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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羲
【作者小传】
字子阳,一字士光,梁会稽余姚(今属浙江)人。南齐时,以太学生游于竟陵王萧子良西邸,诗为谢朓所称赏。入梁,官至晋安王侍郎。事迹附见《南史》卷五九《王僧孺传》后。有集十一卷,已佚,《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十三首。
咏霍将军北伐
虞羲
拥旄为汉将,汗马出长城。长城地势险,万里与云平。凉秋八九月,虏骑入幽并。飞狐白日晚,瀚海愁云生。羽书时断绝,刁斗昼夜惊。乘墉挥宝剑,蔽日引高旍。云屯七萃士,鱼丽六郡兵。胡笳关下思,羌笛陇头鸣。骨都先自詟,日逐次亡精。玉门罢斥候,甲第始修营。位登万庾积,功立百行成。天长地自久,人道有亏盈。未穷激楚乐,已见高台倾。当令麟阁上,千载有雄名!
霍去病(前140—前117),西汉名将,大将军卫青姊子。年十八,为天子侍中,善骑射,初从卫青击匈奴,屡立战功,封冠军侯,三年后为骠骑将军。曾与卫青一起击败匈奴主力,对安定边界作出卓绝贡献。此诗咏霍将军北伐,与齐梁之际南北对峙的形势有关,例如南齐永明末,武帝欲北伐,多次临琅邪城讲武;又如梁天监四年(505),武帝命中军将军临川王萧宏率众北伐,但诗歌的具体作年难以考订。诗人借歌咏霍去病击败匈奴事,抒发了为国建功立业的豪情,尽管凭借当时南方政权的国力希冀北伐成功并非易事,但诗歌所表现的进取精神,在那个时代却是难能可贵的。
秦始皇派蒙恬北筑长城,却匈奴七百余里,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可是,到了汉武帝时期北方和西北边患又变得严重了。武帝先后发动三次大规模的对匈奴战争,才基本确保了边地的安全。霍将军曾多次与匈奴接战,长驱二千余里,击败左贤王,封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瀚海,建功而还。诗歌首四句记出征,并描绘长城地势的险要。霍将军仗节拥旄,肩负国家重托,率部北伐,远出长城。“汗马”,或释为战功,似不确。据诗意,汗马当是西域名贵汗血马的省称。将军乘骑高大的汗血马、拥旄仗节,军威何其雄壮!“万里与云(一作阴)平”,承“地势险”,不仅写出长城的气势,长城外地域的广漠辽阔,而且创造出一种悲壮苍凉的氛围。“凉秋八九月”六句追叙师出长城之由。秋高气爽,马肥人壮,正是匈奴用兵的大好季节。敌骑南践幽、并两州,严重威胁西汉边地。飞狐战云密布,日色格外昏暗;瀚海兵事迭起,云雾阴霾若愁。“飞狐”,塞名,其地约在今河北蔚县东南;“瀚海”,又写作翰海,一般认为在今蒙古高原。此诗所用地名均为泛指,不必坐实。“白日晚”、“愁云生”,以边地之景渲染战事的紧急,并跌出“羽书”、“刁斗”。羽书不时断绝,军情不达,足见道路已为敌人所阻。“刁斗”,昼炊之具,夜则击之以警戒,为行军两用之物,此言昼夜为敌所惊。敌入之速,来势之猛,战事之急迫,由此可见。霍将军就是在这样紧急的形势下出师长城的,他系国家安危于一己之身,责任何其重大!
