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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史湘云论
五、婚姻与命运
史湘云是众金钗中，第一个说亲的姑娘，第三十一回王夫人对湘云说道：“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第三十二回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听了，红了脸吃茶不答。这比起岫烟与薛蝌的订婚（第五十七回）还要更早一些。
不过，这桩亲事点到为止，此后便再无进一步发展，连媒合的对象是谁都一无所知。据第五回太虚幻境中的神谕来看，小说家让这样一个好女孩也获得了好归宿，曲文中的“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暗示湘云会嫁得佳婿，希望恩爱到白头。而这位带给湘云幸福，补偿其“幼年时坎坷形状”的“才貌仙郎”，由脂批可知就是卫若兰，第二十六回回后总评曰：
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
以及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后总评曰：
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可见通过了物谶的方式，金麒麟成为牵引双方良缘的媒介。所谓的“白首双星”，是借牵牛、织女双星的典故暗示夫妻关系，“白首”也是用白首偕老的成语喻指一生姻缘，但事实上未必真的相守到老，犹如牵牛、织女彼此聚少离多，而许多伴侣结缡之后也往往折翼丧偶，“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回目意谓湘云的婚姻带有金麒麟的伏谶预告，而注定要成为她夫婿的人就是真正拥有金麒麟的那一位，并且成亲之后仍然失落了白头偕老的愿望，形成了另一种女性的悲剧。
这位卫若兰在小说文本中也出现过一次，第十四回秦可卿的丧礼过程中，位列于前来送殡的“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之中，与湘云算是门当户对。至于连系双方的金麒麟，原先是宝玉从道士手中得来的，第二十九回写贾母领着一干女眷浩浩荡荡地前往清虚观打醮，张道士捧了盘子，盛着三五十件观中道士们传道的法器，作为献给宝玉的敬贺之礼，在推辞不掉的情况下，宝玉只得收下，趁暇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
“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
但这只别有用心的金麒麟却不知不觉地遗失在大观园里，宝玉尚且蒙在鼓里，恰巧被刚到贾府作客的湘云所拾获，并且因为在阳/阴、雄/雌、公/母、男/女之对照的谈话脉络里，这一组金麒麟更清楚地隐喻了配偶关系，第三十一回描述道：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笑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一时进来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那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湘云听了，方知是他遗落的，……将手一撒，“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
从大小、文彩分出阴阳，连湘云都感受到其中的暗示，被命运隐隐然的讯息所触动，因此沉默出神；巧的是宝玉来了，失主水落石出，直接串起了某一种连线，而自始就对宝玉的举止深感猜疑的黛玉，先是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第三十一回）接着更加深不安，付诸行动：
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第三十二回）
综观金麒麟由得而失、失而复得的整个过程，始终都是在配对的意识下进行，首先宝玉是因为湘云有一件，所以才特别挑取收藏，但用意是留给湘云作礼物；接着湘云凑巧拾获宝玉的失物，被翠缕的公母之说赋予成对的意涵，为此而默默出神；最后则是黛玉感到才子佳人小说的指引，很可能激发宝玉的摹仿行为，为此心中不安而特地前来查看。可见这一对金麒麟越来越明确地具有婚恋的意义。
但这些情节只是物谶的前半段发展，后来还有一番曲折。不但宝玉拣取这只金麒麟的用意本是要给湘云，但当场似乎湘云并未收下，麒麟从此下落不明。透过脂批的提点，既然“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则宝玉所拣取的金麒麟乃到了卫若兰手中，湘云真正的归宿实在于此，虽然不幸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仍大约可以推断：出于种种因缘，宝玉转赠给同一阶层往来友好的世家公子，并在射圃中佩戴。这一场转移，就如同宝玉将蒋玉菡所赠的茜香罗送给袭人，以弥补她的松花汗巾被宝玉给了蒋玉菡，无意间促成了双方的命运联系一样，“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姻缘实是由若兰与湘云所缔结。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这段“厮配得才貌仙郎 ”的佳姻良缘也为期短暂，没有如愿地“博得个地久天长 ”，婚后不久便因“尘寰中消长数应当”的宿命而终结，所谓“湘江水逝楚云飞”“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都是指夫妻离散的悲剧。脂批中对此并未再留下其他线索，倒是其他的一些传闻提供了很特别的具体情节，如清人王伯沆就第六十二回“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一语批曰：
此石在全书中仅见，乃亦衔在口内，与宝公生时之玉相似，殊不可解。曾闻一老辈言，宝公实娶湘云，晚年贫极，夫妇都中拾煤球为活 ，云云。今三十一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语，此说不为无因。再拈此义，似亦一证据也。 [18]
参照陈其泰对金麒麟所云：
闻乾隆年间，都中有钞本《红楼梦》一百回后，与此本不同。薛宝钗与宝玉成婚后不久即死，而湘云嫁夫早寡。宝玉娶为继室。其时贾氏中落，萧条万状，宝玉湘云有除夕唱和诗一百韵，俯仰盛衰，流连今昔。其诗极佳，及付梓时，削去后四十回，另撰此书后四十回以易之，而标题有未改正处。此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尚是原本标题也。 [19]
此外，赵之谦也提到：
余昔闻涤甫师言，本尚有四十回，至贾宝玉作看街兵，史湘云再醮与宝玉，方完卷 ，想为人删去。 [20]
又有甫塘逸士载：
戴君诚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与今同。荣宁籍没后，均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于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故书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言也。闻吴润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时未曾谈及。 [21]
这些记载说的都是湘云最后嫁给宝玉，以此解释“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回目意义。不知诸家所见“旧时真本”的版本来源，姑且附志于此以聊备一说。
无论如何，湘云毕竟列名于薄命司中，面临了世俗标准下的悲剧命运。或许可以推测的是，既然父母双亡乃至幼年坎坷，都没有扭曲她的心智，那么成长之后的不幸人生也应该不会造成阴影，让湘云失去了对诗、对人、对世界的热情，并以开阔的胸襟与豪迈的胆识接受生命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