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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僧孺
【作者小传】
(465—522)字僧孺,梁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南齐时,曾游于竟陵王萧子良西邸,累官至治书侍御史,出为钱唐令。入梁,为临川王记室参军,出为南海太守,为官清廉。征还,历任尚书左丞、御史中丞、少府卿,出监吴郡,还任尚书吏部郎、南康王长史,被谗免官。后又历任幕府官,入直西省,掌撰谱之事。事迹具《梁书》卷三三及《南史》卷五九本传。有集三十卷,其他著述七百余卷,已佚,明人辑有《王左丞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三十九首。
古意
王僧孺
青丝控燕马,紫艾饰吴刀。
朝风吹锦带,落日映珠袍。
陆离关右客,照耀山西豪。
虽非学诡遇,终是任逢遭。
人生会有死,得处如鸿毛。
宁能偶鸡鹜,寂寞隐蓬蒿。
诗题为《古意》,可知是一首拟古之作。诗中描写了一位古代游侠儿的形象,同时抒发了一种际遇难逢,壮志难酬的人生感慨。
诗的前六句,着重刻画这个游侠儿的英姿,他跨马横刀,英气勃发,大有气吞山河的气概。作者通过对其装束和佩物的描写,极力渲染出这一人物的传奇浪漫色彩。“青丝”,是青色的丝绳,这里是指马缰绳。“控”,是操纵的意思。“燕马”是北方燕国一带出产的良马。“紫艾”是一种香草,古人用来做饰物。“吴刀”是吴国出产的宝刀。这些用品和饰物,再加上锦缎做成的衣带,缀有珠宝的衣袍,把这个游侠儿的形象装点得光彩照人。而“朝风”的吹拂,“落日”的映照,更将他烘托得英姿飒爽。“关右”、“山西”,均指华山以西古秦、晋之地,这正是古代英雄豪杰辈出的地域。而这位游侠儿却能在此纵横驰骋,这就更加显示出他的豪气逼人。这一带有浓烈的浪漫色彩的神奇人物,显然是某种理想的化身。在他身上,或许寄托着作者立身济世,成就功名的宏愿。
诗的后六句,感情基调出现了变化,由对游侠儿形象的正面描绘,转为对其际遇遭逢的感叹;由浪漫的豪情,转为沉郁的思考。
“诡遇”,语出《孟子·滕文公下》中一则故事:春秋时驾车能手王良与赵简子的嬖臣(名奚)驾车出猎,王良按规矩驾车,嬖奚终日不能获一禽,因而骂王良是“贱工”;后来王良不按规矩,随便凑合,嬖奚反而能一朝获十禽,并夸奖王良是“良工”。于是王良对赵简子说:“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后来“诡遇”一词常用以指那种不按规矩、不讲原则、枉道从人、随意苟合的行为。“虽非学诡遇,终是任逢遭”,意思是说虽然没有学会“诡遇”之术去迎合小人,却因此而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任其遭逢了。这两句诗,不仅是写这位游侠儿的际遇,同时也反映了封建时代一种普遍的社会现实:即使有才能的人,如果没有学会逢迎阿谀的特殊技巧,仍然是很难获得举拔重用的机会。
但这位侠士并不因此而自甘沉沦,他仍然渴望有施展身手的机会,甚至为此而不惜生命:“人生会有死,得处如鸿毛。”这两句用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文意。按司马迁的原意与今人引用时通常所表示的意思不同,他是说:在不值得献身时,应将生命看得比泰山还重;在值得献身时,则应把生命看得比鸿毛还轻。古人都是从原意上引用的,王僧孺这两句诗,也是说:人生总有一死,只要死得其所,生命也并不足惜。下面又进一步申发:自己岂能与“鸡鹜”即鸡鸭似的碌碌无为的庸人为伍,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这两句诗,在满怀遗憾的喟叹中,又包含着奋发自强的力量,表达了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观。
