色”从淡到浓,如今至于极。而这时墟上开始凝聚起霭霭烟雾和晶晶露珠。从“山中”到“墟上”是一广大空间,“满”和“生”则体现着时间延伸的过程。这样便给景物图造足了“野夕”的氛围。如果说以上二句所写的画面具有整体感,那么,“杳杳”二句便是散点透视式的。先从仰视点上写星与云:“杳杳星出云”,天空中刚刚从云朵里钻出来的星星显得深暗幽远。再从俯视点上写雀与树:“啾啾雀隐树”,深深隐藏在树林中的鸟雀发出细碎的鸣叫声。这两句不仅善作对偶,巧用叠字,而且体物细贴。写“云”边之“星”用一个“出”字,写“树”中之“雀”用一个“隐”字,都见出作者在写景上刻意状物的精工。而且,作者以“杳杳”状画面的底色,以“啾啾”作画外的音响,交织成一幅有声画,更见出他的“苦用心”(杜甫《解闷十二首》之七有云:“颇学阴何苦用心”)。
至此作者在这幅晚景图中已充分渲染出了一种空寂、苍茫的氛围,为下文的直抒胸臆创造了条件,诗人的情感由此一气直吐。“虚馆无宾客”,“虚”字照应了上面四句的总体气氛,使人不由得隐隐联想到:正是诗人独处无友、心无所属,所以放眼远望,感受到的也是一片空旷幽暗。“幽居乏欢趣”。“幽居”,指幽静的居住处;“乏欢趣”,直说出友人不来,生活即无欢乐。这两句率直道来,显得情真意切。收尾二句“思君意不穷,长如流水注”化用“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徐幹《杂诗》)之意,以有形之“流水”比喻无形之情思,亦复深情绵邈。
“能诗何水曹”在本诗中信手拈来五言八句,不用典故,不加矫饰,以流畅的语言娓娓道出自己对友人的离别相思之情,足见其运笔功力。尤其是前二句,气象浑涵,足以包笼全篇,实可视为起调中的佳句。
(陈书录)
日夕富阳浦口和朗公
何逊
客心愁日暮,徙倚空望归。
山烟涵树色,江水映霞晖。
独鹤凌空逝,双凫出浪飞。
故乡千馀里,兹夕寒无衣。
唐代诗人孟浩然曾在浙江上游建德江(新安江的一段)上,作过一首诗:“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这首诗言情写景,历来为人称道,但似乎还未见有人指出:在此之前,南朝诗人何逊,在同一条江的下游富春江畔,面对着同样苍茫的暮色,作过一首情意相同的诗。这首诗,就是《日夕富阳浦口和朗公》。
首句“客心愁日暮”,起调平稳,而包笼颇大。诗人作客他乡,愁思满腹,虽归心似箭,然归期难卜,唯有在江边目断归舟,流连徘徊而已。时已黄昏,烟霭四起,在山间弥漫,将树色吞没。面对如此景象,又怎能不使人产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的慨叹?是以“客心”一句,实使“山烟”一句不呼自来,所谓因情生景是也。但是,诗人眼前虽不得归,归期却未必无望,所以他的内心,也不尽是悲凉。“山烟”一句色调太暗沉,于是“江水映霞晖”,诗意又振起。黄昏的江面,放眼四顾,没有比那翻光倒影、绚烂多彩的晚霞,更引人注意了。这晚霞一及江面,一江流动着的,便似乎不是水而是万匹锦绣。这一句色调明丽鲜亮,正是诗人心中希望的象征。“独鹤”二句的两两相对,机杼又与上二句相同。独鹤凌空,形单影只,则使人生一身漂泊之悲;双凫出浪,相亲相近,则使人生夫妇相聚、举家团圆的向往。不过,这二句与上二句对比手法虽同,但笔致一阔大、一灵动,其趣亦不相同,而分别可喜可玩。诗最后以离乡千里,天寒无衣,凄然作结,回应到首句,则全诗成一浑然整体矣。
这首诗,写景流丽,言情婉转,不作艳词丽句,能以本色见佳。尤其是其中间四句,对仗精切,音调谐婉,缀句连篇,宛如唐律,是全诗最胜之处。即此一斑,亦可知老杜“苦学阴何”之语,实非虚谈,若何逊之诗,真有可学之处。
(黄珅)
临行与故游夜别
何逊
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
