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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红楼梦》与才子佳人模式
二、结构缺陷:“千部共出一套”
在全书开宗明义的第一回中,曹雪芹即假借石头之言说,严厉抨击一般才子佳人的故事道:
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一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亦可以消愁破闷;……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
脂砚斋便特别说:“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其中,“皆蹈一辙”“千部共出一套”“通共熟套之旧稿”是众所公认的艺术缺陷,并且清楚点出此一缺陷是由“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一如剧中之小丑然”的结构模式被反覆因袭所造成的;这在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时,贾母藉由对《凤求鸾》所批评的“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又再度获得强化。
而此一“皆蹈一辙”的“熟套”,到了鲁迅便第一次用“才子佳人定式”称呼这种叙述方式,[1]具体地看,构成此一定式的题材内容与各个环节,犹如林辰所说的:
一般来说,所谓才子佳人小说是指才子和佳人的遇合与婚姻故事,它以情节结构上的:(1)男女一见钟情;(2)小人拨乱离散;(3)才子及第团圆这样三个主要组成部分为特征的。也有人把作品中的人物身份和情节结构混合在一起,分为五条:(1)男女双方的家庭,都是官僚或富家;(2)男女双方都是年轻美且才;(3)男女个人以某种机缘相接触,往往以诗词唱和为媒介;(4)小人拨乱其间,男女离散;(5)男方及第,圆满成功,富贵寿考。无论三条或五条,都说明了才子佳人小说的一般特征。[2]
其中,《红楼梦》的主要角色与情节安排都与之似同实异,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同。单单就“男女一见钟情”“小人拨乱离散”“才子及第团圆”这三个主要组成部分就大相径庭,而《红楼梦》中爱情的发生不但不是“一见钟情”,爱情的发展也都不曾“以诗词唱和为媒介”,连家庭背景都未必切合,因为“官僚或富家”与贾府的世袭爵位仍有一些距离。于是唯一相近的便只有“男女双方都是年轻美且才”,但这是写青春故事的必然现象,谈不上影响。
可以说,才子佳人叙事的特点有如加拿大文学批评家诺思罗普·弗莱所指出:“浪漫故事的模式表现了一个理想化了的世界:男主人公勇敢豪侠,女主人公美丽动人,反派人物阴险恶毒,而平凡生活中的挫折、窘迫以及模棱两可,则很少得以表现。因此这种意象再现的是神启世界在人类世界的对应物,我们可以称之为‘天真的类比’(analogy of innocence)。”[3]这也适用于中国传统的浪漫爱情故事。正由于才子佳人小说中这种把世界的复杂加以简化的天真幻想,因而所突显的三个主要思想内容,包括:“(1)男女婚姻自愿自主;(2)忠于爱情,坚贞不屈;(3)有情人终成眷属”[4],不但迎合了现实界读者的心理需要,在追求婚恋自主、反对传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现代个人主义价值观之下,才子佳人小说在缺乏社会土壤而以真空状态所达到的婚恋自主,也一直受到极高的赞美,不但在19世纪一些才子佳人小说《平山冷燕》《玉娇梨》《好逑传》《金云翘传》传入欧洲,并被译介、改编,成为中国的浪漫传奇,现代读者也很容易地将这种熟悉的思想投射到《红楼梦》中,认定它也具有这种超前于时代的进步意识。
然而,才子佳人小说中基于把世界的复杂加以简化的天真幻想,以致在社会真空状态下所达到的表面的婚恋自主,不但在创作上所涉及的各种层面都问题重重,连所谓的婚恋自主的价值观都大可商榷,与《红楼梦》遵循写实逻辑以反映贵族世家的趋向,实际上是恰恰相反。下面就要对这些问题一一加以说明。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页189—195。
[2] 林辰:《明末清初小说述录》(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页60。
[3] 见〔加〕诺思罗普·弗莱著,陈慧等译:《批评的剖析》,页174。
[4] 林辰:《明末清初小说述录》,页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