这首《古意》诗,以拟古的形式,描写游侠儿的英姿,表现了既不甘混同世俗、苟且取巧,又不甘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人生态度,情绪高昂而激荡,具有感人的力量。
(徐克谦)
落日登高
王僧孺
凭高且一望,目极不能舍。
东北指青门,西南见白社。
轸轸河梁上,纷纷渭桥下。
争利亦争名,驱车复驱马。
宁访蓬蒿人,谁怜寂寞者。
在古代诗苑中,登临之作可谓多矣。大都借登高远眺的所见所闻,抒发感慨。梁代诗人王僧孺的《落日登高》,却借汉代长安景象来抒写他对梁代社会生活的感受与认识。诗中运实入虚,借彼言此,是登临诗中的佳构。
作者登高远望,目极千里,高山大河,城镇村庄……一一奔赴眼底。发端虽平实,却见出他居高临下、俯视人寰的磊落身姿和高远神情。若说诗人着意登临览胜,这倒未必,从一“且”字可见他是无可无不可,只是“聊且”一望而已;而“一望”至于“不能舍”,则令人注意到所引发的感触是如何深广。原来他面对茫茫宇宙,神驰万里,思接千载,从眼前之近城远郊,竟遥想到汉代帝都长安的景象来。青门,是汉长安城东南门,本名霸城门,俗因门色青,呼为青门。秦召(邵)平为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史记·萧相国世家》)青门外。所种瓜美,世俗谓之东陵瓜,又称青门瓜。白社,地名,在今河南偃师市内。《抱朴子·杂应》:“洛阳有道士董威辇常止白社中,了不食,陈子叙共守事之,从学道。”作者登高首先注意隐士高人所居之地,隐然可见其向往山野林薮的高情远致。白社本不在长安,但诗人并不拘守现实中的地理位置,只取其为隐者所栖以与青门相应;且白社与青门属对工切,色泽对比亦醒豁鲜明,实是兴会神到,涉笔成趣。
接下来四句是诗人想象中的长安闹市景象。渭桥是汉时长安附近渭水上的桥梁,地处交通要冲,是当年长安城主要的热闹繁华去处。不难想见,桥上有多少青牛宝马七香车,络绎不绝;桥下有多少青龙黄雀木兰舟,南来北往。他们或征名逐利,或争权夺势,忙忙碌碌,纷纷扰扰,演出了一幕幕宦海浮沉、人生宠辱的悲喜剧,其间又有多少尔虞我诈,钩心斗角!轸轸、纷纷,皆盛多貌。纷纷,更有忙乱之意。(《孟子·滕文公上》:“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诗人以此两叠词形容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吵吵嚷嚷的繁盛嘈杂景象,用语简洁,形象鲜明!又使“争”与“驱”二字巧妙地在一句中重叠,形成一种“句中排”的复沓句式,更平添了几多热闹气氛,直渲染出一派闹市之闹,画出统治阶级上上下下蝇营狗苟、争名夺利、互相倾轧的丑态。作者以渭桥为中心,寥寥几笔,就勾勒“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左思《咏史》)的长安市井图。其选择透视社会的艺术视角,颇具匠心。这个长安小社会正是汉代、其实也是梁代整个上层社会的缩影。诗中句句说的是汉代长安,实则句句说的是南梁建康。作者能如此敏锐地透视社会、历史,自是和他的生活经历、生平遭际密切相关。王僧孺早年仕途顺利,官至尚书左丞兼御史中丞,以学识渊博、思致敏悟而闻于世。但“中年遭踬”,为人所劾,“坐免官,久之不调”。残酷的官场倾轧,使他深深认识到“士无贤不肖,在朝见嫉;女无美恶,入宫见妒”。自己的处境,“譬悬厨之兽,如离缴之鸟,将充庖鼎,以饵鹰鹯”而“一朝捐弃,以快怨者之心”(《梁书·王僧孺传》)。正因为他对仕途险恶体验较深,才在诗中表现出对尘嚣烦杂的厌恶、对山野林泽的向往。