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本篇《艺文类聚》卷二十九、《文苑英华》卷二百八十六均题作《从镇江州与游故别》,余冠英选注《汉魏六朝诗选》、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等,均误作《从政江州与故游别》。考何逊从镇江州,共有两次:第一次在天监九年(510)六月,建安王萧伟出为都督江州诸军事、镇南将军、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何逊仍从掌书记。第二次在天监十六年六月,庐陵王萧续出为江州刺史,何逊以记室复随府江州。不久即去世。据诗意推测,此诗当作于第一次从镇江州时。全诗极力渲染与朋友离别时依恋难舍的情景,深婉动人。
建安王萧伟礼贤下士,“由是四方游士、当世知名者,莫不毕至”。伟又穿凿园林,穷极雕丽,“每与宾客游其中”(《梁书·萧伟传》)。天监六年,何逊迁建安王水曹行参军,兼任记室,深得萧伟信任,日与游宴。今从镇江州,将与故游离别,自然无限惆怅。故开头两句便说:“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历稔”,多年也。“群匹”,即指故游诸人。共事多年,追随左右,情好谊笃,不忍遽别。时萧伟任扬州刺史(治所在今南京),何逊亦在刺史幕中。南京濒临长江。长江之水西天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正如古乐府《长歌行》所吟咏的那样:“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诗人不禁睹物起兴,发出深沉的喟叹:“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这尚是虚拟。而眼前实景更是伤人怀抱:室外夜色深沉,雨声淅沥。酷热的夏夜,如果来一阵滂沱暴雨,带来些许凉意,或许可以冲刷掉离人的愁思,减轻一点人们的痛苦。却偏偏不是!这缠绵夜雨,点点滴滴,打在人踪寂寥的空阶之上,“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一个“空”字,增加多少凄凉!而室内灯光朦胧,离筵草草,三杯两盏淡酒,怎抵它离恨别愁!促膝话别,彻夜不眠,完全忘记了时间,曙光暗淡了灯光,方知东方之既白。一个“晓”字,潜藏着多少离别深情。叶矫然说:“何仲言体物写景,造微入妙,佳句实开唐人三昧。”(《龙性堂诗话》初集)而“夜雨”两句,正是这样的佳句。茫茫夜色,点点细雨,淡淡灯光,给这故游夜别的场面笼罩上一片浓重的感伤色彩。难怪陆时雍评此二句曰:“惨甚!闲闲两语,景色自成。”又曰:“‘林密户稍阴,草滋苔欲暗’,细写得幽;‘薄云岩际出,残月波中上’,轻写得妙;‘解缆及朝风,落帆依暝浦’,平写得帖;‘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深写得苦。此皆直绘物情,不烦妆点。”(《古诗镜》卷二十二)故游不堪离恨苦,更何况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离别在即,于是面面相觑,悲不自胜,不禁为之罢席。“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同”字照应首句的“共”字,缠绵悱恻。而以设问作结,进一步抒发了“盛会难再”的深沉感慨,使人产生无限遐想。
何逊的诗,题材比较狭窄,多为赠答酬唱、送别伤离之作。而他的可贵之处,是很少无病呻吟。像这首诗写离别,将寻常情事,眼前景物,信手拈来,自然清新,且情景交融,颇为动人,前后照应,耐人寻味。特别是“夜雨”两句,更是脍炙人口。唐人郑谷《文昌寓直》诗云:“何逊空阶夜雨平,朝来交直雨新晴。”于此可见其影响之深。
(张忠纲)
与胡兴安夜别
何逊
居人行转轼,客子暂维舟。
念此一筵笑,分为两地愁。
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
方抱新离恨,独守故园秋。
