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双重母亲”:“子宫家庭”的无私扩大
贾母所拥有的崇高母权,王夫人也同样具备,虽然有时仍不免因为丈夫贾政的夫权而受到压抑,但在家庭内部,很多时候她的母权施展其实比贾母更为直接而广泛。如果王夫人的母爱与母权只用在宝玉身上,那么,即使有舐犊情深的温馨,这种爱虽然深刻却毕竟太过狭窄,而且很容易变成血缘本位的盲目,还只能算是弗洛姆所说的一种“排他性、非普遍性”的“二人份的自私”。王夫人最可贵的地方,就在于把宗法制度中的“嫡母”身份展现到最理想的境界,而打破或超越了“子宫家庭”的自私。
身为嫡母,她是所有同父异母的儿女们的正式母亲,也是唯一被法律所认可的母亲。学者指出:由历来法律判例所见,传统容许纳妾的中国旧家庭中,妾之子称父之正妻为“嫡母”,“嫡母”之权优于生母,如监护权、养育权、管理财产权、法定代理权,“至生母对其子女之各项权力,依现时判例则受嫡母优先权之限制,即抚养之权,原则上亦不得享有”,而庶母对嫡子则并无嫡母对庶子之权力。[1]因此,在贾府的各级长辈中,王夫人最是直接涉及构成小说主体的玉字辈这一代。
当然,从现实上来看,名分上的嫡母未必都会对非亲生的子女视如己出,然而王夫人的难能可贵恰恰就在这里。实际上,不单单是宝玉而已,她对贾府的所有子孙,都是以一视同仁的爱心加以容纳,超越各房之间的利益盘算,展现出嫡母的无私胸襟。
(一)嫡母的角色与表现
- 贾环、贾瑞
首先,王夫人对于和宝玉最具有竞争关系的庶子贾环,都没有因为嫡庶情结而一味防避嫌斥。由第二十五回所描述:“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唪诵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其中有两个重点可以看出她的平等博爱,一是命贾环唪诵《金刚咒》,这可以帮助他消灾祈福,是为贾环好;尤其是让贾环坐在炕上,更是一种无私的提拔。
要认识到这一点,必须先了解这种注重贵贱等级的大家族,在家庭生活中非常讲究座位伦理,好让众多人群可以各就各位,维持和谐有序的运作。而座位伦理是由各种高低不一的坐具所展现的,形成“炕——椅——小杌——脚踏——站立”的等差次序,在主人房中,炕或榻即为最尊崇的位置,是地位最高的人坐的;而没位置可坐的站着,便属最低下卑微的人了。因此,“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就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提拔,等同于宝玉一样,可以和王夫人平起平坐,难怪这时贾环就作威作福,得意忘形起来;并且因为都坐在炕上的近水楼台,接下来贾环才有机会对宝玉下手,以热油烫伤宝玉。这也可以证明宝玉被烫伤后,王夫人对赵姨娘所骂的:“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越发上来了!”所谓“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的大量宽容,洵非虚言。
由此可以看出王夫人视贾环为一家子弟的宽爱之心,若非赵氏母子的鄙吝阴险委实太过,王夫人并非不能与之相容共处。
不只如此,连对远房别系的贾瑞,她也都尽心救助。当第十二回贾瑞病重,贾代儒向贾府寻求人参以熬制昂贵的独参汤时,王夫人即命王熙凤秤二两给他,对于凤姐以自家逢缺加以推托,依然谆谆提点至其他各处搜寻凑去,“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因此脂砚斋留下一句“王夫人之慈若是”的批语。
- 巧姐儿
此外,王夫人的爱还纵向往下延伸,护佑到隔代的巧姐儿身上。
第二十一回写巧姐儿出痘时,凤姐与平儿就是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痘疹娘娘的。而痘疹娘娘,学者指出这是在旗人(尤其是在妇女间)的信仰中居有重要地位的娘娘神之一,由于出痘是人生一大关,必须过此一关,生命才算有了几分把握,因此众娘娘神中“痘疹娘娘”的地位最高。[2]为了巧姐儿出痘而日日供奉痘疹娘娘的女性长辈中,凤姐是巧姐儿的亲生母亲,血浓于水,这种关爱是理所当然的;但巧姐儿并不是王夫人的亲孙女,不具有直系的血缘关系,王夫人却能够这般视如己出地忧心求祷,这更是爱屋及乌的表现。
- 迎春、探春、惜春
当然,因为性别与辈分的关系,探春等其他姊妹们最是直接受到王夫人的眷顾,一开始就因为贾母的疼爱而一并交由王夫人贴身照养。第二回借冷子兴之语指出:“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而当时亲负提携教带之务的,理当是承贾母授权而实任管家之责的王夫人,一如第六十五回兴儿所说:“四姑娘小,他正经是珍大爷亲妹子,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惜春之例足以概括其余。此外,第七回亦记述:“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评点家姚燮就因此归纳道:“未入园时,宝玉、黛玉住贾母处,李纨、迎、探、惜住王夫人处三间抱厦内。”[3]可见三春虽然都不是王夫人所亲生,但从小就接手过来亲自照顾,培养了比血缘更为重要的实质母女关系。
