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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史湘云论
四、一半风流一半娇:双性的均衡
除言语上的快人快语,湘云在行为动作上更显豪迈不羁,清代评点家二知道人认为:“史湘云纯是晋人风味。” [8] 青山山农也赞美道:
湘云英气勃勃,纯乎豪者也。裀药酣眠,何其豪迈!烧鹿大嚼,何其豪爽!拖青丝于枕畔,撂白臂于床沿,又何其豪放!宝玉须眉而巾帼,湘云巾帼而须眉。傥令易男子装,黄崇嘏不得独擅千古矣。至于与袭人诋宝玉论经济,尤觉豪之又豪,不可以压倒群钗欤? [9]
以“豪”字为核心,豪迈、豪爽、豪放,湘云的男子气概不但丝毫不减女性的娇美,可以说是兼具两性之长,因而压倒群钗。
(一)玉女英豪的英雄本色
第六十二回大家聚会庆生时,以拈阄的方式决定行令种类,探春又叫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史湘云笑着说:
“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 。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宝钗不容分说,便灌湘云一杯。……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划起拳来。
“简断爽利”者,不迂回曲折,不温吞迟疑,而有直接俐落的痛快。形诸各种小动作,更显俏皮,诸如:
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拿了一支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鼓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第五十回)
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第六十二回)
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第六十三回)
又是“笑的弯了腰”“伏着已笑软了”(第五十回),其中何尝有一丝娇柔扭捏之态?最有趣的是,第四十二回刘姥姥离开贾府后,惜春受命绘制大观园图,众人在讨论诗社的请假事宜时,黛玉讥嘲刘姥姥为“母蝗虫”,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接着黛玉一面笑得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
“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
湘云虽然没有像凤姐、黛玉一样“蹬着门槛子”,但反向跨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椅背放声大笑,其实悖离闺秀姿势的豪迈程度更有过之,恐怕连男性都不多见。
因此,在许多地方湘云都显示出大无畏的男性气魄,如第五十四回过年节时,贾府中放烟火花炮:
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中。薛姨妈搂着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等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 。”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
如此一来,湘云便不亚于“比小厮还放的好”的凤姐,其勇敢探险的气势,成为唯一堪与凤姐比肩的脂粉。此外,不怕刺眼闪光、爆破声响的这分胆识,也让湘云无惧于阴暗处的鬼魅虚影,第七十六回写中秋夜湘云与黛玉联句,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
“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罢?”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
湘云不但不怕鬼,还勇于打鬼,直接面对幽昧暗处的威胁,这种勇往直前的阳刚之气正来自于心灵的均健饱满。从而,湘云总是不能忍受不公不义,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试看第五十七回中,岫烟受欺于下人而被迫典衣度日,获知此事的黛玉乃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理感叹起来,湘云则动了气,道:
“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
由黛玉的说法,清楚可见湘云表现出荆轲、聂政的正义感与剑及履及的行动力,乃是属于男人出去打抱不平的职能,近乎游侠刺客的担当;当她被拉住之后,便转换思考,想出接岫烟过来住以脱离苦海的计策,这又展示了济弱扶倾的胸怀,也使得湘云成为众金钗中真正最具有平等意识的一位。
