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花前重访艳 月下暗牵丝
话说挹香与二人别后,独自回家。静思日间所遇,虽称才貌兼全,然一面猝逢,究不知是否知情洽意者。本欲细谈衷曲,探其行为,奈叶、邹二人在座,不能进语。翌日独去私访,倘得一意中人,订盟未晚。主意已定,安寝寻梦。
甫黎明即起身梳洗,也不至书馆读文,即向堂上问安,托言同窗处今日会文,儿欲一往。父母允许,惟嘱早归。挹香唯唯而去,不带僮仆,独自一人竟往章家。适月娥香梦未醒,婢欲告主人,挹香止之曰:「不可扰他清梦。我略坐片时,还欲别往,少顷再来。」言讫,身边取出四枚番饼,谓婢曰:「小生带得微意在此,送与姐姐买些脂粉。」
婢见挹香与他银子,嘻嘻道:「小婢无功受禄,又要公子破钞,待小婢拜领。」挹香挽住道:「见笑,些须何足称谢。敢问姐姐青春几许,芳名定宜风雅。」婢道:「小婢蕖香,年才十五。」挹香又问道:「巷中共有几处平康?」蕖香道:「共有五处,惟对门吕小姐与我家小姐最称知己,不时诗酒往来,其余虽皆相识,无非口面之交。」挹香又询余者三家,蕖香道:「一为胡碧娟,一为陆绮云,一为陈秀英。」挹香留心细记。坐少顷,辞出,至对门吕宅。
原来这吕家也是一个有才的名妓,人皆品章吕有双美之誉。年二八,小字桂卿,又名碗玉。丰肌弱态,柔媚聪明。往谒即见,挹香上前说道:「仆慕芳卿,时存企望。前因不识仙源,未遑造谒。今幸幼卿姐指点渔郎,始得桃津可问。今蒙芳卿不弃刍荛,遽焉容见,何有幸乃尔!」桂卿答道:「妾乏葑菲,自惭蒲柳,乃蒙幼姐姐齿及,得能亲瞻文采,实前缘也。」于是谦谦逊逊,叙谈良久始别。复至胡碧娟、陈秀英、陆绮云三家,一访而归。
行至半途,忽想起前日卖花老妈谈及汪家新来一位名校书,住憩桥巷假母家中。今日既乘兴而来,不可不兴尽而返。于是迤逦前行,未半里已闻笙歌袅袅,响遏行云,知已到汪家。
入门至内,假母出接,见挹香少年秀士,便笑嘻嘻邀入客座。献茶毕,就问道:「公子贵姓?」挹香笑答道:「姓金。」假母亦笑道:「公子为什么不姓了潘?」挹香道:「这是何故?」假母道:「公子如此貌美,应该与潘安同族。」挹香又笑道:「如此说来,小生姓金不姓潘,则貌不美可知矣。」假母笑说道:「不是老身在这里说,想公于前生定是姓潘。」
挹香大笑道:「可谓善戏谑矣。」假母道:「不是戏谑,焉得博公子一笑。且请问公子到来,定有见教。」挹香道:「小生自惭不美,所以要来访美人。闻得妈妈院中新到一位令爱,所以特来一访,未识可容俗士班荆一亲芳泽否?」
假母道:「小女村野陋姿,尤恐不当公予青睬。既蒙殷殷,亦小女有福,老身当唤他出来奉陪可也。」挹香道:「怎敢。」原来金挹香这个人性情古怪,凡遇佳人丽质,总存怜惜之心,所以听见「唤他出来」四字,甚为■■不安,故这「怎敢」二字实由心之所发耳。
于是,引挹香斜穿竹径,曲绕松廊,转入一层堂内,虽非画栋雕梁,倒也十分幽雅。挹香心注美人,未遑遍览。假母引领到堂上坐了,即便进内。挹香徘徊堂上,因想道:「美人此时定知我来拜谒矣。」半响又想道:「美人此时谅必出房矣。」正想间,忽见两垂髫捧龙团出,奉与挹香说道:「小姐午睡初回,我们去请来。」挹香道:「难为二位了。可对贵小姐说,缓缓不妨,小生品茶相待。」言毕饮茶,觉得一阵阵恍有美人色香在内,吃得甚觉心旷神怡。
良久,天色渐瞑,方才见那侍儿携着烟袋道:「小姐出来。」挹香听见小姐出来,即忙立起身来,侧旁以待。早觉一阵香风,美人从绣帘中袅袅娜娜走出,但见:
晕雨桃花为貌,惊风杨柳成腰。轻盈细步别生娇,更喜双弯纤小。云鬓乌连云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当面美难描,便是影儿也好。