从王夫人嘱咐初来贾府的林黛玉时所赞美的“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第三回),可见她自始即对三春抱持接纳容受的抚爱之心,以至等到年龄稍长之际,这几位少女甚至不惜悖离血缘纽带之源头,表现出对王夫人强烈的情感认同。从小说文本中,可以清楚而具体地看到王夫人有如母神般给予这些贾家女儿的深厚大爱,单单以第七十七回所写到的,王夫人因为“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而“心绪正烦”,在在表现出有如女儿即将出阁的不舍,才会心绪烦乱,可见是把迎春、探春视如己出。若是个别来看,情况更为感人。
先以排行第二的迎春而言,迎春的生母已经过世,嫡母则是大房邢夫人,邢夫人的性格是“禀性愚,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乃一常“弄左性”而“多疑的人”(第四十六回),因此对迎春也是倍加冷落忽略。而迎春与王夫人的互动主要见于整个红楼故事的最后期,虽然只有这么一次,却是非常令人动容的充分展现:于第八十回记述迎春惨嫁中山狼孙绍祖之后,被贾府接回散心时,便是在王夫人房中倾诉委屈,说得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为她心痛,更陪着她哭,诚为由衷疼惜的真情流露,是多年情同母女的自然反应。
从迎春归宁后直接到王夫人处,其实已经清楚表达出王夫人才是她的母家所在。在迎春的心中,也确实是将王夫人当作真正的母亲,所以当王夫人听了她的不幸,而以“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来宽慰解劝时,迎春就哭着说:
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
可见只有到了王夫人身边,她才获得没有烦扰的安宁生活,并且,遭受婚姻不幸之后也是回到王夫人的怀抱寻求慰藉。尤其当迎春向王夫人泣诉委屈后,王夫人一面解劝,一面问她随意要在哪里安歇时,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便命人忙忙地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也就是加以开解释怀,让悲苦的迎春放宽心。这更显示出大观园中的居所有如提供安慰和凝聚私密感的柔情共同体,是一个被安全、温暖、和平所包围的庇护轴心,让迎春再度回到过去的时光,重温已然失去的幸福,而具备了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 1884—1962)在通过家屋来讨论母性时所指出的,“这儿的意象并非来自童年的乡愁,而来自于它实际所发生的保护作用”,以至呈现出“母亲意象”和“家屋意象”的结合为一[4],更加强了王夫人之于迎春的再造之情。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当迎春在大观园中住了三天而要往邢夫人那边去时,作者描写她与贾母、王夫人和众姊妹作辞,“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第八十回),整个场景简直有如生离死别,可见对迎春而言,离开王夫人就形同离开母亲,让受苦的心更加彷徨,以致如此之悲恸难舍。勾勒迎春归宁后的行动轨迹,可以看到是以王夫人为中心的离心过程:她回到贾府后,第一站是先回王夫人房中,倾诉心中的悲苦积郁;接着再到大观园住了三日,疗伤止痛,休生养息;最后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向嫡母尽一下形式上女儿的义务;而下一站、也是最后一站便是夫家的地狱,果然从此一去不返,短短不到一年就被夫家折磨到香消玉殒。对这位终身薄命、漂泊无依的红颜少女而言,王夫人给予她的是第二个生命,而且是可以好好活着、领受存在福祉的真正的生命,所以是她心灵的根。一旦失去了这个根,就面临悲剧与死亡。
至于探春,那更是母女关系缠绕纠葛的独特版本。简单地说,探春的生母是贾政所收纳的妾赵姨娘,而赵姨娘一味以赵家的利益为本位,不顾探春是贾家女儿的立场,不断以“我肠子爬出来”的孕生关系进行血缘勒索,要探春徇私给予赵氏集团逾越分际的特权与额外的好处,因此造成这位秉公守正的女君子极大的困扰与痛苦。就在赵姨娘的侵扰作践之下,让探春悲愤痛感“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第五十六回),可以说,血缘上的母亲却造成她独特的地狱。相反地,嫡母王夫人却对她视如己出,因此王熙凤就说“太太又疼他”,探春自己更切身感到“太太满心疼我”(第五十五回),再加上从小养育提携的恩情,以及嫡母本来就是宗法制度下所有子女的正式母亲,于是在情、理、法的各种条件之下,探春对王夫人的认同也是必然而自然的,终于宣告:“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第二十七回)以彻底否决与亲生母亲赵姨娘的母女关系。
