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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贾元春:大观天下的家国母神
五、母神的悲歌:石榴楼子花的哀愁
只可惜,在下一代的母神还来不及培育之前,贾家就已经走入百年的末世而面临崩塌,元妃自己也受到环境的波及而丧命,个人与家族同时进入毁灭的终局。而这又和石榴楼子花的其他生物特性互相呼应,取得巧妙的象征。
(一)“失落佳期”的终身孤独
前面所引述的韩愈诗“五月榴花照眼明”,其中的“五月”其实已经隐含了时序上迟来晚到的特征,也就是一反百花争妍于春天的集体繁华,石榴花独自盛开在夏季五月的成长常轨。这原本只是石榴在历经千万年的演化之后所形成的自然现象,但在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却被赋予一种迟来晚到而错失佳期的叹惋,如晚唐子兰《千叶石榴花》诗中便说:
一朵花开千叶红,开时又不藉春风。
而这一点,比起“红艳灿烂”此一其他红色花朵(如牡丹、芍药、蔷薇、桃花、杜鹃等)也都不缺乏的形貌特征,更是石榴花专属的独有特性,也因此是文士比附于人事时最关键的重要象征所在。
就这一点来说,最早的典故是出自《旧唐书》所记载的监察御史孔绍安的故事:
高祖(案:指李渊)为隋讨贼于河东,诏绍安监高祖之军,深见接遇。及高祖受禅,绍安自洛阳间行来奔,高祖见之甚悦,拜内史舍人。……时夏侯端亦尝为御史,监高祖军,先绍安归朝,授秘书监。绍安因侍宴,应诏咏《石榴诗》曰:“只为时来晚,开花不及春。”时人称之。[1]
故事是说,当李渊尚未开国建立大唐而屈就于隋朝之时,受命前来监军的御史先后有孔绍安、夏侯端二人。其中,孔绍安就此一因缘际会而与李渊最为相得,情谊也更长久深厚,但在李渊起兵称帝后,叛隋前来归附的行动却稍迟一步,因此品秩官职反倒较抢先来归的夏侯端为低。论情分,甚至论才能,孔绍安理应近水得月、拔得头筹,无奈在瞬息万变的政治场中,唯有洞烛机先的人才能捷足先登、先驰得点,因此心有不平的孔绍安便借着石榴花来寓托自己的咄咄不甘之意。原来在“地利”“人和”兼具的情况之下,独缺“天时”就足以将一切机缘抹煞,则地利之培养酝酿与人和之费心努力,都会因为错过时机而徒然付诸流水。就此,李商隐也曾抒发同样的悲慨而凄楚更有过之,于《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之二的首句,劈头即毫不留情地揭发这残酷的事实:“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其“榴花不及春”之句正恰恰与孔绍安《侍宴咏石榴》的“只为时来晚,开花不及春”如出一辙。
对诗人而言,石榴花绽放盛开于夏日时节乃是无法弥补的致命缺陷,虽然也得到王安石所给予的“万绿丛中红一点”[2]的赞美,但事实上最美的春天已拱手让人,既然得不到百花的衬托,便只有以时不我予的一树独秀苦苦追赶那永远错失的佳期,所谓:
岁芳摇落尽,独自向炎风。(晏殊《西垣榴花》)
则在夏日炎风的吹袭之下,那一树“照眼明”的秾华艳姿所呈现的便不是挥洒自如、睥睨群芳的昂扬奔放,而是一味声嘶力竭,却有如强弩之末般无能为力的徒劳无功。其花开之炫丽灿烂,在夏日“众花皆卸,花神退位”(第二十七回)而四顾无花的浓绿景致中,不免显出胜之不武的凄凉寂寞;而其孤芳自赏的身姿,也不免染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迟暮之感。韩愈《题张十一旅舍三咏·榴花》在第一句“五月榴花照眼明”之后,末联又更说道:
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
这种四顾无花的凄凉寂寞,恰恰体现了元春独自一人幽居于皇室内院“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的孤寂处境,这朵一枝独秀的石榴花虽然灿烂辉煌,却是无比的孤独寂寞,因此元妃才会有“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的感叹。
内务府三旗系统下选上秀女,要满二十五岁才能遣派出宫,蹉跎了十多年宝贵的青春岁月,但至少二十五岁之后还能够回归家族,“终能聚天伦之乐”,与亲人相守终身,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并且以旗人家庭文化来说,未出嫁的小姑受到家族的尊重,也拥有较大的理家权力,仍然拥有自我实践的机会,但“封妃”之后却注定要老死宫中,晋身皇妃的虚荣浮华又完全不能使元春获得满足,反而造成了终身不能回家团聚的悲哀,这就是特属于元春的人生悲剧。
(二)“末世”的加剧与加速
更重要的是,花开太晚所造成的失时迟暮的特性,更隐喻了末世封妃对贾府所造成的负面作用。元春在贾家已经走入百年末世的时候封妃,只带给贾家表面上的虚荣,却附带了实质上非常沉重的经济压力,对入不敷出的贾家而言,其实是雪上加霜,甚至加速了贾府的败落。
