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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范
【作者小传】
(487—550)字景则,梁南兰陵(今江苏武进)人。南齐宗室。南齐时,封祁阳县侯,官太子洗马。梁立,降为子爵,累迁太子中舍人,出为建安太守。其后十余年官于藩府,不得意。后迁光禄卿,历廷尉卿、始兴内史、秘书监,卒于侯景之乱中。事迹附见《梁书》卷三五《萧子恪传》及《南史》卷四二《萧嶷传》后。有集三十卷,已佚,《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十首。
夏夜独坐
萧子范
节序值徂炎,兹宵在三伏。凭轩伫凉气,中筵倦烦燠。寂寞对空窗,清疏临夜竹。虫音乱阶草,萤花绕庭木。帘月度斜晖,风光起馀馥。一伤年志罢,长嗟逝波速。
这是一首清新可玩的小诗。夏天的晚上,独自坐在庭院里纳凉,这本是极平常之事,但由于诗人的细心体察,其中便生出不平常的意趣来。
起句“节序值徂炎,兹宵在三伏”,交代季节是在炎夏,时间是在夜晚,笔调平稳,显得从容不迫,预示了全诗的舒缓气氛。“徂炎”与“三伏”微觉重复,但本诗全篇对仗,读者须谅解诗人的苦衷。“凭轩伫凉气,中筵倦烦燠”,前一句进一步交代地点、指出人物,从容之态依旧。诗人坐在庭院的小轩上,凭靠着轩前的栏杆,静静地等候着夜渐渐地深去、凉气缓缓地生起,可以想见他的姿态十分安详、心情十分平静。后一句是补笔,说明诗人之所以出至庭中,是因为他久卧室中,对那令人烦恼的满屋暖烘烘终于感到厌倦、忍受不了了。筵是竹席,凭它已不能抵御烦热,则热之程度可知矣。这二句先果后因,平稳中不失错落之致。“伫凉气”与“倦烦燠”对仗颇为工细,尤以含义相反而又同为感觉之词的“凉”与“烦”相对为妙。
“寂寞对空窗,清疏临夜竹”,诗至此始进入写景,用笔还是不慌不忙。前一句写与小轩相对的是空荡荡的小窗,此时夜色已深,众人皆眠,窗下寂寂无声。至此,题目中夏、夜、独、坐四字均已扣到。后一句中,诗人已起身离轩,轻轻步至小竹林前,那竹子稀稀疏疏,隐隐透出清新气息,与浓密的炎热之气正好趣味相异。这两句措辞颇考究,形容“窗”、“竹”的“寂寞”、“清疏”置于句首,突出了诗人自己的感受;寂寞怕被打破,故只有远远地“对”,清疏令人亲近,故可以“临”。以上还是静景,下二句进而写声、写光、写动。“虫音乱阶草”,台阶前的杂草中,蟋蟀群吟,声音高低差次。这虫音既给宁静的夏夜制造了几分闹意,又限于阶草,并不打破那宁静,来得恰到好处,故虽微觉嘈乱,亦复可喜可听。这一句的次序也妙,诗人是先听到“虫音”,其次感到“乱”,最后循声寻到“阶草”——若改成“阶草虫音乱”,诗味便觉平平。“萤花绕庭木”一句又是诗人慧眼所造景,群萤围着庭树飞舞不停,夜色下难以一一细辨,故倒似是亮闪闪的红花在树上绕了一圈。这二句笔致精细之至,为全诗最佳处,“乱”、“绕”二字尤为句中之眼,前者既出声响,又出气氛,后者汇众动于一静,都是最见诗人才华的地方。
“帘月度斜晖,风光起馀馥”二句,再进写时间的推移。不觉之中,诗人已坐了许久许久,随着月儿的渐渐西落,它的清晖也悄悄地斜度过竹帘,照到庭院别处的树和草上去了。夜深了,凉气终于积聚成了小风,那些树和草被风拂过,一晃一晃地抖出点点微光,一阵一阵地浮起春天留下的余香。“一伤年志罢,长嗟逝波速。”那月影的移动,微风的暗起,使一时间身心皆惬、无想无虑的诗人,思绪又动了起来:一个夜晚过去了,无数个夜晚也将这么过去,年龄在不断地长,少年的志向日益淡漠忘却了,念之不免令人伤神;岁月如流,一去不返,又不免令人长为嗟叹。诗以闲愁结束,但这闲愁仍是淡淡的,因而全诗的调子仍是和缓的、平静的,就像一条浅浅地流淌着的小水流,在结束它的流程之际,虽然不免略有变动,但终究不脱小水流的身份。
此诗风格浑成,语句妥帖,虽不能称为杰作,但不失为上乘之作。今之论者,往往訾议齐梁诗人的刻镂。但本诗所写景物均无奇异之处,全靠着诗人的精心雕琢字句,始有令人神往的优美意境产生。如此看来,人力之工,也自有其可观之处。