末二句,诗意转入对有德才者被隐没的同情和不平。蓬蒿人、寂寞者,并用典。皇甫谧《高士传》曰:“张仲蔚者,平陵人也。与同郡魏景卿俱修道德,隐身不仕。明天官博物,善属文,好诗赋。常居穷素,所处蒿蓬没人,闭门养性,不治荣名,时人莫识。”《庄子·天道》曰:“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所以,二者都是高明之士的代称,联系作者罢官后“故无车辙马声、何闻鸡鸣犬吠,俯眉事妻子,举手谢宾游。方与飞走为邻,永用蓬蒿自没”的离群索居的处境,这“蓬蒿人”中,隐然也有作者自己的影子。“谁怜”、“宁知”二语,既是深切的怜悯,也是强烈的愤慨,益见得上面的“争名”“争利”之辈,全是无才无德的碌碌蠢物。诗的末尾,将笔一收,回到现实,虽直赋言志,而意在言外。此外,亦遥应篇首之“青门”、“白社”。全诗有力地表现了仕与隐、干谒与避世的尖锐矛盾,尘世的繁闹与隐者的寂寞形成鲜明的对比。结尾虽然可能有希望重新获得进用之意,但仍不失为一种强烈的揭露。
齐梁诗应用声律、对偶、用事等因素,已逐渐达到配合匀称、自然和谐的境界。此诗于平仄固未全合,但亦通体婉畅自如。除首二句外,余皆两两对偶,且十分工稳,连方位、色泽和虚词,亦一一属对精切,特别是“亦”、“复”两虚字,用于“争名争利”“驱车驱马”两个重复词组中,不仅起了支撑斡旋的作用,且备极开合呼应、悠扬委屈之妙,宛然唐人风貌。史称王僧孺藏书万卷,“多识古事”、“多用新典”,以学问富博著称。本诗即多处用典,其中又有用事而使人不觉者。如“驱车复驱马”句,实暗用《诗经》和《后汉书》事。《诗经·唐风·山有枢》曰:“子有车马,弗驰弗驱”,意在讽刺贵族守财奴虽有车马而不知享用。诗人反其意而用之,暗道出统治阶级上层的竞豪争奢。《后汉书·明德马皇后纪》:“前过濯龙门上,见外家问起居者,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本诗以此来形容贵戚之炙手可热、趋之者如云,亦极熨帖。细加吟咏,不难体味其中的调侃嘲笑意味。此诗的借古喻今、借彼言此的表现方法,也给后世诗人以有益的启迪。唐代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即借汉代长安言唐代长安,其立意、构思,皆可从本诗见其端倪。这或许也可以看成是诗人对后代的贡献吧。
(徐定祥)
秋日愁居答孔主簿
王僧孺
首秋云物善,昼暑旦犹清。
日华随水泛,树影逐风轻。
依帘野马合,当户昔耶生。
物我一无际,人鸟不相惊。
傥过北山北,聊访法高卿。
诗题说是“秋日愁居”,诗中却故作心平气和、不染尘杂之语,是这首诗的与众不同处。从诗中透露的闲居无聊境况看,此诗似作于王僧孺被纠而免官期间。“孔主簿”身世不详,大约曾有书信问候诗人,故作此诗以答?
