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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香菱论
二、“天赋与环境”的贵贱综合版本
(一)优异的天赋与脱俗的家族基因
香菱是《红楼梦》中第一位出现的金钗,原本出身良好,为苏州望族甄士隐的独生女。第一回描述道: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逗他顽耍一回。
这段话似乎平淡无奇,但脂砚斋却一再提点其中的寓意,于介绍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时,夹批道:
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
接着在“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一段,又再次强调:
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
到了第十六回中,凤姐道:“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脂批更曰:
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
复于第四十八回批云: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足(致)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
以上种种说辞中,所谓的“根基”“根源”正是“家世阶级”与“天生秉气”之同义语,据以表示一种家族血统的基因遗传保证,以及一种不为环境所消磨的心灵素质。正因为出身于良好的家世阶级,以致香菱本属于“原与正十二钗无异”的“主子姑娘”,这就是她原来应该列入正册的原因;而这类书香世家注重品德教养,甄士隐自己是“禀性恬淡”的“神仙一流人品”,所娶的妻子封氏则是“情性贤淑,深明礼义”,既然这“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足见曹雪芹与脂砚斋都认为精神素质也可以透过家族基因而遗传于子女,成为一种独特的人品保证。
果然,此一与正十二钗无异的禀赋气质,使香菱在年仅五岁惨遭拐卖,从此沦落于“被打怕了”此种暴力笼罩,更完全缺乏教育的恶劣环境中,却依然有别于其他一般奴婢,自然地处处焕发出非比寻常的娴雅气质。第十六回凤姐转述薛姨妈的评价道:
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
这正呼应了脂砚斋所谓“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的“主子姑娘”。但更特别的是,香菱始终都心存一股不为现实世界所摧残的诗性向往,非常人所及。较诸袭人、晴雯、平儿等一般穷户之子,后天之成长条件更远为不如的香菱,基于先天禀赋所植基的一段性灵,使她竟能在浅俗的生活中处处领略一分诗意,并且与诗歌互相印证、彼此焕发,堪称不可思议。第四十八回描述道: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可见香菱在学诗前,才刚刚脱离拐子的魔掌又前途未卜的境况下,随着薛家进京到贾府的路上,就已经可以用诗人的眼光观看世界,连旅途奔波中泊船于荒凉河湾时,那平沙岸上点缀着几株树木、几缕炊烟的如画意境,都深深印刻在脑海中。这种非常人所有的“艺术发现”,本属于“作家对外界事物进行观察和认识所得到的一种独特的感知和领悟”[1],若非与生俱来的审美灵魂,何以致之!比起黛玉来,堪称更具有诗人气质。毕竟黛玉自幼便是父母爱如珍宝的掌上明珠,早早启蒙读书识字,终身与诗书相伴为伍,累积了深厚的文化涵养,性灵之开发自然是充分而彻底;香菱却是五岁被拐后,完全没有任何的教育资源,缺乏基本的学习熏陶,除了先天的禀赋之外便一无所有,两人的后天基础天差地别,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则此一在荒野中展开“艺术发现”的动因,诚然只能是天赋的力量,且此一天赋资质始终未曾被恶劣的处境所磨灭,足以证明香菱最是一位天生的诗人,从而小说家透过香菱的读诗、学诗、说诗,进一步阐释“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的体认,便不会那么突兀了。
香菱读诗、学诗,更一心一意地倾慕作诗,第四十八回香菱一获准住进大观园之际,首要之务便是立刻接连哀求宝钗、黛玉教她作诗,而这一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可以说是香菱性灵之美的集中展现,其他人都是为了烘托她性灵升华的飞跃性进展而存在的。当时黛玉以取法乎上的标准,开列了以王维为首的诗人名单,指导香菱先储备良好的阅读基础,王维的《王摩诘全集》就是香菱踏入诗歌世界的第一扇大门,从此展开专心致志的吟咏生涯:
香菱拿了(王维)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
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
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
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
第六十二回又特别提道:
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图不得,连忙起座说:“我写”。
可见香菱学诗为先,然后才学写字,这是完全合乎现实的,与凤姐虽不会写字,却能看账本、读一些文字,情况类似。整个过程中,其好学专注已至“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茶饭无心,坐卧不定”“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的地步,时时刻刻“满心中还是想诗”,以致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遂忍不住以“真是诗魔”“这诚心都通了仙了”来形容她。也因此香菱成为诗社中唯一非主子小姐的成员,其根底资质可想而知。