她的平等意识并不是争取和上位者一样的权益,而是对下体恤的同伴意识。如第三十一回湘云二度将绛纹石戒指带来,专程送给袭人、鸳鸯、金钏儿、平儿四个人,而且都带上姐姐之称呼;第三十一回则是“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第三十五回又写“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到了第三十八回盛大的螃蟹宴上,可见“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其中尤其是“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最能显示这种心态,难怪可以和袭人情同姊妹。
可以说,湘云的性格主轴是一种不为世俗框架所限的开放,泯灭了贵贱、雅俗、男女之别,因此带有出格而不失格的宽阔,于饮食、衣着上亦然。就饮食而言,湘云展现出与众不同、近乎原始的天然取向,第六十二回说她“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 ”,这一点在小说中可谓绝无仅有,至于生烤鹿肉一段更是驰香飘味,令园中人口齿留芳、让读者津津乐道。第四十九回写芦雪庵诗社活动开始前,湘云与宝玉算计生吃鹿肉一事,李婶诧异地发现“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黛玉则一听便精准地预测到:“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实则湘云是悄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婆子们也拿了铁炉、铁叉、铁丝 来,仿佛野炊般放了一地,群聚围凑的众人皆卷袖攘臂赤手取食,宝琴先是辞让道:“怪脏的。”后来也随着大家吃了起来。这时黛玉旁观大嚼烧肉的一群人,讥嘲道:
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
所谓的“芦雪庵遭劫”恰恰与“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共一“劫”字,其出于正统、精英、精神的洁净立场如出一辙,以致领头又玩又吃的史湘云就毫不客气地冷笑反击道:
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相对之下,黛玉的嘲讽显露出一种对食物厌憎的贱斥心理。所谓的“贱斥”(abjection),是法国精神分析学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 )所提出的理论,意味着种种因身体无法超越食物、秽物或性别差异,所引起的强烈拒斥、嫌恶的反应,是个体为了获得自主性而在划定自我疆域上必然涉及的过程。 [10] 而洁癖成性的黛玉自然斥弃过甚,这一宣示就被史湘云反唇相讥为“假清高”,可见比起黛玉来,湘云的作为乃是消弭精神性与动物性的界线,将形而上的“锦心绣口 ”与形而下的“腥膻大吃大嚼 ”融合为一,甚至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与黛玉的偏执大异其趣,所以才会称之为“假清高,最可厌”。
(二)女扮男装的双性同体
既然打破了饮食上生与熟、文明与自然的界限,则在衣着上也可以泯除性别的男女之隔,湘云正是众金钗中唯一喜欢女扮男装者,小说中对此再三皴染强调,令人注目。首先是第三十一回说道:
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
“更爱穿别人的衣裳”显示出湘云并没有黛玉那样嫌脏的洁癖,也不严密于人我的区隔,通过穿别人衣裳的行为,仿佛潜入别人的生命里,置身于异己的气息、体态、色泽之间,领略不同的行走姿势与活动方式,无形中便消除了彼此的距离,或者便是湘云碰触不同生命的独特做法。其中,湘云更喜欢走入男性的存在模态,第六十三回描述道:
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
可见湘云不仅扮装,兼且改名,通过衣饰与姓名这些符号所具有的象征意义,让主仆都化身为男子,并且是英雄式的男子,多少表现出性别突破的意味。但必须说,湘云所突显的这个性别现象,其实仍属于明清才女文化的一种,传统社会也是可以接受甚至尊重的,学者透过黄媛介与王端淑这两位晚明江南才女“女扮男装”之类的表现,便发现这种“性别颠倒”只是一种暂时的僭越,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性别意识形态仍然长存,最后这些女性也会安心转回其女性身分,由此可见社会性别界限暂时僭越这样一种偶然是受到尊重的。 [11] 因此,明清两代涉及女扮男装情节的作品很多,例如徐渭的作品中,花木兰与赵崇嘏皆无意于改变社会角色,扮装只是为了特定的道德目的,而恢复女装时,也丝毫无悔。 [12] 湘云的情况也是如此。
