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 - 吴小如等 >
- 梁诗
朱超
【作者小传】
梁时人。官至中书舍人。有集一卷,已佚,《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十八首。
别席中兵
朱超
数年共栖息,① 一旦各联翩。莫论行近远,终是隔山川。长波漫不极,高岫郁相连。急风乱还鸟,轻寒静暮蝉。扁舟已入浪,孤帆渐逼天。停车对空渚,怅望转依然。②
〔注〕 ①栖息:一作“游息”。②怅望:一作“长望”。
这是一首送别友人的诗。行者姓席,行状不详。诗云“轻寒静暮蝉”,“停车对空渚”,可知这次送别时间是初秋的一个傍晚,地点是江边。
开头一句“数年共栖息”,从往昔说起,回顾昔时与朋友相处的情形。言“数年”,见时日长久。栖息,鸟类宿息,这里借指人的游息。“共栖息”,见两人朝夕与共,情谊深笃。当时殷勤交结之欢,历历在目。久聚必散。次句“一旦各联翩”,便由昔时写到今日,由欢聚写到惜别。言“一旦”,见别时匆匆、突然。“联翩”,鸟飞貌,此亦以鸟飞借指人去。“各联翩”,是对行者、居者双方而言。此地一为别,各自奔东西,如孤鸟失侣,形只影单,何其伤情。这两句以叙事为主,寓离怨于叙今昔之情事之中。三、四两句,从上文的“各联翩”一意转出议论,谓一旦分离,终隔山川,因而“有别必怨”,无论远近。古代诗人写临歧分袂,尤其是为朋友饯行、赠别,往往多作居者对行者的劝勉、宽慰之辞,似乎两相分别,行者苦情独多。其实,离别乃相对而言,行者心自苦,居者意亦悲。诗人言“行近远”,指的是双方间隔的空间距离。行远,怨深自不消说;即使所行不远,然一隔山川,便有咫尺天涯之慨,如虞羲有诗云:“汉广虽容舠,风悲未可渡”(《送友人上湘》)。“莫论”、“终是”两句,写的是离别双方的共同感受,寓别恨于议论之中,更觉深沉。
以上四句,分别从时间、空间两方着笔。前两句用昔时与今日,“数年”与“一旦”作对比,以“情亲”衬托“别难”,寓情感于叙事;后两句用空间距离的远近并举,发为议论,以“别难”反衬“情亲”。上下两层诗意互为映照,把情亲见别难这一情意抒发得十分深刻,沉挚动人。
接下四句叙景。“长波”、“高岫”两句,写秋波浩漫,长川无极;群山耸峙,连峰叠嶂。“急风”、“轻寒”两句,写日暮风劲,薄寒中人;归鸟赴林,寒蝉噤声。诗人所描绘的山川、风寒、归鸟、暮蝉,都是送别友人时所见的秋江暮景。景语亦情语,这里写的一景一物,无不带有诗人的感情色彩,渗透着一种悲凉的意绪。清陈祚明曰:“凡言情至者,须入景,方得动宕。若一言于情,但觉絮絮,反无味矣。”(《采菽堂古诗选》)这节叙景插入使全篇章法呈动宕之势,更因融情入景,构成一种凄清寥落的意境,有力地深化了诗中的情愫。此外,这里的景物描写,亦含比兴意味:写关山无际水漫漫,暗承前文的“终是隔山川”句,以表“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写急风归鸟,轻寒暮蝉,亦不无“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杜甫《梦李白》)之意,且鸟虫知时而归息,更何况于人。一片离索愁绪溢于言表,而且委婉含蓄地表达出诗人对行者的关切与忧虑。
“扁舟已入浪,孤帆渐逼天”两句,写友人登船离去。江河万里,一叶孤舟,是离别的典型场景。这里更细致地描写出视野范围内船行由“入浪”至“逼天”的全过程。“已”、“渐”两字前后呼应,表现诗人正目送孤帆离此而去,渐行渐远,直至水天浩渺之际。境界极为开阔,含不尽之情于言外,使人想起李白的杰作《送孟浩然之广陵》中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都是写“万里送舟行”之情,李白诗笔意神远,此诗这两句则显得真切生动,俱是极有情致的妙笔。
末尾两句写别后情怀:人去渚空,寂寥江浦,诗人停车久立,眇目凝望,怅恋不已。“怅望转依然”表现诗人心绪的变化,关合上文写的船行两句,即由目送扁舟入浪时的怅然若失转而为渐见孤帆逼天时的深情依恋,神魂遥系孤帆远,离恨空随江水流。全诗至此结束,读之令人黯然销魂。