(沈维藩)
春望古意
萧子范
光景斜汉宫,横梁照采虹。
春情寄柳色,鸟语出梅中。
氛氲门里思,逶迤水上风。
落花徒入户,何解妾床空。
“古意”即拟古诗。本诗题为“春望古意”,是拟写了汉朝宫中失意女子——或许是宫女,或者是妃嫔——看见春天时的心境。这种宫怨的情调,就今日看来已不足取,不过,诗中的清词佳句和构思技巧,还是颇有可观之处的。
“光景斜汉宫,横梁照采虹。”诗的开头点明了地点和时间。阳光斜斜地落在汉家皇城的宫殿之上,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了;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彩虹的光芒,如今正照在宫中的横桥上。暮气沉沉的宫禁,加上傍晚时节的冷落、骤雨初歇后的寂寞,这一切,遂奠定了全诗忧伤的基调。不过,在一个春日即将逝去的时刻,雨过天晴后长虹的绚丽和清亮,还能令被迫虚度春光的宫人们挣扎起心底的最后希望,那虹与桥并肩儿弯着腰,相映成趣,自然也刺激了谙尽孤独滋味的宫人们生起成双成对的憧憬。于是,她们情不自禁地忘却了积年的哀愁,抬起了、睁大了希冀的眼睛。
接下二句,便是她们“春望”的内容。这里是死寂的宫城所遗漏的隙缝,此刻春意正浓、春色正鲜,闪耀着和沉沉宫禁的凝滞气氛极不协调的异彩奇光。“春情寄柳色”,那行行柳树被夕雨洗过,枝条都变得青翠欲滴,春天的气息从那里缓缓地散发开来,将宫人们的春心也悄悄逗起了。到底是春天把对人间的情意寄藏在青青柳色里,等待人们去领受?还是宫人们心中积郁得浓浓的春情怨思无处可泄,只有寄托在对青青柳色的恋慕之上?谁也说不清楚,谁也难以辨别。这句着一个“寄”字,含蕴是如此的丰富,竟包孕了天意和人情,当真是绝妙佳构。下句“鸟语出梅中”,红梅是红颜的象征,看在眼里,已极能令人动情;梅树丛中传出的间关鸟语,那活泼自如、无拘无束的声音,更令那些动静不得逾矩的宫人们心旌颤摇不停。一个“出”字,看似平直,细品之则极有味。它不仅提示着,宫人们无法去梅林里和小鸟嬉戏,只有听听鸟鸣聊以解渴;而且那鸟儿的声出而形不露,只怕也暗示了宫人们虽然身子被禁锢了,但她们青春的叫唤却要顽强地传送出心胸,让世人知晓、体察、同情!可以想象,那鸟儿叫得越欢,宫人们的心儿就跳得越快!这两句画面清丽、寓意深长,堪称“情景交融”之典范,是全诗最佳处。
“氛氲门里思,逶迤水上风。”氛氲,盛貌。望中的柳色、耳中的鸟语,引出了多少春思、多少哀怨,那深宫的门闱里也快容纳不下了。至于那水面上逶迤起伏、连绵不断的春风,在宫人们的感受中,是预示着春天在自己的眷恋下将悠长无限呢?还是预示着这辜负春光的苦恨日子将绵绵无尽呢?看来只能是后者。因为,也只有后一种含义,才能将诗的结尾,重新拖回起句的忧伤氛围中去——“落花徒入户,何解妾床空。”看着花儿一片片落下,想着春天终究是要去的,宫人们已经够悲哀了。不料,那落花还要乘着薄暮的轻风,飞到已经满是愁思的门户里。当然,那落花不是不识趣的,它来是为了安慰房中人的寂苦。然而,它哪里知道,房中人悲的是日复一日空床孤眠,愁的是年复一年浪掷青春,它那点殷勤,又怎能解开这个愁结、填补她们心灵上的这段空白呢?一个“徒”字,是指青春女儿的命运已定,落花的慰藉终属徒然?还是指落花零落成泥的命运也正是青春女儿的命运,所以由它来作安慰更是徒劳,反而更添她们的泪水?或许,后一种理解太深了,人们还是不要这么想,不要把她们的命运说得太绝望吧?
这首诗每句字面都极易懂,而每联中都有难以确解之处,这正是本诗的特色:言浅而意深。此外,诗的布局也很精巧,前六句只是写景,仅第五句“思”字略透消息,宫怨的主题要到最后“床空”才点出,而读者也只是到了此时才恍然大悟到前面句中的深意。极平常的主题,因为有了不平常的构思,便有回味无穷之趣。这些,再加上对仗的整饬、音节的稳重感,一首拟作写到这等地步,确实也难能可贵了。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