南朝诗人赠答之作,开篇往往爱先写景物,这首诗也是如此。时当初秋,烦闷的暑热过去,连那日日见惯的景物,也仿佛换了模样,变得分外嘉美。白昼自然还有几分暑意,但在早上,空气却是清爽宜人的——这就是“首秋云物善,昼暑旦犹清”两句所写的内容。“云物”本指云气之色,但此处则泛指秋日的景物,即下文“日华”、“树影”之类;故读者不必去想象那“蹇槃萦以诘屈兮,若虬龙之蟠蜿。嶷岐岐以岳立兮,状有似乎列仙”的云态(晋杨乂《云赋》)。这两句总领秋景之美善、晨旦之清凉,接着便具体加以描述。“日华随水泛”,写日光照耀池水的景象。考虑到诗人作诗是在清旦,柔和的“日华(太阳的光华)”铺泻在清流之上,那景象正有白居易所描述的“日出江花红胜火”的妙处。但诗人似乎不愿着色,只用一个“泛”字,表现旭光在池上的流动之态,便另成一种清境。“树影逐风轻”,写秋风中飘拂的树。从一“轻”字看,想必是池畔的垂柳一类。“树影”之动,原是受了风的吹拂。但诗人偏不这么说,而说是树影在追逐池边的风,而且显得那样轻盈,这便把“树影”写活了。本来秋天的景物可写的还很多,空中的归雁,江上的白帆,山间的红叶,哪样不美?可惜诗人正居于家中,所看到的便只是窗门前那一小块天地。“依帘野马合,当户昔耶生”两句,干脆就把视线收回,写那窗前、阶上的景象。“野马”指飘浮的游气,村野林泽之间有气上扬,状如奔马,故称。“昔耶”即乌韭,是一种生长在屋瓦、砖墙上的苔类。奔马般的游气在窗帘前聚会,门边的阶石上也长出了青苔,可见屋主人居处之幽寂和人迹稀少。它们与前文的“日华”、“树影”融汇在一起,便造出了类似于陶渊明那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之五)的悠游境界。
对于读过老庄之书的人们来说,这种境界,最能引发出世高蹈的隐逸之想,并得到某种自然哲理的领悟。此刻诗人似乎也有些陶醉了,不禁吟出了“物我无一际,人鸟不相惊”之语。物与我本是相峙相对的,其界限很为分明。现在,诗人则已与日华、树影、野马、昔耶,一起进入了幽清宁静、无识无欲的境界。既忘记了我之为我,当然也忘记了物之为物。两者融为一体,再无物我之分了。在这样的境界中,人之见鸟无所欲求,当然不会惊动它;鸟之见人视为同物,也无所惊惧。鸟自鸣啭于枝头,人自凝思于窗前,这世界就成了人鸟两适的清幽世界。诗人好像很满足于这种生活,再不愿踏入风波险恶的官场了。因此,在遐想之际,几乎把自己认作了数百年前的东汉隐者法真(字高卿)。法真鄙弃仕途,郡太守请他出任法曹,他回答说:“倘若你非要我为吏,我就隐于北山之北、南山之南去!”诗人在结句中即运用此典,告诉孔主簿:倘若您有机会经过这里,就请来看看我这隐迹北山的“法高卿”吧!这结句写得很超脱,也很风趣,正是清逸中人的悠闲口吻。如果不知作者之名,读了这首诗,很容易令人以为,又碰到了那位“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的陶渊明。全诗用语清淡,境界也颇与陶诗相近。只是陶诗显得古朴而清新,此诗则稍为清巧些。
现在再回到开头提及过的诗题:《秋日愁居答孔主簿》。诗中清幽淡泊,一无居秋之“愁”,莫非写错了题目?答曰:非也。其实,王僧孺因事免官居家,心境并未如此淡泊。对于“久之”不被调用,亦曾心怀惴惴。在他同期写给友人何逊的诗中,就有“夜风入寒水,晚露拂秋花”的暗淡之景和“思君不得见,望望独长嗟”的愁苦之情。那么,这首诗之所以题为“愁”,或者因为作诗之始,诗人心境原就有愁,但触景解怀、情随物迁,终于变得渐渐平静和超脱起来;或者因为孔主簿非为挚友,答诗不便深谈,虽有愁而却出以淡泊之语,表明自己免官无怨,以避发牢骚之嫌?而且此诗描述清景,情感也稍淡漠,给人以孤清幽寂之感,不像陶渊明《饮酒》之五那样,字里行间跳荡着一种摆脱官场的由衷喜悦。可见心底毕竟还有几分“愁”思在。
(潘啸龙)
月夜咏陈南康新有所纳
王僧孺
二八人如花,三五月如镜。
开帘一种色,当户两相映。
重价出秦韩,高名入燕郑。
十城屡请易,千金几争聘。
