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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贾元春:大观天下的家国母神
三、“元妃”阶段:大观天下
“元春”阶段所施展的代母职能,到了封妃后的“元妃”阶段,因为加入了最高的皇权之故,就发挥得更广大、更彻底:庇荫的范围从宝玉一人扩大到其他金钗,此之谓“更广大”;庇荫的方式则是索性让她们搬入大观园,此之谓“更彻底”。而母神元春之所以能够展开如此宽厚的羽翼,一切都要从“封妃”谈起。
(一)封妃:石榴楼子花
早在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在元春的图谶上所看到的,是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
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
虎兕相逢大梦归。
其中的“弓”“橼”与“初春”都暗示了入宫为妃的元春。第二回说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到了第十三回秦可卿的亡魂托梦于王熙凤时,又预告了元春的地位更上一层楼,所谓:“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也就是锦上所添之花、烈火再加之油,更为富丽旺盛,这便是第十六回的“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不过,封妃的莫大荣耀,是在举家忐忑不安的情况下确认的。第十六回对这个过程有很详细的描写: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只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那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从“惶惶不定”“心神不定”等等反应,尤其是,即使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来宣旨时是“满面笑容”,大家仍然还是“不知是何兆头”而惶惶不定;又当管家回来报喜,并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后,也还不敢放心,要叫进来细问清楚才能转忧为喜。这就显示了凡与皇室有关之事,都是祸福难料,所谓天威难测,天堂与地狱很可能就在一线之隔。幸而这次传来的是喜讯,因此上下里外都是一片欢腾,成为脂砚斋所说的“泼天喜事”。
至于元春封妃的“泼天”之喜,构成了“三春争及初春景”,也就是迎春、探春、惜春等所有金钗都比不上的繁花盛景,便表现在石榴花的楼子花上。这真是小说家无比巧妙又意味深长的精心设计。
如同《红楼梦》中的重要女性往往都有一种代表花,来映衬她们的人格特质与命运,元春也有专为她量身选用的代表花。从判词中的“榴花开处照宫闱”,已经清楚指出元春的代表花是石榴花。
探究曹雪芹作此安排的原因,有人认为是取“石榴多子”的象征,而找到《北齐书·魏收传》的典故,其中记载北齐高延宗皇帝与李妃到李宅摆宴,妃母献石榴一对,取榴开百子之意以为祝贺,并就此推论道:“凡此,都是把元春的荣辱与贾府的盛衰结合在一起写的。这首‘诗谶’当然也是如此。”[1]所谓元春个人之荣辱与贾府全体之盛衰是结合为一的生命共同体,这个说法确实是合理的;但对于该史事的概述却过于简化且失误连连,史书上的原文如下:
安德王延宗纳赵郡李祖收女为妃,后帝幸李宅宴,而妃母宋氏荐二石榴于帝前。问诸人莫知其意,帝投之。收曰:“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孙众多。”帝大喜。[2]
说的是安德王高延宗纳李祖收之女为妃,后来安德王的叔叔文宣皇帝高洋到李宅赴宴,李妃的母亲献上两个石榴,但皇帝与众人皆不明所以,于是魏收解释其用意是因为安德王高延宗新婚,取“石榴房中多子”以祝福“子孙众多”;由于高洋与高延宗并非一般叔侄关系,而是如父对子般的溺爱,因此这番吉祥话大大取悦了文宣皇帝高洋。而李妃是安德王高延宗的妃子,并不是文宣皇帝高洋的妃子,与元春的皇妃身份完全不同,难以比附。[3]此其一。
