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春崇拜心理与世代对立的错觉
“青春崇拜”本来就是人类的心理常态,那是一种对已经失去的饱满天然之容颜精力以及单纯热情之心灵状态的乡愁,因此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的回春,都可以在各种文学艺术中得见。但必须说,相较之下,追求年轻的现象于现代尤烈,从20世纪晚期开始,迄今近几十年来,基于当代科学、医学以及资本主义文化的大众消费趋势,以至产生一种对“年轻”特别着迷的时代风气,连带地,回春冻龄的热潮也就方兴未艾。
尤其是近代的个人主义大兴,到了现代社会中,爱情特别成为人生至高无上的价值,不但是个人追求自我的一种重要方式,甚至有人认为它的力量足以推动革命,成为改造社会的强大活力,于是“爱情”这个词汇就变成了神圣的代名词。
一旦我们把爱情当作重心,连带地,凡是阻碍爱情的发展与开花结果的,就会被贬为邪恶的一方,是破坏真善美的罪魁祸首;更不幸的是,在人们的成长过程中,一定会遇到上一代与下一代之间的隔阂,以及角色、立场改变后所带来的差异。尤其是年轻一代在成长时,无论是否必要,往往会以否定或反抗既有的权威来展现自我,在这个追求自我实践的过程中,叛逆往往就变成一种通例。于是,在有关“年轻人的爱情”主题上,长辈也大多被派任阻碍者的角色,迂腐、保守、庸俗,在现实的长久污染消磨之下早已冥顽不灵,是纯洁爱情的绝缘体。这就是爱情小说极为常见的表述模式。
很多人把《红楼梦》当作爱情小说,《红楼梦》也确实写了很多年轻人的各种不同的爱情,于是《红楼梦》的意义就变成:青春爱情的追求与破灭。而这个过程充满酸甜苦辣,情人恋侣固然是刻骨铭心,读者也读得荡气回肠,《红楼梦》因此成为许多少年男女的爱情启蒙书。
由于“爱情”再加上“自我”的双重神圣性,使得任何压抑青春爱情的长辈都沦为负面人物,被当作爱情小说的《红楼梦》也没有逃过这个命运。贾母因为续书的关系曾经被严重误会,在上一章中已经有所厘清;至于她的下一代女家长王夫人,因为实际担任理家的权责,更是直接关涉于贾府中正在成长的玉字辈这一代,于是在青春爱情的课题上,王夫人也就首当其冲,成为宝、黛之恋的千古罪人。许多读者乐于从小说中找出一些片段文字,揣摩她的阴谋居心,认为她为了亲上加亲以成就二宝之间的金玉良姻,因此不惜迫害黛玉;连带地,因为对宝玉的自私保护,所以也对一切她认为可能勾引宝玉的年轻女婢严加防范,甚至残酷地置之死地。于是王夫人被视为贾府中的恐怖母亲,戴着封建礼教的面具,是青春女儿的杀手。
可以说,在习惯于“代间冲突”以反抗权威、追求自我的现代意识下,王夫人作为整个家族的长辈,注定要被定位为少年男女的敌对者与压迫者。因为我们只关心青春的悲喜,认为只有年轻的世界最光鲜迷人,热血、理想、希望、憧憬、奋斗、革命等等激昂澎湃的色彩都只属于这个生命阶段,中年以后的人生则乏善可陈,虽然握有权力,却只是衬托缤纷世界的黯淡阴影,甚或是阻挠年轻人奋进的反动恶势力。而不再青春的已婚妇人更被贾宝玉贬为“死珠”和“鱼眼睛”,仿佛她们只剩下变质后的暗沉腐朽。
但,真的是这样吗?
事实是,两代之间未必是对立冲突的,把上一代视为阻碍年轻人的恶魔与巫婆,本质上就是一种轻率的成见。最重要的是,凡是“天使与恶魔”的善恶对立观,都会严重地限制我们的思考,连带地也影响了我们观看文本的方式,以致对有些情节断章取义,对有些情节则是视而不见。于是《红楼梦》中的王夫人,就成为一个被极度扁平化的人物。
也许,我们可以不用再停留在这里,因为文本的幅员十分宽广,其中蕴含着其他的真相,我们没有必要画地自限,而是要从各式各样的成见中走出来,让文本告诉我们更多的、不同的理解,其中将会浮现出另一幅不折不扣的母神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