君意自能专,妾心本无竞。
诗歌之咏女人,其实也“古已有之”。“诗三百篇”铺写卫宫“硕人”,从额头眉毛说到牙齿脖颈;《楚辞·招魂》对“侍宿”美女,也有“蛾眉曼睩,目腾光些;靡颜腻理,遗视矊(脉脉地偷眼看人)些”之语。这类描写,大约也很有闻一多批评“宫体诗”的那种“心怀鬼胎”之嫌。但对女人表现过多的兴趣,以至于在诗中从“故才人嫁为厮养卒妇”,咏到“淇上有人戏荡子妇”,从“邻女夜织”咏到“内人昼眠”,则是到了齐梁才出现的现象。王僧孺这首诗,咏的也是女人,大约是官老爷“陈南康”纳妾宴上的凑趣之作吧。
诗中对新人花容月貌的描绘,不像齐梁大多诗人那样,注重于眉眼、身腰的勾勒,而是采用了清景的映衬:“二八人如花,三五月如镜。”“二八”点明所咏之女的年龄,正当十六岁的豆蔻年华。再喻之以“花”,便见其如花容貌的光彩照人。而时间又在十五之夜,窗前正升起圆满如镜的明月,那景象就显得分外动人了。这两个比喻并不新鲜,新鲜的是其中有人、月并现的境界。这境界进一步展开,便是“开帘一种色,当户两相映”。本来人在帘后,月在窗前,两不相关,只见各自的清丽美好。现在诗人让女主人公开帘而出,在银雾般的月光下当门而立,就别有一种明媚的风韵了:那新人的白皙,正与皎洁的月光一色;灿烂的容光,又与朗月相映。令人不禁疑惑:究竟是人因月照而更见清媚呢,还是月因人颜而愈加明丽?宋玉《神女赋》有“晔兮如华(花)”、“皎若明月”之句,以花、月比拟巫山神女之美,已是佳构;此诗则让如花之女与如镜之月两相辉映,写法就进了一层。唐人崔护写初遇意中人,留下的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好印象,写法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如汉人李延年所歌:“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新人既如许美好,要能获得她就更不易。接着四句适应这一表现需要,即由映衬一变为夸张、渲染,极写新人的身价之高:“重价出秦韩,高名入燕郑。十城屡请易,千金几争聘。”据《龙辅女红余志》记:“秦韩异姝,娇妍委靡,消魂夺目。邻国觏之,千金不许。”(见《玉台新咏》本诗注)但《战国策·韩三》又称:“韩甚疏秦,然而见亲秦。计之,非金无以也,故卖美人。美人之贾(价)贵,诸侯不能买,秦买之三千金。”可知所谓“秦韩异姝”,是原本出于韩国、由秦人出到“三千金”方才买来的美女。“重价出秦韩”即用此典,以夸张新人之价贵。“高名入燕郑”,则进一步渲染新人美名之远扬。古称燕、赵多美女,至于郑女,《战国策》亦有明文记载:“彼郑、周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衢闾,不知而见之者以为神。”(楚策三)可见郑女亦以美著称。但诗人所咏之女,其美名竟能压过燕郑之女而传扬,那更美得“发紫”了!正因为如此,人们纷纷争相聘娶,有的出以“千金”之高价,有的甚至愿以“十城”相交换。一位名不载史籍的官爷之妾,在诗人笔下几乎成了天下第一美人,从而引出了四面八方高价争聘的戏剧性场面。这就是运用典故、夸张渲染的效果。就是这样一位人人“垂涎”的美人,结果却被“陈南康”弄到了手。他想必是颇破费了一笔家产吧?不——:“君意自能专,妾心本无竞(强)”,他靠的不是千金,而是真诚专一的情意。诗之结句,紧承上文争相聘娶的戏剧性夸张,突然转笔,化为新人自己的脉脉含情之语:“您既能有此专一的情意,我又岂是强固难动的铁石心肠?”如此说来,这位女子不但美丽,而且还是不图富贵荣华、重意气轻钱刀的痴情女子了!