这个石破天惊的宣言,确实很容易让那些把亲子关系理想化,并且以为血缘的神圣性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人感到刺耳,因此往往把探春视为势利之辈,冷酷地背弃身份卑微的生母,趋炎附势倒向当权的嫡母。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让赵姨娘卑微的不是“法律上的奴妾身份”,而是“人格上阴微鄙贱的奴妾心灵”,使她只能在血缘的自私下,只看到赵家的现实利益而且不择手段地争取,以致利用马道婆的法术为工具,引发宝玉、凤姐被魔法作祟而差一点致死的大祸,这就是让她不只身份卑微、更严重的是人格低劣的原因。所谓“奴仆眼中无英雄”,这样的人,又怎能了解探春的“才自精明志自高”?又怎能了解探春所说的“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这番话中的高度睿智与深沉痛苦?一只渴望飞翔宇宙,连性别的限制都想要超越的凤凰鸟[5],又怎能甘心被血缘的私心拉往污秽的泥泞而一起沉沦?
然而,生母赵姨娘所不能了解的,嫡母王夫人都了解,所谓“太太满心里都知道”(第五十五回),因此以其掌理家务的决策权把理家大任交托给探春,让她受困于女性身份而无法施展的才志能够发挥,获取一展才志的自我实践,等于间接给予她一种“父亲的补偿”。就这一点来说,王夫人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代母”(mothersubstitute)或“正式的母亲”——也就是宗法制度下的名义上的母亲,而更近似于“父亲”——也就是给予责任、权力的人,更可谓恩情最深。
所以,探春毅然决然的独立宣言,并不是来自嫡庶之争,而是人格的保卫战,为了巩固自己的人格,势必就要否定血缘的价值,而宗法制度恰恰提供了合法合理的依据。在这场因为涉及天生血缘而特别艰苦的战争中,王夫人以深厚的情感给了她实践自我的最大力量,这是把血缘神圣化甚至无限上纲的人可以借重新反省的。
还有惜春,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相关的情节很少,但仍然可以找到一段文本作为参考。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之后,对于风月情色本来就深恶痛绝的惜春终于表达出她对宁国府的厌恶,向尤氏公然声称:“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所谓“你们那边”,就是她的生身之地宁国府,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早已说过:“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换句话说,惜春极力杜绝与宁国府的来往,以免受到污染,这就犹如间接认同王夫人这边是干净的,是她可以安身立命的,在在显示出王夫人深受少女们之情感认同的母神地位。
就以上所言,特别是迎、探、惜这三春,如果以弗洛姆的说法来看,更足以显示王夫人身为“第二个母亲”所带给这些少女们的深刻意义。弗洛姆指出:母亲的爱是对儿童的生命和需要的无条件的肯定,而其肯定有两个层次,其一为“儿童生命的保持和生长所绝对需要的照顾与责任”,其二为“使孩子觉得:被生下来很好;它在儿童心中灌注了对生命的爱,而不只是活下去的愿望”。若以《圣经》中“流乳与蜜的地方”加以诠释,乳是第一层次的爱的象征,象征照顾和肯定;蜜则象征着生命的甜美与幸福,是为第二层次的爱的象征。[6]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夫人既把“乳汁”给了这些女孩们,从小就亲自照顾她们长大,并且还给了她们“蜂蜜”,也就是生命的甜美与幸福。
所以应该说,王夫人在贾府的嫡亲女儿迎、探、惜三春身上,也同样具有“二重出生”尤其是“双重母亲”的原型意涵,而且一点也不神秘地通过真实世界的宗法基础与情感基础展现出来。王夫人与三春之间充盈着一种长期培养出来的真正的骨肉之亲与母女之情,在王夫人的羽翼庇护之下,三春获得无比慈柔怜惜的丰盈母爱,汲取原生家庭所欠缺的温暖祥和,那是她们一生中唯一宁静幸福的乐园岁月。王夫人以嫡母身份行使教母般的职能,使三春获取“二重出生”的机会,而在她这个“第二个母亲”的屏障之下得以免除原生家庭的掌控钳制甚至剥削欺诈,更获得心灵的平静、生活的安宁乃至人格的保障,可以说是她们人生中真正的母亲。
因此,当王熙凤提出减少丫头员额数目以撙节开销的建议时,王夫人就以过去黛玉之母贾敏为参照系,慨言道:
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第七十四回)