如此说来,湘云的扮装癖与其说是一种自觉的女性意识,不如说更大的成分是为了憨戏好玩,让生活创造出更多的变化与趣味。虽然第三十一回贾母笑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第四十九回众人也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确实也创造出一种美感造型的新形态,但这只是在造型变化上无意中获得的效果,并不是为了美而刻意造作。再看第四十九回的情况,这一点就更明显了: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从这段描述中可见,湘云固然也是打扮成个小子,而更显俏丽,但其实更多的元素是来自动物。以“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这两句而言,脂砚斋批云:“近之拳谱中有坐马势,便似螂之蹲立。昔人爱轻捷便俏,闲取一螂,观其仰颈迭胸之势。今四字无出处,却写尽矣。”若是仔细观察,在这一大段描写中,共出现了猴(孙行者)、貂鼠、灰鼠、鹅、猩猩、龙、银鼠、狐、蝴蝶、麀、蜂、猿、鹤、螂,总数多达十四种的昆虫动物,则湘云的造型更远远不只是超越了男女之别,还更跨出了人类的范围,破除人类与动物的区隔,将那些被放逐在文明之外的自然生命融合进来,于是乎,湘云的英豪阔大就更加广延无边了。
(三)酣睡的海棠与诗疯子
1.酣睡的海棠
有趣的是,《红楼梦》中仅仅只有湘云一人被两次描写到睡态,连她所掣得的花名签都全部与憨睡有关,可见这是小说家所想要强调的人物肖像,其中必然隐含了人物的重要特点,值得特别注意。
第一次是与黛玉并写,透过对照最足以显示出两人性格的差异。第二十一回道:
宝玉……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与黛玉相比,更突显其超然性情:黛玉连在睡眠状态中都还无意识地保护自己,将绫被裹得严严密密,既端端正正、优雅合度,维持其一贯的矜持拘谨,更呈现出病弱惯了的兢兢业业,深恐稍有大意便遭受一丝风寒;相较起来,湘云这个可爱的娇憨女儿则是毫无罣碍地沉入梦乡,不畏夜凉,没有压力,连噩梦都不能真正地惊扰她吧。脂砚斋在此赞叹道:
又一个睡态。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态,则俨然是个娇态女儿,可爱。真是人人俱尽,人人俱尽,个个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
更进一步,那种“睡觉还是不老实 ”的憨态,不只是在闺房内、绣床上的率意自在,还延伸到了露天户外,颇有以天为幕、以大地为床的无入不自得,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一段,就是湘云的憨态特写:
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
此一场景,遥遥继承了名士派的传统,一般会联想到唐朝的一则故事,《开元天宝遗事》载:
学士许慎选,放旷不拘小节,多与亲友结宴于花圃中,未尝见帷幄,设坐具,使童仆辈聚落花,铺于坐下。慎选曰:“吾自有花裀,何销坐具。” [13]
但这只是就回目中的“芍药裀”而言,真正说来,许慎选聚落花以为裀席而坐之的做法略嫌刻意,人为斧凿之痕、矫揉抗俗之态显然可见,并且人、花为二,花为人所用,有失自然,单单此一情境还不足以道出真正的放旷胸怀;湘云则不然,湘云并不是“坐”于花裀上,而是“醉”于花裀中,那“半被落花埋了”的少女与春景全然融合一体,其浑然天成之情境实另有渊源。
应该说,湘云那“醉眠芍药裀”的景致更富含诗情画意,明显可以对应于李白《自遣》一诗:“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全唐诗》卷182)并且,李贺《静女春曙曲》中亦有“锦堆花密藏春睡”之句(《全唐诗》卷394),也符合此一娇酣情趣;此外,还可以联想到南唐李煜《清平乐·忆别》所言:“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14] 而比较起来,李白诗句是最为相应的,有酒、有花、有醉、有睡,样样齐备,其中所展现的怡然酣醉、旷达洒脱,更切合小说中湘云的豪迈性格,那酣饮沉梦的自在闲逸和物我交融的自然和谐,其间天机盎然之感完全丝丝入扣。 [15] 参照海棠花在唐人贾耽《百花谱》中被评为“花中神仙” [16] ,则湘云自便是自由自在、磊落坦荡的谪仙人,与李白诚然是血脉相通。
此一酣睡主题还延伸到当晚举行的庆生宴上。众人行酒令掣花名签时,轮到了湘云: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第六十三回)
从题字到签诗,都与酣睡有关,导致黛玉立刻想到日间“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一段情节而加以调侃,则湘云既无女儿的拘束矜持,随遇而安,连庭院石头上都可以恬然入梦,其睡姿睡态当是倒头侧面、手臂横伸,簪斜发偏、衣裙迤逦,甚至樱唇微 启、鼻息可闻。其中所隐含的人格特质必是潇洒不羁、豪迈旷达的,“放旷不拘小节”正是湘云的最大特色,但那浑然天成、陶然忘机的恬适与花面相映的娇美,却又比诗仙更为动人。
2.诗疯子
以“豪”字为核心的豪迈、豪爽、豪放,稍一不慎便容易流于粗犷、粗野、粗率的“粗豪”,而湘云的男子气概丝毫不减女性的娇美,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对诗歌的深刻喜爱,性灵的跃动产生升华的效果,反而有一种潇洒的气度。
第三十七回众钗成立了海棠诗社,宝玉回来至房内告诉袭人这件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