固然元春封妃乃是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第一大事,也将贾府声势引领到如日中天的空前高潮。然而,正如其代表花——石榴花一般,在百花已然透支了所有的春意与生机之后,迟开晚花的石榴那如血般的红艳,开得太美、太绝、太不遗余力,似乎并不是青春之际勃发畅旺的无限生机,而是一种临死之前奋力一搏的回光返照,源自于病体中酝酿的骚动躁乱所逼现的非常红晕,将仅存的所有能量倾泄一空,化为昙花一现式的满天烟火。因为随代降等袭爵、却又一味安富尊荣的缘故,宁荣二府的百年基业早已落入“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的窘境,有如“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第七十七回)的百年人参,呈现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两见于第二回冷子兴之说、第七十四回探春之语)的败絮其内。
贵为皇妃的元春却根本无法为贾府带来实质的经济支援,反倒加速扩大了贾府之财务赤字。就这一点,贾蓉曾经对那些雾里看花而想当然耳的平民百姓说明过:
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第五十三回)
而覆按书中相关情节,可见情况确是如此,如第二十八回记载元春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用于打平安醮和唱戏献供,此外便是数十样应时的赐礼,额外分润贾府的经济支援实在所剩无几,显见此言不虚。除此之外,贾府原本就存在着家庭内部必须日常支应“三四百丁”(第六回)、“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第五回)、“家里上千的人”(第五十二回)、“人口太重”(第七十二回)、“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第二回)的庞大用度。以最寻常微小的鸡蛋为例,第六十一回厨娘柳家的说道:
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
即使以最便宜的价格计,聚沙成塔,二千个鸡蛋都是一笔数目,何况此时行情飙高到一个十钱,二千个就是两万钱,若再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各种食材,单单一日三餐就所费不赀,何况吃饭之外还有数不尽的开销?清代周春就说:“柳家的鸡蛋开销十个钱一个,即此一端,宜十年而花百万也。”[3]另外姚燮则对贾家的日用排场费用做过一番整理,历历可见各种支出十分惊人:
两府中上下内外出纳之财数,见于明文者,如芹儿管沙弥道士每月供给银一百两;芸儿派种树领银二百两;给张材家的绣匠工价银一百二十两;贵妃送醮银一百二十两;金钏死,王夫人赏银五十银;王夫人与刘老老二百两;凤姐生日凑公分一百五十两有余;鲍二家死,琏以二百两与之,入流年账上;诗社之始,凤姐先放银五十两;贾赦以八百两买妾;度岁之时,以碎金二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倾压岁锞二百二十个;乌庄头常例物外缴银二千五百两,东西折银二三千两;袭人母死,太君赏银四十两;园中出息,每年添四百两;贾敬丧时,棚杠、孝布等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尤二姐新房,每月供给银十五两;张华讼事,凤姐打点银三百两,贾珍二百两,凤又讹尤氏银五百两;金自鸣钟卖去银五百六十两;夏太监向凤姐借银二百两;金项圈押银四百两……无论出纳,真书中所云如淌海水者。宜乎六亲同运,至一败而不可收也。
元妃宠时,其所载赏赐之隆,不一而足,至贾母八十生寿,其赏赐及王侯礼物亦可谓富盛一时。至酬赠如甄家进京时,送贾府礼,叙上用妆缎蟒缎十二疋,上用杂色缎十二疋,上用各色纱十二疋,上用宫绸十二疋,官用各色纱缎绸绫二十疋;贾敬死时,甄家送打祭银五百两:举此二端,凡所酬赠者可知。至礼节如宝玉行聘之物,叙金项圈金珠首饰八十件,妆蟒四十疋,各色绸缎一百二十疋,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外羊酒折银,举此一端,其他之婚丧礼节可知。殆所谓开大门楣,不能做小家举止耶?[4]
日常开销已经是“开大门楣,不能做小家举止”,一旦元春封妃之后,又直接带来更多的巨额花费,省亲活动中造园筑景、人事物资的挥霍耗损固不必提,其他官场之间日常应酬往来、婚丧喜庆都是不可或缺的礼数,长期下来日积月累更是一大负担。如先是在第五十三回由贾珍隐隐约约地提到:
(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
剖析这几句笼统含糊的说词,所谓“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所涉及的时间理当是元春封妃后的“这几年”“这一二年”,正可以对应于上引贾蓉所谓“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之说;而这段时间中所添加的“许多花钱的事”又之所以“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从其花费之庞大规模与不得不然之强制性质,可以推知原因必然与宫廷有关。