这首诗到底是作者送别胡兴安,还是自己出行,留赠前来送别的胡兴安?各人说法不同。我们认为这是一首留别诗,因为何逊作品中留别诗较多,有的诗题就和这首诗标题格式相近,如《与苏九德别诗》、《临行与故游夜别》、《与崔录事别兼叙携手诗》等等。这些标题的共同之处,是略去主语(我),直截用连词(与)引出告别的对象,而后再用“别”字点出诗意,《与胡兴安夜别》也正是这样写的,这大概是诗人的一种习惯写法吧。
诗以对举开头,一句写“居人”——送行者,即胡兴安;一句写“客子”——行者,即诗人自己。轼,车前横木,代指车;行转轼,将要回车。维舟,系上船。“居人”将“客子”送到江边,“客子”登舟,船虽然还系在岸边,但马上就要起航了;“居人”的车夫自然也要作回车的准备,“别”已在眼前了!这两句十个字,简捷而生动地白描出一幅将别未别、两情依依的水边送别图,包含了多么丰富的情节,多么难以言传的深情呵!陈祚明说:“何仲言诗经营匠心,惟取神会”(《采菽堂古诗选》),确非虚语。别时如此,别后会怎样呢?三、四两句即沿着这一思路,回答这一问题。不过妙在第三句先作一兜转,从时间上说是回到别前的酒宴,从情绪上说则仍是席中的欢声笑语。但这只是一种陪衬,意在反跌出下一句。因为“一筵”之后,就将分为“两地”,所以“笑”只是短暂的,“愁”才是难尽的,是彼此的真情。诗至此,已是一首颇有余味的小诗了。我们看:“去马嘶春草,归人立夕阳。元知数日别,要使两情伤”(韦应物《答王卿送别》),其情境、格调,不是和这首诗的前四句很相似吗!但是,何逊没有就此搁笔,第一,诗题中的“夜”字还没有点出;第二,前面说了“两地愁”,对方的愁情如何,虽不便代言,但自己的愁,自己对朋友的思念,还有让朋友了解的必要。这样,诗人又写了四句。“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前句细腻,后句空旷,放在一起便是一幅颇有层次的水边夜色图。这二句点出了“夜别”,还照应了“维舟”二字,不过更深一层的意思还在于景中寓情,景中有人,若与前四句结合起来,便不难构成冷月寒江一孤舟,人自伤心水自流的境界。那寂寞的情怀,失落的迷惘惆怅,自在不言之中,真是“情词宛转,浅语俱深”,无怪它早已被人列为何诗的佳句了。最后二句是悬想自己回家后的感情:“方抱新离恨,独守故园秋”,离恨犹在,故园独守,那是倍感孤寂的。如此思愁难遣,则友情之可贵,友人在心中的位置,是不须明说的了。
此诗的一、二句是两面分写,三、四句将两面合写,五至八句尽吐己之羁愁离恨,前两层皆为此蓄势,其重点显然在第三层,抒发对送者的日后思念之情。这种人已分、思不断、愁更深的深情绵邈的诗句,那友人读之,其情如何?这更是诗的余情、余韵了。“何之难摹,难其韵也”(陆时雍《诗镜总论》),正道出了何诗的又一个特色。
(赵其钧)
车中见新林分别甚盛
何逊
金谷宾游盛,青门冠盖多。
隔林望行幰,下坂听鸣珂。
于时春未歇,麦气始清和。
还入平原径,穷巷可张罗。
这是诗人行车途中不期而遇的一幕送别场景。地点在建康(今南京)西南的新林,正是暮春时节。
在短暂的人生旅程中,亲友朋侣间的离别,大约最能牵动人们的愁思和哀情。所以,与诗人同时代的江淹,就曾发出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别赋》)的慨叹。不过,“别虽一绪,事乃万族”。由于人们地位、处境的不同,分别缘由的相异,送别的场景,也就会带有或繁盛热烈或孤寂凄清的不同色彩。
诗人此次邂逅的,无疑是富贵场中的官宦之别。其场面之盛,顿使诗人联想到了历史上的几次著名送别:“金谷宾游盛,青门冠盖多。”“金谷”指西晋石崇在洛阳西北金谷涧中所筑的园苑。史载石崇拜太仆,出为征虏将军,假节监徐州诸军事。一时际“送者倾都,帐饮于此”,场面殊为壮盛。“青门”指长安东南门,又称“东都门”。据《汉书》记,汉太子太傅疏广“年老乞归”,公卿大夫、故人邑子“供帐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辆”,真是蔚为大观。这两句用典,从诗人来说,无非是要夸饰所见送别“宾游”、“冠盖”之繁盛。但从艺术效果看,似还表现了一种刹那间的幻觉感受:恍惚之中,诗人似乎不是在新林车中,而已置身于繁丽的金谷园中、东都门外;时间也似乎不在梁代,而是倒转到了数百年前的汉、晋,又见到了疏广辞京、石崇出镇的送别景象。时空的颠倒错综,今古的交相迭印,就这样造出了一个似真似幻的奇妙境界。