把一位官老爷的新纳之妾,歌咏得如此美好,自然只是诗人逢场作戏的捧场之笔而已。逢场作戏的文字,作为凑热闹取乐自无不可,但在其中究竟蕴含了多少真挚之情,就很难说了,何况是把人家的女人作为凑趣的对象。所以,王僧孺的这首诗,在映衬和夸张渲染的运用上,虽然有它的特色,但格调毕竟不高。将它介绍给读者,无非是为了让大家见识一下:齐梁诗人的咏美人之作(这还是好一些的),究竟带有怎样的风貌。
(潘啸龙)
春日寄乡友
王僧孺
旅心已多恨,春至尚离群。
翠枝结斜影,绿水散圆文。
戏鱼两相顾,游鸟半藏云。
何时不悯默,是日最思君。
王僧孺这个人极重知己者的友情。在《太常敬子任府君传》中,他曾追述了与任昉的“冥契”、“神交”之谊,并期望借此传使任昉之高义“无绝乎千载”。殷芸、何逊曾在他穷迫之时给予友情的温暖,他感激不尽,在《送殷何两记室》中说:“倘有还书便,一言访死生。”《春日寄乡友》为谁而作已不可考,但同样是诗人友情为重的一份记录;当然,同时也是他思乡心切的一份表白。
此诗当作于梁武帝天监年间。当时作者只身孤处于万里之遥的南海郡(今广东南部)任太守,常常渴望能与故乡的知己把晤,以慰友情乡愁。
一、二句说自己羁旅在外,本已多恨,现在又逢春天来到,自己仍是独处异地,无法回去与知己乡友欢聚,因而更是恨恨难平。一个“恨”字感情色彩浓重,表达了对去家为官的厌倦和思友之深切。“春”字点题,并引出下面的景物描写。
三至六句刻意描绘“春日”景象,是全诗的精彩所在。“翠枝结斜影,绿水散圆文。”写春的静默,并映照出诗人的孤寂。“结”字用得很精妙,将视线由实引向虚,又由虚来反映实,虚实相连相衬,层次分明。“散”则用得很舒展,以层层涟漪来反映水之宁谧、轻微、柔和而又有节奏。这是大自然的沉思还是无声的叹息?诗人一定有他的共鸣。这二句造语自然,对仗工巧,很能体现诗人锻词炼句的功夫。“戏鱼两相顾,游鸟半藏云。”诗人写鱼和鸟,多么亲昵、快活而又自在。“戏”和“游”互文见义,突出了鱼和鸟的欢快。“半藏云”,“半”字用得也很精妙。这当然不是说鸟儿一半在云中,一半在云外,而是指鸟儿飞得很高,在云中忽隐忽现。这二句的视点由低到高,由近及远,似乎同时也在把眼前的春的活泼引向一种虚幻的境界。再细细吟味,总让人觉得这二句诗还有某种寄托、影射、回忆、向往和感伤的意味。联系上下文,这种意味就更加明显。由此,这四句景物描绘实际也完成了诗人心境的写照。正如陈祚明评语:“全从春日二字命想,景中皆是情。”(《采菽堂古诗选》卷廿五)
最后二句,既点明了景物描写的意义,又呼应了诗的开头。“何时不悯默”,实际是开头“旅心已多恨”的某种重复,只是换作了反诘语气。如果说“多恨”是一种直叙心意的说法,那么“悯默”还见出某种神态的刻画。“是日最思君”,语气凝重,情深意长,令人慨叹。
王僧孺当时以才学见称,“文用新事,人多未见”(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王左丞集》)。但这首诗却没有用典,写得清新明畅,这大概也是由于他思念乡友之情太深切的缘故。另外,他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新声善变,“激越钟管”(同上)。吟咏此诗,也给人以声情调达的感觉。
(钱钢)
为姬人自伤
王僧孺
自知心里恨,还向影中羞。
回持昔慊慊,变作今悠悠。
还君与妾扇,归妾奉君裘。
弦断犹可续,心去最难留。
这首诗标题中的“姬人”,是指贵族家中的侍妾。从标题可以看出,这是一首代拟之作。诗人代拟一个被人玩弄后遭到遗弃的侍妾的口吻,诉说她心中的怨恨。王僧孺诗中写女子怨情的作品颇多,如《何生姬人有怨诗》、《春闺有怨诗》、《秋闺怨诗》、《为人宠姬有怨诗》等。大多表达了作者对这一类不幸妇女的同情。
“自知心里恨,还向影中羞”两句,抒发了这位侍妾被遗弃后心中难以诉说的隐恨。侍妾,是古代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的产物,她们地位低下,身份微贱,只是主人的奴仆和玩物,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争取获得主人的宠幸,是她们提高自己地位的唯一手段;而一旦遭受遗弃,则前景又不堪设想。然而正由于其卑下的地位和身份,所以遭受遗弃的命运是很难避免的。而被弃之后,她的“恨”也只能放在“心中”,“自知”而已。心中的痛苦无人可诉说,只能对影自伤。这两句写姬人的心理情感十分细腻传神,活现出这位不幸女子忍泣吞声的形象。