果然到了第七十二回,书中就清楚地以具体事例点明所谓“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方面是官场之间应酬往来、婚丧喜庆之开销,如贾琏所谓:
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
可见仅仅不过数日之内,就额外添加“三二千两银子”的巨额用度,若以第六十四回贾敬过世时甄家送来打祭银的五百两为参照额度,可以推知其中单单是几家红白大礼这一项即高达一二千两,因此才会紧迫到一时难去支借的地步。另一方面,那所添的“许多花钱的事”还包括宫中太监三不五时的打抽丰、揩油水,其名为借,其实总是有去无回,而贾府碍于元春的地位、门面,以及必须打点关系、疏通人脉等等顾虑,在投鼠忌器的情况下,只能任其予取予求而难以回绝。第七十二回就大篇幅地描写道:
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凤姐听了,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算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
如此才勉强应付掉一场吸血的灾难。然则奇特的是,何以贾府作为堂堂的皇亲国戚,有受宠的皇妃在宫中为支柱,却竟然必须任由被鄙视为“阉竖”的太监如此之予取予求,乍看之下实在是匪夷所思;如若加以深入探究,其中所涉及“权力”的多向、流动本质,其奥妙则堪称令人感慨万千。
有关“权力”(power)的问题,据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所提出的权力多向论指出,权力不可能为人们获取或分享,“权力的运用来自无数方面,在各种不平等与运动着的关系的相互影响中进行”,并且“权力来自下面,从权力关系根源上说,也就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不存在全面彻底的两元对立”,因此,一个所谓“拥有权力”的人经常会在别处受制于人,反之亦然[5],足见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其实是十分错综复杂的。就太监的特殊身份处境而言,虽然身份低下,却是随侍在皇帝身边的贴身之人,被称为“天子脚下无品官”,并因为“去性”(de-genderized)的结果而得以出入后宫,近水楼台之下,对皇帝与妃嫔之间的承幸关系往往发挥关键作用,既能借机推荐侍夜陪寝的人选,使某人取得飞上枝头的可能性,也能透过三言两语的不实谮言,导致某人被打入冷宫[6],所以才会成为后宫贿赂的对象,也是妃嫔及其家属不敢得罪的原因。如此一来,妃嫔便形同宫中的人质,虽然表面风光,可以差遣太监传谕办事,但同时其命运却也牵动于太监之手,因而王熙凤和贾琏面对太监们的勒索,只能有求必应,甚至表面上王熙凤还必须故示慷慨,对登门借款的太监一再声称“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若有,只管拿去”这样的大方话。其结果就是如无底洞般“一年他们也搬够了”,以致掌管财务的王熙凤不免“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其被强取豪夺之忧虑甚至深深固结于潜意识中,到了夜梦纠缠的地步。
然则恶梦会醒,现实的艰难却终究日甚一日,夏太监在已经借去一千二百两而尚未归还的情况下,又派人来借二百两;而贾琏接着也说“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比起夏太监更是狮子大开口。是以贾琏只得感叹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甚至还由此推论,进一步预言道:
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
换言之,太监的勒索被视为“外来的邪祟”,像鬼魅一样纠缠不已,其实是无从了局,得要靠“发个三二百万的财”才有办法化解,但这对经济窘迫的贾府来说又是难如登天,因而“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的感叹就不幸一语成谶,为贾府未来的厄运埋下伏笔。贾府在金钱供给上应候不周的“得罪人”之处,穷根究柢,都将归报在元春身上,一旦宫中事变,欠缺奥援的元春势必会更艰辛、更坎坷,终究面临“虎兕相逢大梦归”(第五回人物判词)的不幸结局。而贾府作为与元春扶持照应的命运共同体,必然也就同时面临崩解惨败的下场。