其次,以石榴的“多子”作为元妃的象征,这恐怕不是小说家的用意所在,因为石榴花与石榴果并不相同,固然花果是同出一源,彼此不免有相关之处,但细论起来究竟是分属二物,不能直接画上等号。《北齐书·魏收传》中所写的是作为“果实”之石榴,因此以“一对”为单位,其用意也只取“百子”之祝贺意旨;但元春的判词中则明明白白说的是“榴花”,而且花光照耀之处不是娘家故宅而是皇室宫闱,至于多子之义更是付诸阙如,《红楼梦》中元妃始终无子,与多子的这个特点相去甚远,因此《北齐书·魏收传》实际上并非小说家取典之所在。既然元春的判词中明明白白说的是“榴花”,而不是“石榴果”,所以重点还是在石榴花上。
另外,有学者检索出曹寅《楝亭诗别集》卷二中的《榴花》与《残榴》两首诗,认为其中所描写的红火与遭妒、燠与凉、荣与枯的双重特点,触发了曹雪芹的灵感,兼涉其被选入宫中而湮灭无闻甚至早逝的二姑与大姐,于是取其中“未了红裙妒,空将绿鬓疏”作为宫禁生活与皇廷斗争的隐喻,而元妃卷入宫闱斗争并且失宠失势的结局,可能即本此而来。[4]就这一点,以对祖父孺慕甚深的曹雪芹来说,家学渊源虽然多方提供了创作素材,但追踪蹑迹,曹寅的《榴花》与《残榴》这两首诗作中所歌咏的重点都不出源远流长的书写范围,并非曹寅个人所独创,因此家学渊源并非绝对的唯一出处;再加上这种探佚之学往往有拘狭坐实之虞,造成家学与家世的外缘干扰,而忽略小说文本的独立性和优先性,造成了反客为主的歧误解读。因此有关榴花的象征意义与诠释方向,都应回归咏物传统与小说文本,才能对小说的内涵进行比较客观而坚实的内缘论证。
我们的看法认为,比配于元春的何以是此花,原因有好几个。首先,判词中已经有明确的表示,“榴花开处照宫闱”的“照”字,说明花朵的艳光四射,这是来自唐朝韩愈的《题张十一旅舍三咏·榴花》一诗:
五月榴花照眼明,
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地无车马,
颠倒苍苔落绛英。
首句的“五月榴花照眼明”正可作为这类作品之代表,而与元春判词中的“榴花开处照宫闱”一句相呼应,可见石榴花的浓艳硕大,盛开时十分抢眼炫目。此外,历代诗人尚有众多歌咏榴花之诗句,纷纷以“燃灯”“似火”“如霞”“绛囊”“红露”“赤霜”“猩血”“琥珀”“胭脂”“灯焰”“丹砂”“旭日”“曙光”等词汇加以比喻,诸如:
· 涂林(案:即石榴)未应发,春暮转相催。
然灯疑夜火,连珠胜早梅。(梁元帝《咏石榴》)
· 千房万叶一时新,嫩紫殷红鲜曲尘。……日射血珠将滴地,风翻火焰欲烧人。(白居易《山石榴寄元九》)
· 委作金炉焰,飘成玉砌霞。……琥珀烘梳碎,燕支懒颊涂。
风翻一树火,电转五云车。绛帐迎宵日,……朝光借绮霞。(元稹《感石榴二十韵》)
· 深色胭脂碎剪红,巧能攒合是天公。(施肩吾《山石榴花》)
·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
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杜牧《山石榴》)
· 紫府真人饷露囊,猗兰灯烛未荧煌。
丹华乞曙先侵日,金焰欺寒却照霜。(陆龟蒙《奉和袭美病中庭际海石榴花盛发见寄次韵》)
· 猩血谁教染绛囊,绿云堆里润生香。
游蜂错认枝头火,忙驾熏风过短墙。(张弘范《榴花》)
· 天付炎威与祝融,海波如沸沃珍丛。
飞将宝鼎千重焰,炼就丹砂万点红。(朱之蕃《榴火》)
从中可以看到诗人对榴花往往引发火的联想比喻,又如元稹《杂忆五首》之四的“山榴似火叶相兼”、温庭筠《海榴》的“海榴开似火”等等。此外,诗人用以比喻呈现的,还包括绛囊、红露、赤霜、金焰、猩血、胭脂红、千炷灯、枝头火、火光霞焰、火齐满枝、日射血珠、风翻树火的喻词,以及嫩紫殷红、红绽锦窠、琥珀燕支、晔晔煌煌之类的形容语,都具备一种红艳抢眼的通性,甚至足以产生“欲烧人”“烧夜月”“烧却翠云鬟”的错觉。是故朱之蕃便索性以“榴火”称之,直接让“榴”与“火”统并为一同义复合体,则榴花本身即等于烈火,可见其灿烂逼人、炙手可热。
至于“照眼明”此一特点的象征功能,主要是用以彰显元春封妃的绝顶荣华,正可以与“榴花开处照宫闱”之炙手可热相对应;而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逼人炫目,也恰恰可借以具象表出元春封妃后不可逼视的尊贵地位。无怪乎白居易就把石榴花视为无与伦比的国色天香,所谓“此时逢国色,何处觅天香”,接着便赞颂道:
恐合栽金阙,思将献玉皇。
好差青鸟使,封作百花王。(《山石榴花十二韵》)