“乘墉挥宝剑”八句,描绘破敌,慷慨淋漓,扣人心弦,用笔高壮。在这严峻的关头,霍将军从容不迫,登城指挥将士却敌。宝剑所向,旌旗遮空蔽日,勇士良将,无一不奋勇争先;兵法阵法,出奇制胜。“挥宝剑”,生动地描绘出亲临前线指挥作战的主帅形象,同时还暗用楚王登城挥太阿宝剑,晋、郑之师围楚三年一朝破败的典故,已寓克敌制胜之意。“七萃士”,周代禁军,此指勇士。“云屯”,如云屯聚,一状士多将广,二形容全军上下凝聚一心。“鱼丽”,古兵阵,见《左传·桓公五年》。“六郡”,据《汉书·地理志》,汉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多出名将。真是将精卒勇,锐不可当。“胡笳关下思,羌笛陇头鸣。”这两句是破敌过程的小插曲。“胡笳”、“羌笛”,边地少数民族乐器。“高秋八九月,胡地早风霜”(吴均《胡无人行》),远离中原,北出边关,深入荒漠,羌笛一曲,胡笳数声,未免牵动征战将士的乡思之情。气候的恶劣,条件的艰苦,更见将士对国家的忠良气节。在铺叙紧张的战事中插入“胡笳”两句,文势起伏,回肠荡气,避免了行文的平板,更能打动人心。“骨都”、“日逐”,均匈奴侯王名。“自詟”,自惊慑;“亡精”,丧精亡魄,丢魂失胆。在霍将军的指挥下,击败了匈奴,北伐获得全胜。“自詟”、“亡精”,反衬霍将军的胆威及非凡的军事才能。上一节用“羽书”、“刁斗”,这一节用“胡笳”、“羌笳”,上一节用“飞狐”、“瀚海”,这一节用“骨都”、“日逐”,步步相为映发,相互照应,遣词谋篇用心良苦。
“玉门”至篇终,回师后事。“斥候”,今言侦察兵。玉门一带,战火已停。武帝为霍将军营造最好的住宅,霍去病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遂传为千古美谈。“万庾积”,言其位尊禄厚;“百行成”,言其才高望重。“玉门”四句,极形容霍将军屡建功勋后受到国家的优宠。天长地久,但是人生短暂;将军虽然功成名就,但享福未多,人已迁化(死时年仅二十四)。“激楚”,楚歌曲;“高台倾”,指霍去病之死。“位登”,“功立”后嵌入“天长”四句,沉郁低回,紧接着又用“当令麟阁上,千载有雄名”两句振起作结,先抑后扬,顿挫跌宕,情调慷慨激昂,高亢有力。“麟阁”,即“麒麟阁”,在未央宫中,汉武帝获麒麟时作此阁,图画其像于阁,遂名为麒麟阁。汉宣帝甘露三年(前51),曾图画股肱之臣的形貌,署其官爵姓名于阁,以思其美。此诗借宣帝事,指出骠骑虽然过早谢世,但名雄千古,为后人所敬慕。
虞羲作品今存不多,但其诗作在南齐时就以其独特的“清拔”风格受到永明代表诗人谢朓的嗟赏称颂。后人评此诗曰:“高壮开唐人之先,已稍洗尔时纤卑习气矣”(《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八);“不为纤靡之习所困,居然杰作”(《古诗源》卷十三),都较准确地指出它与齐梁之际众作不同的特色在于不纤弱,在于高壮有气势。的确,齐梁间诗坛上能结合时事,寄寓作者高怀壮志,昂奋激发人心的诗作并不多见。此诗《文选》归入“咏史”类,篇幅还是较长的,何焯云:“妙在起伏,非徒铺叙为工”(《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由于诗人善于驾驭,避免咏史诗较常见的平铺直叙,写得起伏跌宕。诗中描写边塞的一些语词、典故,多可回味,有的甚至为后代边塞诗所习用。此诗上承鲍照描写边塞的诗作(如《代出自蓟北门行》),下开唐人边塞诗之先,虽然情调尚不及唐人的俊快刚健,但如何焯所指出,实为杜甫《前、后出塞》所祖,在边塞诗的发展过程中有积极的意义。
(陈庆元)
见江边竹
虞羲
挺此贞坚性,来树朝夕池。① 秋波漱下趾,冬雪封上枝。葳蕤防晓露,葱蒨集羁雌。含风自飒飒,负雪亦猗猗。金明无异状,玉洞良在斯。但恨非嶰谷,② 伶伦未见知。