故而加以否决。也是出于这种置少女之福祉于至高无上的心态,当王熙凤才一出言建议众姑娘直接在园子里吃饭,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跑时,王夫人立刻表示同意,并进一步长篇申论道:
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风,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姐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第五十一回)
这一番话从理由、地点、方式等各方面都已考量得面面俱到,仿佛是长期酝酿所致,其体贴入微免除众姝委屈的心意焕然可见。
(二)其他少女们
王夫人不舍得受苦的“如今这几个姊妹”,固然包含了三春在内,加上前面所看到的贾环、贾瑞,都还是贾家的年轻成员,但实际上王夫人所羽翼惠爱的当然不受血缘所限,而是扩充到下一代的其他少女们。
- 妙玉
首先,以性格最为孤僻高傲、比黛玉更加极端化的妙玉来看。在大观园落成之初,王夫人一开始刚听到管家林之孝家介绍妙玉是“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时,不等回完,便立刻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可见得是极为欣赏;值得注意的是,显然林之孝家的看准了这位女家长的性格与心思,在王夫人发出接请过来的指令前,这位在府中办事办老了的资深管家大娘就已经率先提出邀请,结果则是完全符合主上的心向,这足以证明王夫人的性格确实是宽厚仁爱,素来为身边的下人所共知,因此才会事先代行。接着,听说这位“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第六十三回)的尼姑,傲然以“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而拒绝了贾府的接请,王夫人也并不以为意,反倒认为“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第十七至十八回),始终抱持一片体恤包容之心态,并没有因为妙玉的骄傲而讨厌她或拒绝她,相反地,还愿意特别下个帖子邀请她,诚如刘姥姥所赞美的“倒不拿大”,也就是以侯门公府之尊,却没有以贵势压人,正所谓的富而好礼。
就此,必须注意到传统社会礼俗,才更能理解王夫人的体恤包容是何等难能可贵。在当时的社会礼仪中,“名帖”就相当于本人,上面必须书写正式的姓名,因此妙玉在宝玉生日时送来的名帖上署名别号“槛外人”,就被邢岫烟批评道:“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第六十三回)所以,以贾府的地位,“下个帖子请他”就等同于王夫人亲自上门邀请,可谓隆重至极,因此才请动了高傲的妙玉来到贾府。
另外再参考小说中的类似描写,可以让我们更了解这个社会礼仪的重要性:第十回写贾珍为了秦可卿之疾症而焦心不已,一听说冯紫英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而张友士则以“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另外,第十一回写贾敬生辰,“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可见,贾珍的名帖对张友士的身份而言,实在太过隆重,因此承担不起,不敢接受;而贾敬的生日当天,几家与贾府同等级甚至更高等级的王爷与公侯也持了名帖送寿礼来,可见贾府的地位崇高。
从这两个例子,已清楚显示出王夫人对妙玉是如何的宽宏礼遇,并且不仅如此,下帖子请动了妙玉后,“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这更是倍加礼遇的进一步延续。因为从明代以来,轿子已经不只是一种交通工具,而是意谓着崇高的身份阶级,如学者经过种种讨论后所指出的:宋代出现轿子以后,渐渐地取代了骑马的地位,而在南宋曾流行一时,上层阶级常以之为代步的工具;明朝中期以后又复兴乘轿之风,并且持续到清代,必须说,“中国历史上乘轿的出现,并不仅仅是交通工具的变化,其实轿子还代表许多象征意义。……轿子本身与乘轿的行为,在明代已发展成为一种具有社会、政治与文化的象征,其实也就是权力的象征”[7]。如此一来,无形中这也等于是贾府给予妙玉一种彼此平等的地位,孤身一人寄居贾府的妙玉成为可与贾府平起平坐的客卿,堪称宽宏礼遇之至。而当初这份宽宏礼遇也种下了妙玉得以住进大观园的远因,以至妙玉得以安居于大观园的屏障之下自成天地,把栊翠庵经营成一个小小的个人王国,让原本就“骄傲些”的性格更往极端化发展,形成“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第六十三回)。[8]换句话说,没有王夫人,妙玉就没有大观园的栊翠庵,也就没有雪水烹茶、白雪红梅、联句吟诗之类的诗意生活,就此说来,对妙玉而言,王夫人岂非发挥了母神般庇纳护卫的绝大力量?