倘若诗人也是此次送别的参与者,难免会激起离亲别友的情感波动的罢?好在他只是“车中”的旁观者,而且与送别之众隔着一段距离,故能保持一种超然的冷眼观望态度。“隔林望行幰,下坂听鸣珂”两句,正从诗人眼中,进一步描摹送行车骑之雍容富丽。幰,指车前的帐幔。据《隋书·礼仪志》记,这种施幰的车,只有“王公以下,至五品以上,并给乘之”。六品以下,则“任自乘犊车,弗许设幰”。“珂”,指饰于马笼头上的玉石、白蜃、金银一类。不是富贵中人,恐怕就未必能有“鸣珂”之马的骑乘了。而此次送别者,则大多是地位显赫的角色。故诗人虽隔树林,却能望见其帷幔相接的轩车之影;已经远去,还能听到车马“下坂”的鸣珂之声。前人曾称赞白居易《宴散》“笙歌归院落,镫火下楼台”之句,以为状富贵气象而一无堆金砌银的俗字。何逊此诗,亦只从“行幰”、“鸣珂”上稍作点染,不仅使送行者车骑的雍容、富丽景象立现,而且暗示了一种“车中”“望”、“听”的距离感。既切题意,运笔亦极轻灵。
全诗至此,已将“分别甚盛”景况写尽。诗人犹嫌不足,接着又把镜头推开,从更广大的时空上,烘托这一“送别”:“于时春未歇,麦气始清和。”如果是在烦闷的暑日,那人马汗流的难耐景象,就不见得能引起人们的多少意兴。恰恰此次送别,时令正交暮春,而且又是在风光旖旎的绿野。四望是一片青葱的田园,空气中飘浮着新麦的清和气息。令人不禁要企羡,这批送行的王公贵人们,何其优游自在,简直就把春辰美景占尽了!相比之下,居处在穷巷陋闾的平民、布衣,既无权势,又少钱财,能有几多送朋迎友的交游往还?“还入平原径,穷巷可张罗。”(“张罗”,指门庭冷落、无人上门,简直可张网逮雀)诗之结尾,正以深沉的叹息,抒写诗人驱车进入寻常巷陌时,所见到的门可张罗的冷清景象。在繁盛、富丽的送别场景之后,突然结以“穷巷”冷落之景,似乎令人不解。但从诗中有一个“还”字看,这穷巷陋闾大约正是诗人的寓居之处。这样说来,诗人的叹息,就不是无所为而发,而是包含了世态炎凉、身世漂泊的无言的悲愤在内了。然后再吟咏全诗,读者便可从“车中所见分别甚盛”的浓笔渲染中,依稀见到诗人自己那四顾茕然的孤清身影的伫立。
也就是说,这首诗其实是抒写诗人身处穷巷的悲凉感慨的。但落笔处,却纯从所见“新林分别甚盛”上映衬、渲染,直到最后才归结到自身。这在抒情诗中,可谓别具一格。从诗中透露的处境看,这首诗莫非作于何逊寓居建康的早年失意之际?
(潘啸龙)
慈姥矶
何逊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
一同心赏夕,暂解去乡忧。
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
客悲不自已,江上望归舟。
这是一首写思乡之情的诗。
慈姥矶,在慈姥山麓。慈姥山,又名慈姆山,在今江苏南京江宁区西南、安徽省当涂县北。《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江宁府条下云:“慈姥山,府西南百十里,以山有慈姥庙而名。积石临江,崖壁峻绝。一名鼓吹山,以山产箫管也。山下有慈姥溪,与太平府当涂县接界。旧志:慈姥港泄慈湖以东之水入江。近湖又有慈姥矶,今曰和尚港。”
这首诗写作者辞家出门,有友人送至矶下,时值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平静的江水上,波光粼粼,沿江远远望去,只见两岸炊烟袅袅,充满诗情画意。作者和友人一同欣赏着这令人陶醉的山水画图,似乎暂时忘却了离乡的悲愁。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送他的友人就要乘舟回去了。他望着远去的船儿,但见滔滔江水,漫漫沙滩,和那峻峭的崖壁连接成一片,两岸的层峦叠嶂笼罩在沉沉暮霭之中。面对这无穷的大自然,客居异乡的游子眼睛湿润了,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呆呆地望着友人远去的归舟,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所以沈德潜说:“己不能归,而望他舟之归,情事黯然。”(《古诗源》卷十三)这是最令人难堪的了。
