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卷 六 八

《郭翰》（出《靈怪集》）織女曰：“人中五日，彼一夕也。”按 “彼”指天上。卷六《東方朔》（出《洞冥記》）：“朝發中返，何云經年乎？”，謂人世“經年”，仙家纔半日；同言天仙日月視塵凡爲長，惟長量兩説差殊。卷一一五《張法義》（出《法苑珠林》）師曰：“七日、七年也”；卷三四三《李和子》（出《酉陽雜俎》）：“鬼言三年，人間三日也”；卷三八三《琅玡人》（出《幽明録》）：“此間三年，是世中三十年”；則或言冥間日月長於人世，或言其短於人世，尚未衆論僉同。釋説如《長阿含經》之七《弊宿經》：“此間百歲，正當㣼利天上一日一夜耳”；《大般湼槃經·如來性品》第四之六：“如人見月，六月一蝕，而上諸天須臾之間頻見月蝕，何以故？彼天日長，人間短故”；釋貫休《再游東林寺》第一首：“莫疑遠去無消息，七萬餘年始半年”，自註：“人間四千年，兜率天一晝夜”（參觀《法苑珠林》卷五《三界篇》第二之二《壽量》）。言天上時長於人間，與織女、東方朔之旨無異，而計量各别。安世高譯《十八泥犁經》謂地獄有以“人間三千七百五十歲爲一日”、以“人間萬五千歲爲一日”者不等，“大苦熟之獄”至以“人間四十八萬歲爲一日”；《翻譯名義集·鬼神篇》引《世品》謂“鬼以人間一月爲一日”。又祇言地下時光亦如天上時光之長於人間世，即《張法義》、《琅玡人》之旨，而未如《李和子》言人世時光之長於地下，正猶天上時光之長於人世。荒唐巵言，稍析以理，當從《李和子》。蓋人間日月與天堂日月則相形見多，而與地獄日月復相形見少，良以人間樂不如天堂而地獄苦又逾人間也。常語稱歡樂曰“快活”，已直探心源；“快”、速也，速、爲時短促也，人歡樂則覺時光短而逾邁速，即“活”得“快”，如《北齊書·恩倖傳》和士開所謂“即是一日快活敵千年”，亦如哲學家所謂“歡樂感即是無時間感”（Lust fühlen heisst die Zeit nicht fühlen）。樂而時光見短易度，故天堂一夕、半日、一晝夜足抵人世五日、半載、乃至百歲、四千年；苦而時光見長難過，故地獄一年祇折人世一日。仲長統《昌言·理亂篇》：“夫亂世長而化世短”；張華《情詩》：“居歡愒夜促，在戚怨宵長”；劉禹錫《問大鈞賦》：“望所未至，謂予舒舒；欲其久留，謂我瞥如”；王建《將歸故山留别杜侍御》：“沉沉百憂中，一日如一生”；《竹莊詩話》卷一八引許彦國《長夜吟》：“南鄰燈火冷，三起愁夜永；北鄰歌未終，已驚初日紅。不知晝夜誰主管，一種春宵有長短”；古希臘詩人云：“幸運者一生忽忽，厄運者一夜漫漫”（For men who are fortunate all life is short，but for those who fall into misfortune one night is infinite time）；拉丁詩人進一解云：“人生本短，疾苦使之長耳”（Brevis ipsa vita est sed malis fit longior）；十九世紀名什云：“安得歡娱時刻漫長難過渾如苦戚歲月耶？” （Temps jaloux，se peut-il que ces moments d’ivresse，/Où l’amour à longs flots nous verse le bonheur，/S’envolent loin de nous de la même vitesse/Que les jours de malheur？）