三、四两句,作今昔对比,进一步抒发其怨恨。“回持”是久持的意思。“慊慊”是心中不十分满足的样子。“回持昔慊慊”,是对往日情景的回忆,当初恩爱之时,是那样的情意绵绵,依依不舍,总不觉得有满足之时。然而那一切都已过去,“变作今悠悠”,终于遭到遗弃,只在心头留下悠悠之恨。今与昔的鲜明对比,隐隐流露出一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怨恼。这两句各用了一个双音词,形成对偶,增强了对比的效果。
五、六两句,写被弃的姬人归还男子当初赠给她的纪念品,同时索回她送给男方的情物。这一“扇”一“裘”,可以使人想象得出她当初受到宠幸时,那男子的多少甜言蜜语、柔情蜜意,她自己的多少美好愿望、甜蜜梦想。然而到现在,那一切都已化作泡影。她主动向男子交还和索回他们欢爱时的纪念物品,这一举动似乎暗示她心中还存有某种幻想,想借此勾起男子对往时旧情的回忆,使他回心转意。但这却是徒劳无益的。
最后两句,以断弦可续,反喻心去难留。断弦再续,虽然并非易事,但却不是不可能的。张华《博物志》载:汉武帝时西海国有人来献上一种胶,弓弦断时,只需以口沫濡胶续之,便可终日射而不断。但是感情的断裂,人心的离异,却是任何胶水都无法牵合的。这最后两句,表达了女主人公痛苦绝望,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这首诗以姬人自己的口吻写来,如泣如诉,表达感情细腻而真切。女主人公的形象,反映了当时社会贵族家中侍妾们的普遍遭遇,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诗中流露着作者对姬人不幸命运的同情,同时也就隐含着对遗弃他的贵族男主人的谴责。
(徐克谦)
春思
王僧孺
雪罢枝即青,冰开水便绿。
复闻黄鸟声,全作相思曲。
冬雪初罢,树木的枝条便已悄悄绽出青青的嫩芽;冰开始消溶,水面荡漾着阵阵绿色的涟漪。在这春回大地之时,每日独守空闺的思妇,也走下绣楼。她来到了春天的怀抱里,尽情呼吸着春天的清新空气,仿佛自己干渴的心田也得到滋润,开始复苏。当然,在这样美好的春光里,她也绝不会忘怀自己日夜思念的夫君:她与他分手,正是“杨柳依依”的时节,她还曾亲手折柳为夫君送别。那柔丝千缕、袅娜低垂的杨柳,正象征着他们夫妇之间缠绵缱绻、难舍难分的一段柔情。如今柳枝又一次泛出了青色,自己的亲人该归来了吧?何况冰雪已经消溶,可以大大减轻道途上风霜跋涉之苦。突然,树上传来黄莺的恰恰娇啼,打断了思妇的遐思。鸟儿每一声宛转的歌唱,在思妇听来,都是一支深情的相思之曲。《诗·豳风·东山》末章有云:“仓庚(即黄鸟,黄莺)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这是归来的征人在途中想象当初结婚时的情景:“记得那天黄莺忙,翅儿闪闪映太阳。那人过门做新娘,马儿有赤也有黄。”(余冠英先生译文)也许,此处的思妇也由黄莺的鸣叫,回忆起结婚那天的种种欢悦了吧?于是,她对夫君的怀念更加深沉,对夫君归来的企盼也更加殷切,更加难以抑制了。此诗意境与《诗·小雅·出车》的后半有些近似。《出车》里写到思妇对征人的怀念,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最后一章更写到在“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的时节,征人终于凯旋归来。王僧孺此诗可能受到《出车》的启示,而其笔墨集中,重在写思妇因春怀人之情,特别是她听到黄鸟鸣叫的那一刹那所产生的心理感受,这与《出车》借景喻情的手法还是不同的。全诗寥寥四句,前三句皆写景,直到第四句才将相思之意略略点明,因而给人以含蓄蕴藉之感,颇具唐人绝句的风致。明人张溥称王僧孺“诗文新丽顿挫”(《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江醴陵集》),于此可见一斑。
(赵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