沈德潜又说:“水部名句极多,然渐入近体。”(《古诗源》卷十二)像这首诗的五、六两句,就是传诵千古的名句。杜诗“远岸秋沙白,连山晚照红”(《秋野五首》其四)即脱胎于此。“野岸平沙合”是近景,“连山远雾浮”是远景,写景状物,细微贴切,对仗工整,声韵合谐。特别是“合”字、“浮”字,用得极为精当,可谓形象传神。这也是何逊常用的句法,如《春夕早泊和刘咨议落日望水》诗云:“草光天际合,霞影水中浮。”而就整首诗的声律格调而论,已俨然唐律了。难怪沈德潜说:“五言律,阴铿、何逊、庾信、徐陵已开其体。”(《说诗晬语》卷上)
(张忠纲)
见征人分别
何逊
凄凄日暮时,亲宾俱伫立。
征人拔剑起,儿女牵衣泣。
候骑出萧关,追兵赴马邑。
且当横行去,谁论裹尸入。
何逊诗本以情词婉转见长,而这一首却颇有英豪气概。但一般选本都置之不顾,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凄凄日暮时,亲宾俱伫立。”暮色苍茫,四野凄迷。送行的亲朋故旧、老老小小,已在悄然伫立。这个开头很具有感染力,好像幕一拉开,那场景的色调、布局、人物的情绪,便立即将你带进一种肃穆凝重的气氛之中,你不由得怀着紧张、不安的心情,期待着情节的发展。果然,主人公(征人)行动了,无疑他也被这种场面所感动,只见他拔剑而起,接着高举手中之剑,深情而庄严地向亲朋告别。他的壮志、勇气,他对亲宾诚挚的谢意,全都凝聚在此举之中。他的孩子对这一切也许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父亲就要走却已经意识到了。孩子的感情再也无法控制了,可是这严肃沉重的气氛,又使他不敢像平时那样娇憨任性,啼叫呼喊,乃至坐地而闹,只是牵衣而泣(古时称有泪无声或低声而哭为泣)。“泣”字在这里虽与押韵有关,但确也生动而真实地刻画出这个特定情景之下小孩子又依恋又胆怯的表情。这就使得整个场面变得更压抑,也更感人、更悲伤了。而最受触动的当然还是那位举剑辞行的壮士,这从他的反映中可以看出。他没有调头而去,更没有挥手呵喝,而是低下身来,开导、抚慰孩子,同时,也借此一抒自己的壮怀。候骑,指巡逻侦察的骑兵;萧关,在今甘肃固原市东南;马邑,县名,故址在今山西朔州。二处都是古代的边疆要塞。“候骑”两句写军队的行动,以示战线之长,军情之急。这正是男儿驰骋疆场、报效国家的时刻,怎能不顾国事,守在家中呢!“横行”一语出自《史记·季布列传》“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诗中用此语,亦透露出征人的豪情壮志。《后汉书·马援传》记载:“(援曰)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诗的结尾把这个意思又翻进了一层,既表现了“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的决心,而且就是战死沙场,也无须说什么“马革裹尸还葬”。气势磅礴,笔力劲峭。诗以一半的篇幅记叙征人晓喻儿女之言,大概作者也觉得这是最动人心弦的场面吧!这里岂止表现了壮士的豪迈之气,更显出他的怜子之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鲁迅《答客诮》)这位拔剑而起的征人,正是多情的豪杰,怜子的丈夫,“回眸时看小於菟”的“猛虎”,可以说是鲁迅先生这首诗的一个绝妙的例证。唯其如此,这个形象才更完美、更真实、更有生活情味,因而也更感人。这种多侧面的描写,比起那些只写“投驱报明主”,或者“临死不顾生”的诗,应该说是一个丰富和发展,而且对于那些将悲壮豪放、立功报国和思亲怀人、故土情深,融为一体的唐代边塞诗的创作,也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诗人是从第三者的角度记其所“见”,但是他在记叙中善于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和具有特征的人物行动、表情与语言的刻画,使作品能以较少的文字,把事件写得集中、强烈,而自己的感情也自然地渗透在其中。这种写法,对后来诗人也不无影响。“颇学阴何苦用心”的杜甫,在《三吏》、《三别》等“目击成诗”的作品中,便也往往采用了这种手法,只是诗圣的手笔更高超一些罢了。