；胥相發明。然人世三十年、七年或一日而幽冥僅三年、七日或一日者，亦自有説。《潛夫論·愛日篇》：“治國之日舒以長，亂國之日促以短”；《清波雜志》卷一載無名氏《温陽老人對》，略謂：“天有二日，人有二年；富貴之年舒以長，貧賤之年促以短。吾雖閲一百二十二年之寒暑，而不離貧賤，若以二當一，則吾年始六十有一。”章學誠《丙辰劄記》云：“《西遊演義》‘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之説，却有至理，非‘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爛柯、劉阮諸説所等例也。假令天上果有帝庭仙界，天體轉運於上，列宿依之，一歲一週；一日十二時間，日僅行天一度，則必週三百六十日而始復原次。豈非‘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乎？”則于舊解能出新意矣。《廣記》卷二九八《柳智感》（出《冥報録》）：“知幽顯晝夜相反矣，於是夜判冥事，晝臨縣職”；然使幽明非惟晝夜相反，抑且時日長短不齊，一身焉能二任哉？又按“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之説，咏賦七夕，每借作波瀾。如崔塗《七夕》：“自是人間一週歲，何妨天上只黄昏”；李廌《濟南集》卷二《七夕》：“人間光陰速，天上日月遲，隔歲等旦暮，會遇未應稀”；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六《七夕》：“天上一年真一日，人間風月浪生愁”，又卷七《虞美人·七夕》：“離多會少從來有，不似人間久；歡情誰道隔年遲？須信仙家日月未多時”；《齊東野語》卷二〇載嚴蕊《鵲橋仙·七夕》：“人間剛道隔年期，想天上方纔隔夜。”桃源屢至，即成市廛，後來如李漁《笠翁一家言》卷五《七夕感懷》、孫原湘《天真閣集》卷一《七夕》、平步青《越吟殘草·七夕》、《晚晴簃詩匯》卷七四載孫擴圖《七夕吟》、《春在堂隨筆》卷七載潘玉泉《賦衷情·七夕》等，騰挪狡獪，不出匡格。聊舉張聯桂《延秋吟館詩鈔》卷二《七夕》以概其他：“洞裏仙人方七日，千年已過幾多時；若將此意窺牛女，天上曾無片刻離。”李商隱《七夕》：“争將世上無期别，换得年年一度來！”，李郢《七夕》：“莫嫌天上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回！”；皆無此巧思，而唱歎更工，豈愁苦易好耶？抑新巧非抒情所尚也？