〔注〕 ①朝夕池:《汉书·枚乘传》颜注引苏林曰:“吴以海水朝夕为池也。”这里指大江。朝夕,即“潮汐”。②嶰(xiè)谷,昆仑山北谷名,相传黄帝命伶伦所取作律之竹,即出此谷。
这是一首咏物诗。诗人咏物,多有兴寄。从《诗经》以来,竹就因其高节虚心之性,四时常青之质,清拔潇洒之姿,倍受文人墨客的青睐,吟咏之作不绝于世。本诗以竹的自然属性喻人的品格才调,也属于托物言志之列。
“挺此贞坚性,来树朝夕池。”首句突出竹的“贞坚性”。“贞坚”本属人的品质节操,此处用来标识竹“性”,显然有象征意义,揭明以竹比人的篇旨。句首着一“挺”字,一种清拔傲岸的风姿醒人眼目。次句由竹及水。竹水向有因缘,古有穆天子树竹元池之说,《卫风》有淇奥猗竹之咏;至于汉时睢园绿竹、渭川千竿,等等,更是赋家词客引为美谈的熟典。这里写竹水相伴,既衬出物美境清之趣,也顺笔逗出下句的“秋波”。
“秋波漱下趾,冬雪封上枝”,前句承上,写竹生江边,秋水朝涨夕落,日夜不息地洗涤着它的沾染污泥的根部。下句由秋引入冬,写大雪漫天而下,将竹子上部的枝叶全都封得蔽不见天。这两句,不仅借秋水冬雪衬托出竹的精神,而且也借水波的冲击,点出竹深固难徙,其志专一的个性;以冰雪的封压,突出其枝干瘦劲、傲然翘立的风姿。“葳蕤防晓露,葱蒨集羁雌”,“葳蕤”形容竹的茂盛,“葱蒨”形容竹的青翠,二语全从上句“上枝”引出,笔法绵密。同时,这两句又回映上联,暗示江竹经冬历秋,常翠不凋,于此亦可见诗人匠心之巧。“防晓露”语出《楚辞·七谏·初放》:“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谓竹之茂密,可以防住露水渗入。“集羁雌”,语出《七发》:“暮则羁雌迷鸟宿焉”,本是说黄河龙门山上的百尺高桐,暮夜可使失群的雌禽、迷路的飞鸟宿于其上,这里借以形容江边之竹非但青葱可喜,且又高标不群,足以庇护异类。这两句的用典,和上两句化用马融《长笛赋》“秋潦漱其下趾兮,冬雪揣封乎其枝”之语一样,都是取前人辞赋之成句融入诗中,而对仗工整,语若己出,亦可见诗人用典之妙。
“含风自飒飒,负雪亦猗猗。”“飒飒”,本为风雨声,此处说竹子含风,也自然而生飒飒之响,表现手法曲折而耐人寻味,一个“自”字下得尤妙。“猗猗”,既美且盛之貌,竹子负雪,而不减其美盛,足见其禀气之厚,一个“亦”字也大有深意,令人生雪盛竹更盛之感。飒飒、猗猗,叠词连用,拟声拟状,竹之清韵悠扬、摇曳多姿,其清峻洒脱、外秀内刚的风骨格调,尽可在其中领味。“金明无异状,玉洞良在斯”,着意刻画竹竿色状。“金明”,指竿色灿若黄金。“玉洞”兼有两义,“洞”字与王褒《洞箫赋》“洞条畅而罕节”的“洞”字义同,形容竹竿条畅通达,纯净光洁如玉,此其一;其二,佳竹之用,在制为乐管。诗人描绘竹竿的色泽形状之美,旨在表明其质地精纯,实为制作乐管最佳之选,故曰“玉洞良在斯”,这句也将上文写江竹资质秉赋一意接过。至此,竹性、竹质、竹形及竹之为用均已写到,令人信服地感到,江竹表里俱美,出类拔萃,实为竹中精品。
“但恨非嶰谷,伶伦未见知。”最后二句,以惜叹作结,笔锋顿转。这里用的是伶伦制律的典故。相传黄帝命其臣伶伦作律,伶伦自大夏之西至阮隃(昆仑)之阴,取竹于嶰谷,用以定天下之律(见《吕氏春秋·仲夏纪第五》)。嶰谷之竹有幸见知于伶伦,而此竹品高韵清、质美形秀,却见弃于江畔,能不有恨?诗人借江竹之不平发为叹唱,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知音莫赏的一腔幽恨。惜竹即自惜,竹恨即己恨,这番情意以嶰谷竹与江边竹对比而出之,委婉含蓄,寄慨遥深。
此诗全篇以竹况人,而无一语道破其人,可谓“不离不即”。王夫之曰:“咏物诗步步有情,而风味不刻露,殆为绝唱。”(《古诗选评》)本篇虽称不上“绝唱”,但就其构思而言,实不失为一首有情致、有新意的咏竹佳作。
(易平)
橘诗
虞羲
冲飙发陇首,朔雪度炎洲。
摧折江南桂,离披漠北楸。
独有凌霜橘,荣丽在中州。
从来自有节,岁暮将何忧!