原来这美人姓陆,名丽仙。本是大家闺阃,因经水火刀兵,致遭沦谪。年方二九,纤得中。原籍毗陵人氏,工度曲,善饮酒,后来居上。人一见之,往往魂消魄散。挹香见丽仙装束可人,较日间所遇更加美丽,早喜得心神俱醉。候丽仙到堂时,即躬身施礼道:「小生久慕仙妹,未遑造谒。只道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入仙源,即蒙邀迎如故,真我金某之福也。」丽仙见挹香少年韶秀,早已心倾,又见他谦谦有礼,十分属意。因答道:「贱妾青楼弱女,何足为重。蒙公子一见钟情,大加谬赞,妾何有缘若此耶?但刻因午梦乍回,出迟为罪。公子请上,容妾谢罪。」挹香道:「得识芳卿,亦小生之奇遇,若得饱餐秀色,使魂梦稍安,感恩非浅,何必如此拘泥。」二人谦逊了一回,各通姓氏,东西就坐。茶罢,丽仙道:「今蒙郎君垂顾,妾欲以一樽为献,聊伸地主之情。若云餐秀,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闻之愈增惭恧。」挹香道:「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是仆之饿心馋眼,一望神迷,若再坐,只恐芳卿之黛色容光要被仆窃去矣。」丽仙亦微笑不言,遂邀至媚香楼。
原来这楼是丽仙所居,计屋二椽,极为精雅。中间陈设客座,两旁桌椅工致。挹香环顾楼中,无殊仙府,中悬一额,曰:「媚香楼」,两旁挂一副楹联道:
丽句妙于天下白,仙才俊似海东青。
再看几上罗列着图章古玩,博古炉瓶。旁一室即丽仙寝室,入室馥郁异香,沁人心脾。两旁悬挂书画,奕代物华,真个是神迷五色,目不暇接。挹香道:「芳卿人如仙子,室如仙阙,小生幸入仙源,真侥幸也。」丽仙道:「草草一椽,绝无雕饰,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挹香道:「仆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又何辞以对?」丽仙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此楼亦邀青盼耳。」
挹香听了,亦笑道:「仆之心仆不自知,卿乃代为说出。芳卿之慧心,真超于千古之上矣。」
二人方绸缪问答,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摆在楼中,请二人饮酒。丽仙道:「不腆之设,不敢献酬,望郎君鉴而开怀。」挹香初意只望一见为幸,不意比日间所遇貌又超群,情又旖旎,又留入楼中,以芳樽款洽,怎不快心。
甫饮数杯,早已情兴勃发。偷觑丽仙醉后风神,如芙蓉之带朝旭,妩媚更甚。即携壶斟酒一杯道:「仆遇芳卿有幸,请饮一卮」。丽仙笑道:「郎君是客,不应敬妾之酒。今妾受郎君之赐,亦该奉敬一杯。」言讫,把酒饮干,也斟上一杯,递与挹香。挹香饮毕。
二人正在缱绻,忽假母步来道:「好呀,你们竟不用媒了!」
挹香笑道:「男女相饮,虽近于私,然亦是宾主往来。倘若红丝系缚,还当借重于斧柯。」说罢,三人大笑。挹香已带微醺,半晌谓假母道:「方才妈妈不用媒之说,明明以媒自居,但不知妈妈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假母道:「公子放心,老身虽非吴刚再世,但今日执柯,亦可专主一二。请公了今宵于温柔乡安享甘甜之味,明日谢媒可也。」挹香狂喜,即斟酒一杯,向假母道:「月老请先饮二卮,谢媒明日何如?」
丽仙见此行为,樱含一笑。原来挹香情窦虽开,因眼界自高,故犹是无瑕璞玉。此时醉眼情思,怎当得丽仙之风流调笑,你看我如花,我看你如玉,不觉十分难禁。正所谓:
红羞翠怯情偏笃,柳傍花随意易痴。
挹香既醉,即偕丽仙进房,四处又观看了一番,然后至内房。忽见桌上列一红装锦册子,上书「悦目怡情」四字。正欲展开,被丽仙双手夺去。挹香心疑甚,必欲一睹,丽仙勉强与之。挹香启视之,原来是四幅行乐图儿,上边皆标名色。一曰「戏蝶穿花」,一曰「灵犀射月」,一曰「舞燕归巢」,一曰「傍花随柳」。皆绘得穷工极致,旖旎非凡。况兼丽仙之千般妩媚,万种温存,乃替卸罗襦,代松香带,道:「醉已极了,玉漏已深,望芳卿伴我睡罢。」丽仙此际半羞半就,任挹香拥人罗帏。正是:
一对鸳鸯春睡去,锦衾罗褥不胜春。
要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