诗中的“栽金阙”“献玉皇”等用语,都将石榴花提升到了皇室帝王的尊贵地位,而“封作百花王”更明显点出其超凡绝俗的神圣之姿,正与元春入宫封妃的情节发展若合符契。则小说中所谓“三春争及初春景”(第五回元春判词)的无上荣耀,便通过“榴花更胜、一春红”[5]的自然现象与文化认知而获得具体表征。
有趣的是,这朵红艳照人的石榴花辉映宫闱,实际上则是生长在大观园里,并且将封妃后超越了“史、王、薛”三大家族而更上一层楼的富贵等级,以一种极为特殊的形态给予象征性的表达。
第三十一回描写湘云和她的贴身丫鬟翠缕在园中品评各类奇花异草,两个人有以下这番对话:
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道:“时候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
在这段对白中,牵涉到荷花和石榴花这两种植物,而且开花的形态都是楼子花。其中包含几个重点,必须一一加以说明:
第一,所谓的“楼子花”,又称为“重台花”,本是实有其事的植物界现象。以史家开出的荷花楼子花为例,早在唐代就已经出现过,称之为“重台莲花”,晚唐皮日休《木兰后池三咏·重台莲花》歌咏道:
攲红婑媠力难任,
每叶头边半米金。
可得教他水妃见,
两重元是一重心。
而此种重台开花的现象又不独莲花为然,重台石榴花也存在于自然界中,其气派声势更是不遑多让,如明朝王象晋《广群芳谱》中所说,在各色各样的石榴种类中,燕中“单瓣者比别处不同,中心花瓣,如起楼台,谓之重台石榴花,头颇大,而色更深红”[6],“中心花瓣,如起楼台”的特色导致头大色红,更为引人注目。
理所当然地,这类的楼子花会比正常的花朵更大、也更重,但它不同于并蒂花或丛聚型的花朵集合,而是花心中又长出一朵完整的花。从皮日休所谓的“两重元是一重心”,尤其是翠缕所说的“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可见这种重台花应该是“花上花”的形态,园艺上较常见的“花上花”是雄蕊(花)瓣化所致,如下图的朱槿(或称扶桑)。但此处所描写的,似乎比较接近另一种“台阁起源”者,也就是原本下一层花心中的花蕊变成了花梗,支撑了上层的另一朵花,“实际上是由于花枝极度压缩而成为花中花,通常是花开后又有一朵花开放”,两花上下重叠,并且上、下位花都发育完全,花型才会像起楼台一样,现代植物学称之为台阁花(Prolifera)。[7]一般而言,这是基因突变所造成,因此并不常见;若其性状稳定遗传,则成为变种。其造型如下页图。
第二,虽然史家的荷花和贾家的石榴同样都开出了“楼子花”,但两家花朵的重台程度仍是有差别的。史家的荷花是“花上开花”,有如双层重台,虽然罕见,但尚且在植物生态的可能性之中;而贾府大观园里的石榴花则是“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是一般楼子花的更上三层楼,已经是超过地球生态法则的非常奇观,在自然界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式盛况明显是一种艺术虚构的表现,小说家透过“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的天人感应思维,运用夸张的虚构来象喻贾家的“气脉充足”更超过了史家,而与锦上所添之花、烈火再加之油相呼应。“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楼子上起楼子”之间的对应关系,以及与两府之间的对比关系,可表列如下:
史家——荷花——楼子花——富贵(烈火,华锦)
买家——石榴花——楼子上起楼子(接连四五枝)——富贵加贵(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这棵“接连四五枝,楼子上起楼子”的石榴花,正是对元春封妃的形象化比喻,元春的封妃使得贾府跃升为王室的皇亲国戚,超越了与它齐名并称的“史、王、薛”三大家族的富贵等级而更上一层楼,达到极致;它又恰恰长在大观园中,显示了石榴楼子花与元妃、大观园之间的密切关系。也就是说,石榴楼子花是元春封妃的同步反映,而大观园则是元春封妃的直接派生物,因此石榴楼子花就根植于大观园中,合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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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省亲:君恩王道