- 林黛玉
另外,对于和妙玉同为玉字辈人物,也都具有高傲性格的林黛玉,一般论者多主张王夫人对她存有不满之意。但实际上这不仅缺乏明确内证,更与上述性格主调相抵触。
首先,当第三回黛玉初来乍到,依礼分别拜见母舅之时,到了王夫人房中,“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可见黛玉谨守晚辈的分寸,只敢坐在低一等的椅子上,而王夫人则打破尊卑,再四让她与自己平起平坐,这显然是顺着贾母的心意给予非凡的特权,且隐隐然是一种建立母女关系的表示。从第二十五回王夫人也让庶子贾环在其炕上同坐抄写佛经,接着宝玉一放学进门便滚入王夫人怀里,可见座位的亲近一体是亲子之情的具体化,而王夫人一开始便是以女儿看待黛玉。
到了后来,点点滴滴的描述之间都不断闪耀出这一类的母爱光芒。例如第二十八回有一段有趣的情节,大意是说众人闲谈中提到药丸,宝玉说他有一帖奇特的药方,需花费三百六十两银子,并且用到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之类罕见的奇特药材,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主药材竟然是古坟里的珍珠,活人戴过的勉强可以替代。宝玉还说这副怪异的药方给过薛蟠。由于药材太过令人匪夷所思,药价也太过高昂,宝钗因为不知情,未曾听闻哥哥薛蟠的这件事,而不敢当场替宝玉作证,于是宝玉就被众人视为撒谎,还被林黛玉用手指在脸上画着羞他。幸好凤姐出面证实确有此事,为宝玉洗刷了冤屈。此时宝玉冤情昭雪,就向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然而他脸望着黛玉说,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就变成了替罪羊。于是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支吾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这就很明显地是站在林黛玉这一边的,因为实际上大家都看得出来,在宝、黛的互动关系里,情况不但不是“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而是恰恰相反,如同紫鹃所说的:“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第三十回)如此说来,王夫人便等于是偏袒黛玉了。
更何况,第五十七回还写到“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也可以见出王夫人对林黛玉的照拂不减。连带地,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也对黛玉照顾有加,第五十八回写道:“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这些都是读者在涉及金玉良姻时所不能忽略的,更不能因为金玉良姻的成见,而把这些情节都视为王氏姐妹的虚伪作态,否则不但冤枉了这两个人,也轻视了黛玉。
对于几段有关黛玉婚恋的情节,只要我们不带着成见去看,其实王氏姊妹并没有阴谋促成金玉良姻的痕迹,相反地,薛姨妈还表现出保护并促成二玉情缘的用心。历来读者总是因为薛姨妈两度表示“金玉良姻”,包括:
·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第二十八回)
·薛蟠……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第三十四回)
因而便直觉地认定薛姨妈在此一图谋下,必然敌视黛玉为竞争对手,暗中离间陷害,也以虚情假意为笼络的手段,以致对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这一段情节中的意义,或者忽略、或者误解,此处正可以加以澄清。
首先,薛姨妈两度表示的“金玉良姻”,乃是和尚的指示。这位秃头和尚既能够提供人间所无的海上方,对宝钗那“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第七回)的病症发挥疗效,自然获得了如天神般令人信服的权威,以致薛家对他言听计从,第八回清楚说明了“金玉良姻”正是出于和尚的神谕。当时宝钗赏鉴通灵宝玉,玉上刻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两句“癞僧所镌的篆文”,莺儿听了,感觉到恰恰与金锁上錾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是一对,于是宝玉央求也要赏鉴宝钗的金锁:
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姊姊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由此清楚可见,通灵玉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是“癞僧所镌的篆文”,金锁上“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吉利话也“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还“叫天天带着”,足证宝钗不爱花儿粉儿的却愿意戴着金锁,全然是受命之下的不得不然;而在传统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范下,也可以推知薛姨妈所谓“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同样是出于和尚的叮嘱,由第三十六回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更证明如此。这位癞头和尚如同月下老人一般,居间支配了两人的姻缘,分别给了“正是一对”的天意,薛姨妈只不过是遵从和尚的指示而已,之所以透露给薛蟠,是因为丧夫从子、长兄如父的伦理模式,女儿的终身大事须由寡母长兄主持之故。