离别之情,是一种为人们普遍经历体验过的感情,正因为它具有普遍性并为人们所熟悉,所以江淹称“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最为难事。然诗人抒写离情别绪,代有佳作,这类作品成功的主要原因恐怕不在文才技巧,而在意挚情真。本篇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其特色,诗人从相别双方共同感受中体写出一片真情,并用朴素无华的语言表达出来,所以十分感人。
(易平)
夜泊巴陵
朱超
月夜三江静,云雾四边收。①
淤泥不通挽,寒浦劣容舟。
迴风折长草,轻冰断细流。
古村空列树,荒戍久无楼。
〔注〕 ①三江:指长江、澧江、湘江。《元和郡县志》:“巴陵城,对三江口。岷江为西江,澧江为中江,湘江为南江。”
《夜泊巴陵》描摹的是一个凄清荒寒的世界。诗人朱超,几乎是不动声色地将那进入个人视界的荒寒物象驱遣入诗,凸现出来,便给读者造成一种荒凉静寂的夜泊氛围和凄清孤苦的人生感受。
胡应麟说:“作诗不过情、景二端”(《诗薮》内编四)。这首诗,通篇写景。发端两句,揭出月夜舟泊的大环境。三江静寂,云雾尽收,已足以给人一片空明无依的感觉;而用“三江”、“四边”,更触到巴陵景象的特征,无端生出一派阔大与苍茫来。第三句以下,转入对夜泊所见的种种物象的细微描写,深得“阔大者半必细”的写景三昧;写法上则由近至远,渐次荡开,以景作结,含有不尽之意。
诗人夜泊巴陵,舟傍寒浦,因此下笔即从身边的河港写起。淤泥,是说河道已被淤泥阻塞。挽,本指牵引,此代称挽引之船。劣,仅也。不通挽,即不通航,与下句“劣容舟”意稍近。“寒浦劣容舟”五字,承“淤泥不通挽”拓展,把眼下巴陵航运冷落、舟楫不通、景况凄凉的情形表现得逼真动人。语句之间,透出作者一丝孤泊凄苦的情绪。
“迴风折长草,轻冰断细流。古村空列树,荒戍久无楼”四句,从眼前景物荡开,将视界引向更为荒寒残破的旷野,以景结情,耐人寻味。迴风,即旋风。长草,形容岸苇茂密,衰草连天。一个“折”字,造成画面的动感和衰飒的意象,用字不俗。“轻冰断细流”是实写,又点明夜泊的时令,同时还是对“寒浦”一句的呼应,很能加深夜泊寒凉的苦味。“古村”两句,乃全诗结语。古村列树,隐含前人故国乔木之典。用一“空”字,即有丛树自有而人民离散之意。戍楼,是军营中供瞭望、报警的望楼。“荒戍久无楼”,是说戍所荒凉,望楼久颓,喻乡土残破,防卫荡然。这结句虽纯然写景,非卒章见志,却自有一种复杂深隐的感情溢于文外,让人去窥探作者的诗心。如果联系诗题,细心的读者或许会问,朱超在这首诗中,到底潜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夜泊巴陵,他为何不去表现“巴陵胜状”,却要展示凄清荒寒的图画呢?
《隋书·经籍志》说朱超为“梁中书舍人”,曾有集一卷。从他留存的诗看,他应该是梁末时人,很可能追随过梁元帝萧绎。元帝曾有《赴荆州泊三江口》诗,全诗春情浩荡,色调明丽,有“柳条恒拂岸,花气尽薰舟。丛林多故社,单戍有危楼”之类的描写,可见元帝笔下的巴陵尚未经过战争的破坏。
公元548年侯景之乱后,巴陵在两年间连续两次遭受侯景与陆纳的叛军洗劫。朱超的这首诗所描写的情景,跟元帝时的巴陵相较,可说是面目全非。据“古村空列树,荒戍久无楼”两句,或可作这样的推想:在梁元帝败亡数年后的一个寒夜,诗人泊舟巴陵,目睹江山残破,突然忆起故主昔日泊舟旧地时所作的刻画,不禁心潮起伏,悲苦难持,于是写下眼前巴陵的种种荒寒景象。若此,这首诗就超出了一般行旅诗的界限,在直笔摹景的后面,有十分深长的亡国之思了。因为巴陵按说是最容易激发诗人灵感的去处。洞庭、君山、湘灵、帝子……烟波浩渺的气象与充满奇情异彩的传说,总引得文人墨客搦笔摹状,一展才情。可朱超有意避开这一切,将笔触转向巴陵的郊原旷野,写下一首荒寒孤苦的巴陵别调,寄托他历经战争惨剧和饱受亡国苦痛的人生感受。于是,他置八百里洞庭而不顾,遣种种凄清、荒寒、残破、萧条物象于笔端,从月夜三江徐徐写起,至荒戍无楼戛然顿断,把诗作写得满目凄然,触处悲怆。虽然朱超始终没有明白地倾吐个人的感情,但细心的读者该明了这些造作背后潜藏的一颗创痛巨深的诗心吧?