大观园不但是元春的娘家,更是元春的精神家园。但说大观园是元春封妃的直接派生物,其实并不够精确;元春封妃后还要再加上获准省亲,才是大观园之所以创生的关键因素。也就是说,元春封妃后本必须限居于宫禁中,竟得以步出宫门回府省亲,与家人短暂团聚一偿思亲之情,这绝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现象,从清代历史来看,甚至更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曹雪芹根据当时的历史条件进行合乎写实逻辑的虚构,实为“事之所无,理之可能”的伟大创造。
尤其是,这一场空前盛事正是“圣君王道”的高度实践,元妃之所以得以回府省亲,关键因素在于“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而“贴体万人之心”,故“大开方便之恩”的仁德之举。第十六回透过贾琏之口长篇大论地说明道:
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
这段话的重点在于,在不违背国体礼制的大前提之下,对既有的规令给予弹性调节以成全人情,而此一改革创新都源自于柔软的推己及人之心,泽被众多椒房嫔妃,确属于“至孝纯仁,体天格物”的仁君表现。
因此,虽然大观园的乐园性质无庸置疑,很多对于大观园的讨论也都是从这一点来发挥,但是,就如同我们容易忽略大观园的基础其实是皇权一样,既然连天上的太虚幻境都没有免于贵贱阶级的秩序,作为太虚幻境之人间投影的大观园,本质上更完全是依照君臣之道,为了满足父子的人伦之情所打造的。这和大观园之所以被元妃取名为“大观”,都是一种“王道”的展现。
曹雪芹这样的安排,非但没有违反他的时代,更可以说是完全符合构成其时代的所有传统要素,也就是包涵君臣之道在内的儒家伦理价值观。就此而言,必须说,作者和他笔下的人物完全不必当一个革命家,以符合现代读者的期望,读者也不应用“革命”与否作为对作家或小说人物的价值判断标准,毋须在作者不与后世之当今同调时,就批评他落后保守、盲目无知,那是强人所难;也切莫为了提高一个人或一部书的价值,就宣称他看到时代的弊病并且超越时代,那也是言过其实。尤其是当我们批评封建时,所用的都是现今这个时代的价值观,从未来的角度来看,我们也一样没有违反或超越我们自己所处的时代,借用王羲之《兰亭集序》的话来说,所谓“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本质上是五十步和一百步之别而已。事实是,小说家和小说人物都是历史中的行动者,当他们要展现真善美的价值时,就是从他们的时代里挖掘出最好的部分,去绽放那个时代最灿烂的光芒,而完全不用去迎合未来的时代——也就是现代的读者。
换句话说,小说家和小说人物的最高境界不是违反时代、超越时代,而是走到时代的巅峰,曹雪芹正是走到时代的巅峰,让他笔下的元妃在那个时代里达到帝制的最高境界,也就是“王道”,而这就展现在大观园的一切设计里。
[1] 张锦池:《红楼十二论》(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修订版),页287。
[2] (唐)李百药撰:《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95),卷37,页490。
[3] 这段对学界解读《北齐书·魏收传》之讹误辨证至详至确,见张季皋:《怎样理解“榴花开处照宫闱”》,《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1辑,页238—240。
[4] 丁淦:《元妃之死——“红楼探佚”之一》,《红楼梦学刊》1989年第2辑,页196—197。
[5] 句见(宋)刘辰翁《乌夜啼·初夏》:“犹疑熏透帘栊,是东风。不分榴花更胜、一春红。”其中的“不分”为不意或不料之意。
[6] (明)王象晋著,(清)康熙敕编:《广群芳谱》(台北︰商务印书馆,1968),卷28,页672。
[7] 参赵印泉、刘青林:《重瓣花的形成机理及遗传特性研究进展》,《西北植物学报》第29卷第4期(2009年3月),页832—841,引文见页833。承蒙台湾大学园艺暨景观学系张育森教授提供专业的宝贵资料,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