当然,从薛姨妈也向王夫人透露此一神谕的作为,其心中未尝没有考虑到宝玉的意识,然则传统婚姻既是父母之命,即使薛姨妈有此一考量,又何罪之有?何况这还只是一种考虑,固然姊妹之间闲谈涉及儿女之事,晚辈宝玉也听说了“金玉良姻”,但彼此并没有说定之类的积极作为;再加上随着时间的演变,薛姨妈因为疼惜黛玉而改变主意,不但大有可能,事实也正是如此。第五十七回这一段情节中蕴含了丰富的意义,却被读者或者忽略、或者误解,必须一一推敲。
当紫鹃为了测试宝玉真心,谎称黛玉不久就要被接回苏州,远离贾府,而且注定不可挽回时,宝玉衡情度理,认知到此一结果诚属必然,于是在极痛巨悲之下登时发起狂病,失魂落魄,如同半死,“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起来”,急切请来奶娘李嬷嬷判断吉凶,却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于是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这便无异是宣告死刑,从而怡红院陷入愁云惨雾,众人皆哭,立刻通报贾母、王夫人。袭人赶忙到潇湘馆找来肇事者紫鹃,不料宝玉一见便嗳呀一声哭了出来,恢复神智,大家方都放下心来,细问才知是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玩笑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这时,薛姨妈紧接着说了一番话,劝道:
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这段话的至关重要,在于宝、黛双方所表现的生死以之的强烈反应,最容易被怀疑到男女之间的私情密恋,而这却是当时诗礼簪缨之族所深恶痛绝的“淫滥”,一种形同不贞的心灵出轨[9],攸关“性命脸面”(见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对园中捡着绣春囊之事所言),足以使当事人身败名裂。参照第九十七回写黛玉一听二宝联姻便忽焉致病,贾母即起了疑窦,明说道:“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可见续书者虽然笔调刻露一无蕴藉,缺乏美感,却是把握到此一礼教精神的。
据此而言,当宝玉从失魂迷痴中苏醒,众人才刚刚从紧张担忧中回复理性,还没有余心查考宝玉的过度反应有违常情之际,薛姨妈于第一时间就将这段“非常情”的事由定调为青梅竹马的“深厚友情”所致,等于是在大家还没有机会产生怀疑之前,就把所有的思绪引导到正常合理的方向,免除了宝、黛之恋的一场重大危机,也为两人提供了绝佳的安全掩护。试看当事人林黛玉在事后的反应,便可以明白这一点: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所谓“幸喜众人……不疑到别事去”,“别事”也者,即男女之间的私情秘恋,正清楚表示出黛玉对于大家没有怀疑到两人的私情,充满庆幸;而令大家不加怀疑的“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的诠释,岂不正是薛姨妈一开始所采取的定调方向?换句话说,大家很可能发生的怀疑念头在还没有进入大脑意识之前,就被薛姨妈的一番话杜绝,也就是来不及动念就胎死腹中,诠释权就被“青梅竹马”的正当感情所独占,于是根本地解除了灾难的警报。必须说,无论是出于刻意的策略运用,还是来自善意的自然流露,薛姨妈在第一时间用来解释情由的一番话语,确确实实发挥了护卫宝、黛二人的绝大效果。
这也就顺理成章地进入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当黛玉感戴薛姨妈的疼爱,欲认她作娘,而宝钗出于姊妹的亲昵不避讳竟开起了黛玉的玩笑,笑道:“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她母亲挤眼儿发笑。然而,薛姨妈却不愿这么做,理由是自己的儿子薛蟠太差,反而推荐黛玉心中所独钟的宝玉:
薛姨妈……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塌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从为邢岫烟说亲于薛蝌与拒绝将黛玉说给薛蟠这两件事,就足以证明薛姨妈虽然溺爱薛蟠,却不是不明是非的昏庸之辈,因此完全不愿意为了“素习行止浮奢”(第五十七回)、“气质刚硬,举止骄奢”(第七十九回)的儿子而糟蹋别人家的好女儿,因此“断不肯”将黛玉说给薛蟠为妻。薛姨妈若真有自私的心肠与阴险的城府,欲排除黛玉以免妨碍二宝的“金玉良姻”,大可如同宝钗所开的玩笑,早早利用她与王夫人的姊妹关系,以及“父母之命”的至高权力,直接为薛蟠向贾母求亲于黛玉,岂非更是直接了当?而且在父母之命的强制下更是确保无虞,何必拐弯抹角地舍近求远,收揽一个完全没有自主能力的少女的心?“虚情”之举既全无实用,还必须承担夜长梦多的变数干扰,真正的阴谋家当不屑为之;甚至也可以索性在宝玉呆病发作时,一开始就刻意引导大家往私情方向进行怀疑,岂不是更不费吹灰之力,就使黛玉灰飞烟灭?