“偏忘了他。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宋妈妈已经回来,……又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的。”宝玉听了,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史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遂忙告诉他韵。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着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
可见湘云的和诗乃是开社之作的压轴,不仅在大观园诗社的两次联句中,湘云都是独占鳌头的一位,包括第七十六回与黛玉的凹晶馆联诗时,以“寒塘渡鹤影”一句让黛玉几乎搁笔认输,想了良久之后,只勉强对出“冷月葬花魂”便后力不继;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一段情节中,则形成了“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的情况,湘云一人便做出十八句诗,多于宝琴的十三句、黛玉的十一句,无怪乎最后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
确实,湘云对诗的热爱已经到了抢命的地步,只要提到好诗,便迫不及待地一听为快;听到姊妹们起了诗社,便恨不得插翅飞来,都是出于此故。后来宝琴提到以前见过一个海外真真国的女孩子,也能作诗填词,在宝琴的央请下还写了一首五言律诗,宝钗道:
“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去了。半日,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了。(第五十二回)
被称为“诗疯子”,足见湘云的诗癖已近乎疯狂,任何触动诗兴的机会都令她热中不置,不只是黛玉的以诗寄情而已。更精确地说,比较起来,黛玉表面上固然拥有浓厚的诗人气质,也性好吟咏,笔端动人,但与其说她是“爱诗”,不如说是“爱作诗”,诗歌是她抒发个人情怀的凭借,因此篇篇都是自我的倾诉;但湘云则是真正的“爱诗”,她爱的不只是自己的作品,而是由古至今包括其他人所写的一切好诗,因此所投入的是广大无限的诗国,诗兴之驰骋更是脱缰而去。宝钗曾忍不住给予温柔的调侃:
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第四十九回)
所谓“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固然是从专业诗学的角度,说明杜甫、韦应物、温庭筠、李商隐这四位唐代诗人不同的创作风格,教导初学者香菱关于唐诗的基本认识,但从湘云没日没夜地高谈阔论、津津乐道,其中自也隐含着她对这些诗篇的热衷,并且能充分欣赏“沉郁”“淡雅”“绮靡”“隐僻”等多元的诗风,而非黛玉偏执于缠绵悲戚的独沽一味,正是“阔大”的心胸表现。
至于这些以“情致妩媚”(第七十回)为特色的诗歌,既是湘云的才华禀赋,也是她品味人生的美感结晶,词中自有个人性情,最与众不同的是一种热爱人生的珍惜光阴,诸如: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第三十七回《白海棠诗二首》之一)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第三十八回《对菊》)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第七十回《如梦令》)
即使寂寞在所难免,也要不倦吟诗以免虚度日夜,春光如此多娇,秋色何等明净,更应该极力挽留,这和黛玉的伤春悲秋多么不同!对于坎坷起伏的人生际遇,湘云自有一种积极面对的坦然,表现出随遇而安的舒朗,所谓“也宜墙角也宜盆 ”(第三十七回《白海棠诗二首》之二),在无人闻问的偏僻墙角自生自长,便品尝那分自由舒展,不感到冷落的寂寞;到了备受呵护的盆栽中,则欣然领略洋溢的爱宠,不觉得空间狭隘的拘束,于是无论何处都可以心安如家、怡然自处,蓬勃生长、自在舒卷。这不仅反映了“英豪阔大宽宏量”的天性,也确保了她在面临不幸时仍然记得微笑。
依据英国诗人佛雷迪克·朗布里奇(Frederick Langbridge,1849—1922)于《不灭之诗》中所说:
两个囚犯从同一个铁窗向外眺望,一个看到的是泥泞,一个看到的是星辰。(Two men look out through the same prison bars:One sees the mud and the other the stars.) [17]
受困是人生的必然处境,毕竟世界不可能围绕着个人旋转;但世界并不因此只有黑暗,泥泞与星辰其实都同时俱在,并且固然星辰散发着永恒之光,泥泞有时却也可能长出花朵。可以说,黛玉总是偏执地只看到污秽的泥泞,因此落入作茧自缚的忧郁;湘云则不喜欢晦涩的眼泪,她适合晴天的阳光,也永远望向闪耀在无垠夜空里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