是以元春之封妃,实际上所发挥的并非锦上添花、鱼水帮衬的加乘效果,可以通过殷实之财力广结人脉、拉抬家业;相反地,一如重台花朵难免“攲红婑媠力难任”的过度负担,石榴花接连四五枝楼子上起楼子的沉坠难持,更象征了皇族贵戚之身份对已经左支右绌、寅吃卯粮的贾府而言,所带来的只是徒有其表的虚张声势,却在实质经济上加速了入不敷出,使得寅吃卯粮、挖肉补疮的窘况雪上加霜,而终致颓败。这就是元春封妃不得其时所导致的后果。
由此,又可以推出元春∕石榴人花一体的另一重象征意义。依照生灭循环的自然常轨,盛夏之后随即秋风掩至,红艳逼人的全开盛放之后便是满目惨伤的凋零萎落,重台石榴花所呈现的正是此种物极必反的逻辑,用以强化其从鼎盛到败灭的高度反差,正恰恰呼应第二十二回元春所作灯谜诗之谶意:
能使妖魔胆尽摧,
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
回首相看已化灰。
当时贾政看了,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因此感到不祥而烦闷不已。而早在第十三回,秦可卿之魂灵将遗愿托梦于王熙凤时,就已接连引述“乐极悲生”“盛筵必散”“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等五个俗话谚语,通过同义词反复强化的方式而明白表露此一认知。作为曹雪芹的代言人,秦可卿先是将元春之封妃描述为“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其炙手可热之威势恰恰与“榴花开处照宫闱”之判词,以及“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之榴火花光相互映衬,正显示出贾府“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登峰造极;然而如同秦可卿的预先告诫,此一鼎盛豪奢之后立刻就会急转直下,“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则当夏日的炎赫光灿一旦消褪,那楼子上起楼子的硕大头重的石榴花,其坠落的速度与撞击地面的力道自然强过于其他众芳,而出现“石榴红重堕阶闻”的惨痛情景,至于其光彩炫目的红艳色泽,在凋萎的过程中也势必加倍地怵目惊心,造成更加不忍卒睹的残败荒凉。
第五回《红楼梦曲·虚花悟》中曾预告道:“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春荣秋谢花折磨。”就此,都是以类似“开到荼蘼花事了”[7]和“此花开尽更无花”[8]等诗句所蕴蓄的道理,暗示在元春∕石榴花的全盛时期之后,紧接着便是“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第五回《红楼梦曲·收尾》)的一片空无。因此石榴花虽然撷取了盛夏勃发的烜赫炫目,但其怒放挥洒之势不仅带来入不敷出的透支耗竭,其辉煌灿烂更有如回光返照般直接引出坏空与消亡,当其重重堕地之后,不但元春个人必须承受“虎兕相逢大梦归”的惨剧,也同时为春生夏长的群花众芳敲响了荒寒凄怆的秋冬挽歌。
至此,可以把与元春有关的判词、灯谜诗与石榴花之象征意涵相对照,表列以观之:
可见三者之间存在着相应一贯的平行结构,于“由盛而衰”的意脉上颇有类通之处,而榴花与元春之命运遭际的对应关系,也是若合符契。
(三)“石榴楼子花”的陨落
不幸的是,“回首相看已化灰”的不只是贾府,还包括元妃。就在贾家苦撑的时候,又发生元妃死亡的灾难,从判词所说的“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可以推出几个重点:
第一,既然元春大约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入宫,经过二十年的孤独奋斗,则死亡时得年仅三十三岁左右;高鹗在第九十五回说元妃“存年四十三岁”,与前八十回所反映的各种现象不符。
第二,导致元妃“大梦归”,也就是死亡的原因,是“虎兕相逢”。[9]而“虎兕”作为凶猛的野兽,在传统文献中往往指的就是政治恶势力,“虎兕相逢”暗喻两派政治势力之恶斗,甚至涉及宫廷政变,则元春的“大梦归”乃死于非命,而关涉于贾府之抄家,应该与宫廷斗争有关。如此一来,元春的死就不是自然疾病所致的寿终正寝,而是突如其来的意外猝死。
前面我们已经看到,对贾府这等富贵人家而言,封妃的莫大荣耀,竟是在举家忐忑不安的情况下确认的:第十六回描写贾家面临宫中太监来颁布御旨时,第一反应都是“惶惶不定”“心神不定”,即使管家回报的是要女眷“进朝谢恩”,也仍然不敢放心,还要叫进来细问清楚才能转忧为喜,这便显示了凡与皇室有关之事,都是祸福不定,所谓天威难测,有时“谢恩”就等于“谢罪”,天堂与地狱往往是在一线之隔,所以才会有这样忧喜难辨的反应。基于同一道理,当时传来的是封妃的喜讯,而后来就有可能是贵妃薨逝的凶讯。