(刘仁清)
舟中望月
朱超
大江阔千里,孤舟无四邻。
唯馀故楼月,远近必随人。
入风先绕晕,排雾急移轮。
若教长似扇,堪拂艳歌尘。
这是一首望月怀人的诗,以泊舟江渚起笔:“大江阔千里,孤舟无四邻。”这样的开头自然而有兴象。“大江”为即目所见,大江的横无际涯、空水茫茫,自然兴起漂泊无依之感。“大江”与“孤舟”一阔一狭,正见客子之悲,前此谢朓“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与此仿佛。“唯馀故楼月,远近必随人。”前言“无四邻”,无人相就相亲,旅怀无以相慰,这就自然地寄托到月亮上了。“故楼月”,过去在家中所见的月亮。旅中的月也是家中的月,此时唯一相识的就是它了;家中照映自己,旅中又照映自己,能给自己以“温暖”的也只是它了。啊,只有这家中的月亮啊,远近都跟随着我。这是十分富于情意、切中旅人情怀的话语,后来李白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下面四句由望入思。“入风先绕晕,排雾急移轮。”月亮遇风往往会出现晕圈,云遮雾掩时云彩在飘动往往使人产生月亮移动的错觉。这两句即写这情况,切题中的“望”,望得细致。这两句又是写月亮的动态,每个动作的发出者都是月亮:遇上风了它先绕个晕圈,蒙上雾了它急忙拨开移出来。似乎它时时都在维护自己的光洁、完整,时时都要与作者相见亲近,有“云破月来花弄影”似的情味。这是望得出神了,因而引出下面的联想:“若教长似扇,堪拂艳歌尘。”若教它长圆不缺像团扇,那就可以用来为歌人拂尘了。古诗常用扇比月亮,古乐府《怨歌行》有“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而团扇常为歌者所持,故有这样的联想。这里的歌者自是作者的亲爱者,“艳歌”,常指语涉情爱的歌曲,这是寓含对往日甜情蜜意的怀想。这样,怀人的意思就出来了。由“故楼月”到故楼人,经过一些联想的中介,显得有点曲折,却也入情入理,很可玩味。
(汤华泉)
咏孤石
朱超
侵霞去日近,镇水激流分。
对影疑双阙,孤生若断云。
遏风静华浪,腾烟起薄曛。
虽言近七岭,独立不成群。
这是一首咏物诗,诗人托物兴情,通过写石之巨伟与叹石之孤零,寄写自己内心的苦闷。
前六句是为孤石传神写照。一二句视线由上而下,但并不描画石的全体,而是只写其顶端与底部:向上看去,孤石直入云霄,似乎离开太阳很近;向下看去,雄镇于江中,将激流分成了两股。以上两句极言孤石的高耸,同时交代了它的位置——处于江中。三四句从石的形与影两面表明其“孤”:在日、月的映照下,巨石和它的影子仿佛是一对矗立在宫殿前的高层建筑;不见影子、单独看去时,又像是一截从水中升起、顶部被截断的云柱。在描画了这块高而孤的巨石以后,五六句进而从孤石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上显示其形之大与力之巨:它挡住强风,使好看的波浪顿时止息;它的顶端腾起烟雾,使空中变得朦朦胧胧。经过以上所说的多角度的描画渲染,一块高耸、孤独而又充满力量的中流砥柱式的巨石便赫然在目了。
末二句突然转折,笔意波荡,似神龙掉尾。两句一意,以“虽”字领出,组成一个让步复合句。“七岭”指庐山。七岭重岩叠嶂,群峰林立,故以“虽言近七岭”为言,目的则在于转出“独立不成群”的叹惋。诗人对于“独立不成群”是批评还是惋惜,是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揣摩其语意,换一个说法,应是该成群而不孤立的,但事实上却孤立无援,故知诗人的态度是惋惜而非批评。诗人官至中书舍人,此官职在南朝时握有实权,是事实上的宰相。他还曾陪同梁元帝游览,留有《奉和登百花亭寄荆楚》诗。其身份与形迹,同“近七岭”的“孤石”是十分相像的。整个南朝偏安江左,运入季世,人难尽材,诗人即使才高八斗,也是难于有所作为的。故此诗虽以咏叹孤石的面貌出现,其深处意蕴,实在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叹息。诗人在《咏独栖鸟》诗中曾写过“但令积风多少便,何患有翼不能飞?寄语故林无数鸟,会入群里比毛衣”,所咏者虽是“鸟”而非石,但其“孤”相同,而诗人的态度却是积极的。大概咏孤鸟是前期之作,而在诗人呼唤同类“比毛衣”落空之后,才写了这首虽仍自负却只能半是幽怨半是失望的《咏孤石》诗。
(陈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