公平地看,薛姨妈是真诚地爱护黛玉,不忍她孤苦无依,所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这便是以设身处地的真挚同情宽容了黛玉过分自溺的感伤悲凄,接下来第五十八回所写“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更完全是视如己出,亲如母女,正和先前的保护二玉是一以贯之的。因此,薛姨妈明说要向贾母出主意做媒保成二玉的这门亲事,实乃出于诚心而非虚情,续书者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第八十二回写一个从薛姨妈处来潇湘馆送蜜饯荔枝的婆子,一边注目黛玉的美貌,一边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如此一来,薛家的婆子也等于是关键证人,证明薛姨妈说她想出主意为宝、黛作媒,确实是真心诚意的肺腑之言。
再从回目的拟定来看,既然回目中的人物性格描述用语,都是表里如一的据实反映而非表里不一的反讽,包括: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的“贤”、“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的“俏”。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的“呆”、“冷郎君惧祸走他乡”的“冷”。[10]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的“俏”、“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的“勇”。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的“愚”、“欺幼主刁奴蓄险心”的“刁”。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的“敏”、“时宝钗小惠全大体”的“时”。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的“慧”与“忙”、“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的“痴”。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的“憨”、“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的“呆”。[11]
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的“酸”。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的“痴”、“懦小姐不问累金凤”的“懦”。
每一个形容词都被普遍公认为曹雪芹对该人物的春秋定评,其客观性正如清代评点家姚燮所言:“红楼之制题,皆能因事立宜,如锡美谥。”[12]那么,与“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并列的“慈姨妈爱语慰痴颦”就不应该独独例外;何况在传统修辞学之对仗法则所规范的平行结构下,“慈姨妈爱语慰痴颦”正与“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上下一致,意指“慈爱的姨妈安慰痴情的颦儿”,“慈”正是对薛姨妈的一字定论。就此而言,第五十七回后半的情节安排,确实就是正面地描述“慈姨妈爱语慰痴颦”,写出薛姨妈对黛玉的慈爱温情,从宝玉的病因论及二玉亲事乃是一贯直下,前后相通。
至于薛姨妈有此意图却不急着为二玉提亲,原因诚如她对紫鹃所说的“急什么”。连宝玉的纳妾问题,大家长贾政都还认为此事不急,道:“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第七十二回)则明媒正娶的终身大事更不可能匆促,这是贾府中各家长都还在观望斟酌的缘故。这么一来,也难免导致真正订亲前发生变数的可能,贾母的有意求配于宝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而紫鹃之所以赶着趁薛姨妈一提出二玉结亲的想法,就立刻请求她开口向王夫人说定,也是因为这个考虑。
但是,紫鹃一片赤诚忠心,想要尽早订下婚约以免生变,固然是可爱至极,却也是操之过急,逾越了“丫头”的身份与“父母之命”的双重禁忌,黛玉骂她“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就是出于此故。尤其紫鹃身为未婚少女却主动涉及婚姻议题,更属于不当行为,对照看第六十三回探春在掣花签时,抽到的签上有“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的签词,便红了脸掷在地下,认为这是“混话”而执意要蠲弃此戏改换别的,可见婚恋议题实为闺阁禁忌。也因此,薛姨妈才会对紫鹃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让紫鹃听了也红了脸,说出“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这句话,便转身去了。这其实是用软钉子的方式让紫鹃知错而退,连黛玉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以至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可见薛姨妈给了紫鹃软钉子碰,是出于紫鹃的不当逾矩,与她提出二玉姻缘的真诚与否并无关系。