【增訂三】西方史學鼻祖記波斯王叔語曰：“災難頻仍，重之以疾痛爲患，人有生之日雖短而衹覺其長”（Misfortunes so fall upon us and sicknesses so trouble us，that they make life seem too long for all its shortness－Herodotus，VII. 46， “Loeb”，III，361）。以身事充類至於世事，亦復如《昌言》所謂“亂世長而化世短”，理無二致。故國泰民安，其史書必簡略沉悶，以乏非常變異可得而大書特書不一書也。此論由來已久，習焉而不察，亟待標而出之。《韓非子·大體》：“故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純樸不散，心無結怨，口無煩言。故車馬不疲勞於遠路，旌旗不亂於大澤，萬民不失命於寇戎，雄駿不創壽於旗幢，豪傑不著名於圖書，不録功於盤盂，記年之牒空虚”（參觀《守道》：“如此故圖不載宰予，不舉六卿，書不著子胥，不明夫差”）。曹唐《昇平詞》之五（亦作薛能《昇平詞》之一〇）：“五帝、三皇主，蕭、曹、魏、邴臣。文章唯返樸，戈甲盡生塵。諫紙應無用，朝綱自有倫。昇平不可記，所見是閑人”；曹詩之“昇平不可記”即韓非之“記年之牒空虚” 也。《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一九引《復齋漫録》載無名氏題寢宫詩：“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史不能，四十二年如夢覺，東風吹淚灑昭陵”（參觀王惲《秋澗大全集》卷三七《過仁宗陵》自序引首句作“干戈銷弭歲年登”）；“無功不能”即韓非之“不著名、不録功”，“如夢覺”者，猶好夢之短而易醒也。馬戴《塞下曲》之一：“却想羲皇代，無人説戰功”，貫休《塞下曲》之五：“因思無戰日，天子是陶唐”，而劉駕《塞下曲》：“聖代書青史，當時破虜年”；相映成趣，無戰無功，則 “青史”無可“書”矣。李光地《榕村語録》續集卷七：“東宫問張英，《史記·殷紀》祖甲、祖乙直下許多年代不載一事，但有帝名而已，想是年代久遠無稽之故。張曰：‘固是如此。然許多年代，無一事可記，此天下所以太平也’”；質語甚明。貫華堂本《水滸》第一回：“那時天下盡皆太平，四方無事——且住！若真個太平無事，今日開書演義，又説着些甚麽？” 則是反跌之詞。章回小説中套語：“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有事即“有話”可“説着”，而“無話”即無從“開書演義”矣。蒙田《面貌篇》曰：“善著史書者視太平之世有若死水無瀾，走筆亟過，而逕敍作亂用兵等事，蓋深知此乃吾輩所欲聞也” （Et les bons historiens fuyent comme une eau dormante et mer morte des narrations calmes，pour regaigner les sedi- tions，les guerres，où ils savent que nous les appelons－Es- sais，III. xii“De la Phisionomie”，op. cit.，1007）。黑格爾《歷史哲學》曰：“世界史中無可著安樂之處。時安世樂則於史書中爲無字白紙”（Die Weltgeschichte ist nicht der Boden des Glücks. Die Perioden des Glücks sind leere Blätter in ihr－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Reelam，62）。卡萊爾《法國革命史》曰：“孟德斯鳩嘗云：‘國史沉悶，國民幸運’（Happy the people whose annals are tiresome），或進一解云：‘國史無録，國民有福’”，（Happy the people whose annals are vacant－Carlyle，he French Revolution， Bk II，ch. 1，Chapman and Hall，I，24）；其《弗里德里克大帝傳》則直以後一語爲出於孟德斯鳩（Montesquieu’s apho- rism，Happy the people whose annals are blank in history books－Frederick the Great，Bk XVI，ch. I，Chapman and Hall，IV，128）。俗諺有之：“無新事可報，即是佳事可喜” （No news is good news）；野人塗説與哲士微言，若合符契。斯意亦見諸論文談藝。黄宗羲《吾悔集》卷一《謝皋羽年譜遊録注序》：“夫文章、天地之元氣也。元氣之在平時，昆侖旁薄，和聱顺氣，發自廊廟，而鬯浹於幽遐，無所見奇。逮夫厄運危時，天地閉塞，元氣鼓盪而出，擁勇鬱遏，坌憤激訐，而後至文生焉。故文章之盛，莫盛於宋亡之日。”歸莊《歸莊集》卷三《吴余常詩稿序》：“故自古詩人之傳者，率多逐臣騷客，不遇於世之士。吾嘆爲一身之遭逢，其小者也，蓋亦視國家之運焉。詩家前稱七子，後稱杜陵，後世無其倫比。使七子不當建安之多難，杜陵不遭天寶以後之亂，盜賊羣起，攘竊割據，宗社臲卼，民生塗炭，即有慨於中，未必其能寄託深遠，感動人心，使讀者流連不已如此也。然則士雖才，必小不幸而身處阨窮，大不幸而際危亂之世，然後其詩乃工也。”趙翼《甌北詩鈔·七律》卷四《題元遺山集》：“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用字來歷則《左傳》宣公一六年：“民之多幸，國之不幸。”十七世紀英詩人考萊自序其集曰：“兵兇戰危、慘戚多事之秋乃最宜入詩之題材，亦即最不便作詩之時世”（A warlike，various and a tragical age is the best to write of， but worst to write in－Abraham Cowley，Essays and Other Prose Writings，ed. A. B. Gough，5）。狄德羅論劇曰：“人相殘殺，流血成渠，詩神之桂樹賴以灌溉而怒茁敷榮。