由于宫斗实在惨烈无比,即使以元春的仁德与睿智,结果还是面临“虎兕相逢大梦归”的悲剧结局,在宫廷恶斗中以死收场。而她的心声就在《红楼梦曲》中具体地表露出来: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在“荣华正好”中来到的“无常”,导致“大梦归”的命入黄泉,瞬息之间就翻转命运,被迫放下一切。“无常”便是“虎兕相逢”的惨烈斗争,这也就是元春在一缕芳魂远逝前,特地托梦于爹娘,谆谆嘱咐“须要退步抽身早”的原因,并与秦可卿在死前托梦王熙凤,面授“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以“永保无虞”的做法相对应。这两种做法的差别在于:元妃是劝告避开朝廷的派系牵连,而可卿则是因应败落后的补救之法,因应的情况与具体做法都有所不同。
然则,政治场中的复杂残酷,又岂是可以进出自如,容许人们轻易“退步抽身”?陈年的恩怨随着人脉的纠葛,早已编织成强韧的蜘蛛网,遍及于周边的各个角落,在永不淡忘的仇恨记忆中一触即发,不放过任何假想敌,也不在乎殃及无辜,而下手之重都是见骨致命。陷身其中长达百年的贾家,既脱身不得也注定性命交关,尤其是亲密来往的世交亲友已经纷纷涉入重罪,多年的鱼水帮衬转化为连坐的藤蔓纠缠。世交如甄府,已经先一步惨遭抄家的厄运,第七十四回探春感慨道:“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显然在朝廷抄家之前,也有类似抄检大观园之类的“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而甄府被朝廷抄家以及与贾府的牵连,紧接着在下一回就有所描述:
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第七十五回)
甄府既已因犯罪被抄没家私,却还“有些东西”被送来,收受的贾府便等同于一体犯罪。《大清律例》于“隐瞒入官家产”律明文规定:
·凡抄没人口、财产,……若隐瞒财物、房屋、孳畜者,坐赃论,各罪止杖一百,所隐人口财产并入官,罪坐供报之人。若里长同情隐瞒,及当该官吏知情者,并与同罪,计所隐赃重者,坐赃论,全科。
·条例第五条:照《坐赃律》分别定拟:……一百两,杖六十,徒一年,每一百两加一等;五百两至一千两,满徒;一千两以上,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10]
据此来看,贾府的“同情隐瞒”已注定为自身招来无穷祸患,若是再有朋党交通的共谋罪证,如连老嬷嬷都认定“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则未来命运已经不言可喻。
至于蒙贾府之力复职的贾雨村,重返官场后一路长袖攀缘直上青云,荣登“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第五十三回)的仕途高峰。但也因为品行不端,终究落得再度降职,第七十二回写道:
林之孝说道:“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
贾琏所担忧的“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果真一语成谶。以甄府的情况来说,抄家治罪后还偷偷送来一些东西,其间的“作什么机密事”“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日后追究起来必然连累贾家。荣府之暗中收受机密物件固然是愚不可及,却也是人情之累,既然不忍心离弃世代故交,便难以撇清拒绝;至于居官贪酷的贾雨村,种种劣迹更是罄竹难书,滥施权力讹榨石呆子的扇子(第四十八回)不过是冰山一角,朝廷在降职之后若再继续查勘,其势必定是一败涂地,则与之臭味相投的贾珍、贾赦,也等于是引狼入室,贾府之受到连累便算是咎由自取。种种外力相加,厄运的召唤逐渐紧锣密鼓,荣华中的“无常”已是呼之欲出。
这种在“荣华正好”时突然面临“无常”的巨大变化,小说家也透过其他的谶语加以暗示。如第二十二回元宵节元妃自己所作的灯谜诗,借由爆竹的声势逼人、震耳欲聋,但短暂的燃放之后就化为一片灰烬,变化突然又落差巨大,正是对元春由封妃到死亡的贴切象征;此外,爆竹从爆炸到化灰的过程,既是元春由封妃到死亡的比喻,又是贾家由盛而衰的写照,元春的封妃把贾家的地位带到顶峰,元妃的“化灰”同时也带来贾家最后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关于元妃与贾府构成了命运共同体这一点,小说家更利用“戏谶”的特殊设计给予了暗示,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所点的四出戏,分别是:
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
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
依照脂砚斋的说法,此四出乃分别伏“贾家之败”“元妃之死”“甄宝玉送玉”“黛玉死”等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据此而言,四出戏就是零散的拼凑,不成系统地分别涉及家族与个人。另外,话石主人则慧眼洞见“省亲四出应元妃全局”[11],至于如何照应,惜未明言;徐扶明的解释虽然与脂砚斋的说法不同,但从戏曲特点提出精细的诠释,似乎更值得参考:单数的《豪宴》与《仙缘》交错地成为一组,以昆曲老生为重,乃用以预言贾府必将由盛而衰;双数的《乞巧》与《离魂》也交错地成为一组,以昆曲五旦为重,则是用以预示元春必将由得宠而夭折,两组剧目之间互有联系,使元春之宠夭与贾府之盛衰息息相关。[12]