由此而言,王氏姊妹对儿女婚事的主张并不能说是私心密谋,而是在传统的父母之命下合法的正当权力,甚且两人也都没有合谋二宝之金玉良姻的特定居心,因此在事态的发展与情感的变化下有所调整。只是在年龄未到,家长们也还在观望斟酌、彼此之间更互相尊重的顾虑之下,宝玉的婚事一直没有拍板定案,而整个过程中,王氏姊妹都对黛玉照顾有加,薛姨妈更是直接成为黛玉的第二个母亲,间接助成了王夫人的母神角色,令人深思。
- 史湘云、薛宝琴
正因为王夫人确确实实由衷疼爱这些少女,因此当薛宝琴初来乍到时,心直口快的史湘云就好意对她建议道:
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第四十九回)
由宝钗听后笑称“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的反应,可知史湘云所言不虚,连宝钗都间接加以认可,只是对她的口没遮拦表示啼笑皆非而已。可见在大观园与园外的对立状态中,王夫人本身实际上还是站在少女们这一边的,是仅次于贾母这位大母神的女家长,以至众少女可以“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
值得注意的是,中途才来到贾府的薛宝琴,因为出类拔萃的人品而受到贾母的非凡宠爱,甚至凌驾于宝玉和黛玉之上,第四十九回探春转述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如此一来,宝琴也变成了王夫人的女儿,实质上更受到两代母神的照护。尤其是贾母放着现成的大观园不用,却让宝琴直接和她同住,对她的宠爱明显更胜于其他包括宝玉、黛玉、宝钗等在内的所有晚辈,宝琴可以说是后来居上,是众女儿中的佼佼者。
贾母与王夫人两代女家长的母神地位,以及她们与众姝之间的亲密情分,更从脂砚斋的批语得到补充:第十七回说“诸钗所居之处只在西北一带,最近贾母卧房之后”,第五十九回则说“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门”,可见距离上的亲近导致了或反映了这两代女性之间的密切互动,贾母与王夫人的两处上房是园中诸钗们出入最频繁的地方,也间接体现了护佑少女们的母神意涵。
[1] 参赵凤喈著,鲍家麟编:《中国妇女在法律上之地位》(台北:稻乡出版社,1993),页104—106。
[2] 刘小萌:《清代北京旗人社会》,页80—82。
[3] 〔清〕姚燮:《读红楼梦纲领》,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71。
[4] 〔法〕巴舍拉著,龚卓军、王静慧译:《空间诗学》(台北:张老师文化公司,2003),页114—115。
[5] 第四十回写到探春所住的秋爽斋中种有梧桐,象征寓意出自《庄子·秋水篇》中鹓雏(也就是凤凰)是“非练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暗喻探春是栖息于梧桐上的凤凰;而第六十五回兴儿描述探春的性格时就说道:“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直接以凤凰比喻探春;又第七十回写探春的风筝是凤凰造型,凤凰意象。
[6] 〔美〕弗洛姆著,孟祥森译:《爱的艺术》,页63—64。
[7] 见巫仁恕:《品味奢华:晚明的消费社会与士大夫》(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页67—68、115。特别是在婚礼上,“轿子一直是社会公认的把新娘接到她丈夫家的惟一合法的运载工具”,与迎亲队伍、对天地与丈夫家祖先的祭拜等三样东西,一起保证了婚姻的合法性,参〔美〕杨懋春著,张雄等译:《一个中国村庄:山东台头》(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页100—101。
[8] 有关因为环境之配合,使妙玉在出世之后反而走上“全性”之路,在与世隔绝的栊翠庵中建立个人王国,逐渐将情性发展到了“放诞诡僻”的极端地步,以致与人群社会更加格格不入的分析,可参欧丽娟:《〈红楼梦〉中的“红杏”与“红梅”:李纨论》,《台大文史哲学报》第55期(2001年11月),页339—374。
[9] 第一回曹雪芹借石头所批判的“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其中的“淫滥”便是指媒聘之前就已发生的男女私情,是违背礼教的心灵不贞,比今天专指色欲的用法更为严格。详参欧丽娟:《论〈红楼梦〉的“佳人观”—对“才子佳人叙事”之超越及其意义》,《文与哲》第24期(2014年6月),页116—129。
[10] 第六十六回贾琏也说柳湘莲“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因此该回的回目便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与此呼应。
[11] 第四十八回宝钗也说香菱“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脂批更明示曰:“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也。”
[12] 姚燮《读红楼梦纲领》云:“红楼之制题,如曰俊袭人,俏平儿,痴女儿(小红也),情哥哥(宝玉也),冷郎君(湘莲也),勇晴雯,敏探春,贤宝钗,慧紫鹃,慈姨妈,呆香菱,酣湘云,幽淑女(黛玉也),浪荡子(贾琏也),情小妹(尤三姐),苦尤娘(尤二姐),酸凤姐,痴丫头(傻大姐),懦小姐(迎春),苦绛珠(黛),病神瑛之类,皆能因事立宜,如锡美谥。”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