(赵其钧)
行经范仆射故宅
何逊
旅葵应蔓井,荒藤已上扉。
寂寂空郊暮,无复车马归。
潋滟故池水,苍茫落日晖。
遗爱终何极,行路独沾衣。
范仆射,即范云。他是齐梁时代的著名人物。梁武帝萧衍登基后,他因翊赞之功而官至尚书右仆射,故称范仆射。天监二年(503)卒,年五十三。何逊比范云小二十多岁,二人为忘年交。《梁书·何逊传》载:“逊八岁能赋诗,弱冠州举秀才。南乡范云见其对策,大相称赏,因结忘年交好。自是一文一咏,云辄嗟赏,谓所亲曰:‘顷观文人,质则过儒,丽则伤俗,其能含清浊,中今古,见之何生矣。’”在《何逊集》中,范、何二人互相唱和的诗,就有三首。范云虚怀若谷,奖掖后进,对何逊极为推重。他的《答何秀才》诗云:“少年射策罢,擢第云台中。已轻淄水耋,复笑广州翁。麟阁伫雠校,虎观迟才通。方见雕篆合,谁与畋渔同?待尔金闺北,予艺青门东。”可见他对何逊的期望之高。范云是何逊的前辈,又是忘年的知心朋友,因此何逊对他有着特殊的感情。对他的死,何逊自然非常悲痛。若干年后的一个傍晚,他经过范云的故宅,睹物思人,感慨万千,遂挥泪写下了这首感情深挚的悼诗。
范云生前声名烜赫,但死后却萧条悲凉。他的故宅好像无人照料似的,不种自生的旅葵长满井垣,野生的藤蔓爬满门扉,空旷的郊野寂静得怕人,昔日喧阗的车马再也看不见了。生前冠盖云集,死后门前冷落,怎不使人悲从中来。诗人呆呆地望着那一汪潋滟的池水和苍茫落日的余晖,陷入了沉思。他想到范云生前对他的器重,对他的奖掖,对他的厚爱,真是山高水深,无法报答。老朋友“待尔金闺北”的愿望没有实现,自己的满腹心事还能向谁倾诉呢?抚今追昔,诗人不禁泪洒衣襟了。
这是一首朴实的诗。作者毫无矫揉造作,而是即景生情地抒发了他对亡友深沉的怀念和倾心的仰慕。凄凉景色的细致描绘,“寂寂”、“潋滟”、“苍茫”这些叠字和叠韵字的运用,使感情愈加深婉,从而增强了感人的艺术力量。所以沈德潜说:何逊诗“情词宛转,浅语俱深,宜为沈(约)范(云)心折”(《古诗源》卷十三)。
(张忠纲)
边城思
何逊
柳黄未吐叶,水绿半含苔。
春色边城动,客思故乡来。
在我国古典诗词中,婀娜多姿的杨柳和离情相思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有名的《诗·小雅·采薇》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人借道中所见,以言行役之久,寄托离情乡愁。到汉代,折柳赠别更蔚成风气。可怜灞桥柳,愁煞离别人。人们把杨柳和离别联系在一起,大概是因为那长长的柳丝最容易引起绵绵离情的缘故吧!可是对于多情善感的诗人来讲,在那杨柳尚未垂下万条绿丝绦之时,他已敏锐地察觉到春天的来临,从而触动了他的乡愁。“柳黄未吐叶,水绿半含苔”,写的正是早春景象。柳色黄而已,尚未吐出细叶;水色绿而已,苔衣尚未长成。这正是冬尽春来的一、二月之际,春意萌动,春色逗露之时。杜审言说得好:“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漂泊边城的游子,对时令和景物的变化特别敏感。忽见边城杨柳色,已觉春色动地来。一个“动”字,把萌动的春意写得活泼泼地。而这种敏感,正是由客居异地而产生的刻骨的乡愁催发的。元稹诗云:“何处生春早,春生客思中。”(《生春二十首》其十九)赵嘏诗云:“何事最能悲少妇,夜来依约落边城。”(《新月》)而当边城春色动的时候,客居边城的游子也就格外思乡念家了。为什么春色最能撩拨人的乡思呢?王维的这首诗可能会给您满意的答复:“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送沈子福归江东》)
(张忠纲)
相送
何逊