可以说,元妃与贾家是命运共同体,双方的命运互为一体、彼此交织,元春是家族的荣耀,却也和家族同归于尽。在无常来到的那一天,她对家族女性的庇荫也就戛然而止,少女们于是重新被警幻仙姑接管,执行那些早已注定的悲剧命运,而元春自身也缔造了另一种特殊的女性悲剧类型。
当贾家的最后一代母神退位后,群龙无首,另一位来自贾家以外的母神前来接替,既挽救贾家最年幼的一个女儿,也为贾家的故事留下一个慈悲的结局,让灰烬中出现光的闪耀,那就是拯救巧姐儿的刘姥姥。作为整部《红楼梦》的最后一位母神,刘姥姥将在下一章进行讨论。
[1] (后唐)刘昫等撰:《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95),卷190,页4983。
[2] 《王直方诗话》记载:“荆公作内相〔时〕,翰苑中有石榴一丛,枝叶茂盛惟发一花。公诗云︰‘秾叶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参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北京︰中华书局,1980),页3。其中“秾叶万枝红一点”一句,至明清引述时已作“万绿丛中红一点”,较为今人所熟知,见(明)王象晋著,(清)康熙敕编:《广群芳谱》,卷28,页673。
[3] (清)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74。
[4] (清)姚燮:《读红楼梦纲领》,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65—166。
[5]Michel Foucault, “The Deployment of Sexuality,”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AnIntroduction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8), I: 94-97. 引文见〔法〕米歇尔·福柯著,Robert Hurley英译,谢石、沈力中译:《性史》(台北:结构群文化公司,1990),页84—85。
[6] 这一点可以参考《战国策·楚策四》所记载的故事:“魏王遗楚王美人,楚王说之。夫人郑袖知王之说新人也,甚爱新人。衣服玩好,择其所喜而为之;宫室卧具,择其所善而为之。爱之甚于王。王曰:‘妇人所以事夫者,色也;而妒者,其情也。今郑袖知寡人之说新人也,其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之所以事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郑袖知王以己为不妒也,因谓新人曰:‘王爱子美矣。虽然,恶子之鼻。子为见王,则必掩子鼻。’新人见王,因掩其鼻。王谓郑袖曰:‘夫新人见寡人,则掩其鼻,何也?’郑袖曰:‘妾知也。’王曰:‘虽恶必言之。’郑袖曰:‘其似恶闻君王之臭也。’王曰:‘悍哉!’令劓之,无使逆命。”(西汉)刘向辑录:《战国策》(台北:里仁书局,1982),卷17,页553—554。亦可见诸《韩非子·内储说下》。而太监完全可以扮演故事中王后郑袖的角色,发挥类似的作用。
[7] 出自(宋)王淇:《春暮游小园》诗。
[8] (唐)元稹:《菊花》。
[9] 此句甲戌本等多作“虎兔相逢大梦归”,各家诠解不一,包括已被推翻的“卯年寅月薨逝”之说,见高鹗在第九十五回所言:“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而高阳则认为意指“过了虎年、兔年,大限即到”,见高阳:《曹雪芹以“元妃”影射平郡王福彭考》,周策纵编:《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3),页143。但从词汇的考证而言,应作“虎兕”为是,参林冠夫:《辨“虎兔相逢”》,《红楼梦研究集刊》第10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页405—412。
[10] (清)徐本、三泰等奉敕纂:《大清律例》,卷12,收入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第331册,页201—202。
[11] (清)话石主人:《红楼梦本义约编》,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83。
[12] 徐扶明:《红楼梦与戏曲比较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页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