在太平無事之世，則此樹婆娑意盡。何世無才，而非多故不安之世，末由發其才耳”（C’est lorsque la fureur de la guerre civile ou du fanatisme arme les hommes de poignards，et que le sang coule à grands flots sur la terre，que le laurier d’Apollon s’agite et verdit. Il en veut être arrosé. Il se flétrit dans les temps de la paix et du loisir. Le génie est de tous les temps， etc. －Diderot：“De la Poésie dramatique”，XVIII，op. cit.，VII，371－2）。蘭德論彼德拉卡情詩曰：“幸而其意中人心腸堅冷，不許其遂欲如願，吾輩耽詩者遂有佳什可以吟賞；倘渠好事竟成，則如鳴禽已營巢，不復嬌啼恰恰矣”（Perhaps it is well for those who delight in poetry that Laura was in- flexible and obdurate：for the sweetest song ceases when the feathers have lined the nest－W. S. Landor：“Francesco Petrarca”， Complete Works， ed. T. E. Welby and S.Wheeler，XII，29）。孟佐尼小説寫男女角飽閲艱辛，終成眷屬，乃曰：“此後兩小生涯，平静美滿，至於極地，令人艷羨。然吾苟敍述之，則諸君將讀而厭倦欲死”（Fu，da quel punto in poi，una vita delle più tranquille，delle più feici，delle più invidiabili；di maniera che，se ve l’avessi a raccontare，vi seccherebbe a morte－A. Manzoni，I Promessi Sposi，cap. 38，Opere，Riccardo Ricciardi，958）。喬治·愛略德小説亦曰：“最幸福之婦女，猶最安樂之國家，了無歷史可述”（The happiest women， like the happiest nations， have no history－George Eliot，The Mill on the Floss，Bk IV，ch. 3，“The World’s Classics”，445）。叔本華詳論：“史詩與劇本皆衹寫爲幸福而求争競鬬之情事，而不寫長久圓滿之幸福。真正而復長久之幸福既無其事，遂亦不堪爲文藝題材”（Jede epische oder dramatische Dichtung nämlich kann immer nur ein Ringen，Streben und Kämpfen um Glück，nie aber das bleibende und vollendete Glück selbst darstellen... Weil ein echtes，bleibendes Glück nicht möglich ist，kann est kein Ge- genstand der Kunst seyn－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 lung，IV 58，Samtl. Werk.，hrsg. E. Grisebach，I，415）。所見略同焉。托爾斯太名言：“一切歡樂之家庭均相類肖，每一不歡樂之家庭則痛苦各異”（All happy families resemble one another；every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in its own way－Anna Karenina. Pt I，ch. 1），實與印可，歡愉既相肖似，遂刻板依樣，一言以蔽或不言可喻；愁苦各具特色，變相别致，於是言之而須長言之矣。亞理士多德嘗引諺云：“人之善者同出一轍，人之惡者殊塗多方”（Men are good in one way，but bad in many－Nichomachean Ethics，Bk II，ch. 6，op. cit.，959；cf. Montaigne，Essais，I. ix，op. cit.，52：“Si，comme la vérité，le mensonge n’avoit qu’un visage” etc.；Goethe，Spruchweisheit，op. cit.，451－2：“Das Wahre， Gute und Vortreffliche ist einfach... Das Irren aber ist höchst mannigfaltig”etc.），足資傍參。

【增訂四】愛略脱小説中語或本諸席勒一小詩來：“最有善政之國家正如最有淑德之婦女，均悄然不引人談論”（“Woran erkenn’ich denn besten Staat？”－Woran du die beste/Frau kennst！daran，mein Freund，dass man von beiden nicht spricht. － Schiller ：“ Votivtafeln ”， xxix ， Werke ， ed. L.Bellermann，Vol. I，p. 180，cf. p. 360，note）。

F. Th. Vischer，Auch Einer，Insel Verlag，543.

The Greek Anthology，X. 27，Lucian，“Loeb”，IV，19.

Publius Syrus，§ 92，Minor Latin Poets，“Loeb”，26；cf. § 485，p. 76.

Lamartine：“Le La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