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
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
题为“相送”,但并非诗人送朋友,而是留赠为诗人送行的朋友。《何逊集》中另有五首题为《相送联句》,是何逊与友人韦黯、王江乘二人分别各联四句而成的。其中何逊的三首也都是辞别送者的语气。以此类推,这一首或亦是与送者告别时的联句。但送者是何人,他的四句诗是怎样写的,均已无法考索了。若非联句,题目就不该叫“相送”。故清人张玉穀云:“此非送人诗,乃别送者诗也。制题亦欠明白。”(《古诗赏析》)倘若当联句来看待,则题目就不会“欠明白”了。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把它当作独立的绝句来欣赏。
开头两句写诗人临别时那种长期漂泊异乡的惆怅孤独之情。“客心”谓异乡作客之心;“百念”,谓百感交集。何逊一生仕途并不亨通。他先在扬州刺史、建安王萧伟幕中掌记室,“后荐之武帝,与吴均俱进倖。后稍失意……自是疏隔。”(《南史》本传)遂迁安成王萧秀幕中参军事,兼尚书水部郎。中丁母忧归。后又除庐陵王萧续幕府记室。大约四十岁左右即死去。故其作客异乡,当与仕途坎坷有关。所谓“百念”,诸如异地思乡之愁,羁旅行役之苦,仕途渺茫之忧,人情冷暖之感,友朋难舍之念……皆在其中。不难想见,其心情已经够沉重了,更何况而今又将孤身一人再度千里奔波飘游远方呢!眼前尚有朋友饯行送别,联句慰勉;顷刻之间,就将茕独孤舟,餐风饮露了。“孤游”,既突出自己征途中的孤独寂寞,又包含着对友朋的无限惜别之情。两句通过“已”、“重”二字构成递进关系,进一步加重了这种复杂感情的重量,而与送者临别依依难舍之情也就隐然蕴藏在字里行间。
三、四两句,既是写分手时江上的实景,又是借景寓情,含有象征意义。江天忽然浓云密布,烟霭暗然笼罩江面,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山雨欲来风满楼”,狂风乍起,江水顿时涌起滚滚白浪。这云暗天低,烟波浩渺之景,恰与诗人此刻百感交集,愁绪茫茫之情相切;这狂风巨浪,暴雨将临,不仅是诗人心潮澎湃的感情外化,而且还形象地象征着、预示着旅途中等待着他的将是江上风雨一般的无穷无尽的艰难险阻、严峻考验……
送行留别这类诗,一般多是以情结出主旨,或惜别,或劝勉,或叮咛,或祝愿。试看《何逊集》中此类篇什亦多如是。如《赠江长史别》:“安得生羽毛,从君入宛许?”《送韦司马别》:“弃置勿复陈,重陈长叹息。”《别沈助教》:“愿君深自爱,共念悲无益。”《临行与故游夜别》:“相悲各罢酒,何日同促膝?”《送褚都曹》:“本愿同栖息,今成相背飞。”这是何逊为朋友送行。至于他留赠为他送行的朋友,则如《赠韦记室黯别》:“无因生羽翰,千里暂排空。”《相送联句》三首结尾云:“一朝事千里,流涕向三春。”“愿子俱停驾,看我独解维。”“以我辞乡泪,沾君送别衣。”无不以抒情结出主旨。唯这首以景作结,不仅以写江上实景见工,并且景中寓情,物我融一。比兴之意优游不竭,耐人寻味。堪称别具一格。陈祚明评何诗“经营匠心,惟取神会”(《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六),沈德潜亦称其“情词宛转,浅语俱深”(《古诗源》卷十三),殆指此类。
联句源于相传汉武帝与臣僚共作的《柏梁台诗》,但每人各作一句;晋代贾充夫妻联句,则人各二句;自陶渊明与愔之、循之联句,才发展为人各四句。南北朝时,联句之风盛行,鲍照、谢朓、范云、庾肩吾等人所作皆夥。与联句相对,凡无人续作或续而未成,则仅存的四句便称为绝句。“绝句”之名梁代始正式出现,何逊正当其时。此篇不仅两联对仗精妙,且词句精炼、风格清新,短短四句中,既有对过去的回味,对现在的描写,又有对未来的忧虑,包孕丰厚,已开唐人五绝气象。唯所押为仄韵,而平仄尚未完全规范,则又显然带有格律诗草创阶段的痕迹。
(熊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