这是一篇橘颂。颂橘却不直接从橘说起,而是从严酷的生存环境落笔,通过映衬比较写出。
一、二句写严寒的天气:狂风(冲飙)自西北的陇首(即陇山,六盘山南段的别称,在今陕西陇县至甘肃平凉一带)刮起,呼啸着向东南推进;大雪铺天盖地地由北往南袭来。这两句写得极有气势:风是“冲飙”,有着突发的强力,桀骜不驯,似乎吼叫着启程;雪是“朔雪”,寒冷彻骨,原为北地所特有,而如今却在温暖的炎洲(岭表以南之地)肆虐逞威。
三、四句接写风雪过处的大地景象:江南的桂树被摧折,漠北的楸树变得枝叶凋零。“漠北”指中国北方极远之地。“江南”与上句的“炎洲”相应,泛指整个南方。自北而南,从高大的楸树至常绿的桂树,凡风雪所经,似乎已无一得以幸免。
真的无一得以幸免么?就在这一严酷的背景前,诗人将橘树的形象推出:“独有凌霜橘,荣丽在中州。”在中原大地上,橘树却以其耐寒的凌霜之质迎风斗雪,依然枝繁叶茂,光艳动人。以上几句翻用屈原《远游》“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的诗意;由于“朔雪度炎洲”,“南州之炎德”不存,“桂树之冬荣”已矣,但仍有“荣”、“丽”者,这便是“在中州”的橘树。中州地在江南之北,风欺雪虐之苦更甚于江南,橘树居然依旧“荣丽”,可见其凌霜的姿质如何的不同凡响了。
末两句直接抒情,进一步提摄橘树的精神,以热情的语言加以褒扬。“自有节”,指橘树具有不畏严寒的本性。这是基于眼前的事实加以推衍作出的判断。由橘树的“从来”如此,诗人又进而论断,橘树将会经受住“岁暮”时分新的考验。末两句语气坚定,倾向鲜明,是诗人对橘树的热烈颂扬,也是他本人自信自爱情怀的真诚袒露。这与他歌颂江边竹“挺此坚贞性”(《江边竹》诗)的精神,正是一脉相承的。
全诗的构思,基本上遵循孔子所说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的思路,具体的表现则又脱去形迹,自具面目:抽象的“岁寒”不见了,诗中出现了形象可感的“冲飙”、“朔雪”,拟人化动词“发”、“度”的采用,强化了对风雪的动态表现,显示出严寒席卷大地的无比威势;“后凋”二字中隐含着的对比,在诗中则被明白地展示出来,一面是摧折离披的桂楸,一面是凌霜荣丽的橘树,两相映衬,具体地写出了对“后凋”的橘树的赞美;最后,孔子的话以议论精警取胜,富于哲理性,而《橘诗》则以描写生动见长,富于情韵,即使结尾两句画龙点睛式的议论,也不是冷峻的客观的阐发,而是伴随有诗人热烈的感情。由上可知,《橘诗》的成功,固然有可能与汲取前人思想资料的滋养有关,而其根本原因,则不能不归之于诗人独特的生活体验与其艺术上的独创。
(陈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