由宝玉所赞美的:“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第四十八回)则其天赋情性之“不俗”,正是透过对诗的爱好与执著而展现,这是因为诗歌是最精致优美的文字艺术,其中的一切都是锤炼过的精神结晶,折射着现实事物所没有的光辉与美丽,连痛苦、悲哀、丑陋都是升华了的。诗,就成为一生困陷于粗糙浅薄的日常生活中,却未曾被淹没窒息的灵魂赖以呼吸新鲜空气的窗口,香菱之所以热爱写字作诗,正是一种想要超越生存的现实层次,以进入精神层次的渴望。而这个无论如何悲惨庸碌的人生都不足以磨蚀的一段性灵,使香菱保留一股顽强不息的诗歌癖好,正是由家族继承而来的精神基因所致。是故第一回脂砚斋夹批云:
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
评点家周春也认为:“案婢女贱流,例入又副册,香菱以能诗超入副册,鸳鸯贞烈,竟进于十二钗矣。”[2]显然认为“能诗”的优异资质和脱俗品味,是提升一个人的存在价值与心灵阶级的标准之一,以致身为婢女贱流、应属又副册的香菱能提高一级,进入中等的副册。
据此而言,“根并荷花一茎香”即第八十回香菱所说的:“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暗示了香菱与生俱来的良好遗传与美好质性,而第四回说香菱“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从胎里带来的”,这个与生俱来的眉心中的一点胭脂,从象征意义来看,应该便是来自先天的家世阶级与秉气资质的具体表征,是不可磨灭的“根基”“根源”的证明。
但正确地说,香菱之所以在太虚幻境的簿册里名列于“副册”,并不是因为“能诗”,而是因为她原来的真正家世。原本如此高雅的出身条件是应该放进正册的,可惜后来遭到拐卖沦为婢女侧室的际遇,不幸落入了社会底层,彻底翻转了身份,以致无法上升到正册;但最初精英门庭的家世与精神血脉平衡了“婢女贱流”的下等性质,因此不属于“又副册”的女婢,于是介于贵贱之间,只好放在两者之间不上不下的副册,此所谓“中等”。此一“天赋与环境”的贵贱综合版本乃是众金钗中极为罕见的类型,也成为宝玉观览薄命司的副册时,唯一介绍的一位。
(二)秦可卿的重像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对于香菱的形象曾借由秦可卿加以烘染衬托,第七回描写道:
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
所谓“品格儿”,自然主要是指“好个模样儿”,即出色的容貌,故脂砚斋评曰:
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
香菱自幼便出落得美丽不凡,第一回年仅三岁就“越发生得粉妆玉琢”,长到了十二三岁被贩卖的时候,连粗鲁不文的薛蟠都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第四回),随着薛家到了贾府后,第一次见到她的贾琏也为之惊艳,道:“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第十六回)薛蟠后来所娶的正妻夏金桂,也是因“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第七十九回),才备感威胁而激发出强烈的敌意,意欲加以消灭,可见香菱之美丽出众。至于“品格儿”的另一层涵义,则是指性情作风,第十六回说“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第六十二回说“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可见内外俱全,完美无缺。
如此一来,香菱确实与秦可卿具有高度的重像关系。试看秦可卿“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第五回)、“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第十回),则不仅容貌“有些像”,连性格、为人都有其近似处,彼此的重像关系已毋庸置疑。再考虑两人的身份都属于独特的贵贱综合体,如第八回说明可卿的出身是孤儿院:“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后来嫁予宁国府的贾蓉为妻,乃是由贱升贵;香菱则是由贵沦贱,再成为贵族的侧室,双方凭借的都是非凡的才貌性情,所演绎的人生轨迹也颇为雷同,体现了环境与天赋辩证的悲剧版本。
进一步来说,依据罗伯特·罗杰士(Robert Rogers)在其《文学中之替身》一书中所用的区分方式,香菱与秦可卿的关系是属于“显性替身”(manifest double),即两个形貌相似却独立存在的角色,其身世或相似或对立;至于两人之间的复制原则,则是采取“分割复制”(doubling of division)的手法,也就是同一整体由两个对立的部分呈现,如理智对情感,精神对肉欲。[3]可卿不可自拔的“滥情而淫”与香菱顽强不屈的诗性追求,恰恰呈现出灵与肉的截然对立,令人深思的是,此一分割复制的手法展演出人性内涵确实有高低之别,实在无须以“食、色,性也”的生物本能层次作为界定自我的标准,香菱的品格之美更在于此。
[1] 参欧阳友权:《文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页265。
[2] (清)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三,页69─70。
[3] Robert Rogers,A Psychoanalytic Study of the Double in Literature(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0).参刘纪蕙:《女性的复制:男性作家笔下二元化的象征符号》,《中外文学》第十八卷第一期(1989年6月),页118。私意以为在探讨《红楼梦》时,亦可将“double”一词译为“重像”,似乎比较传神达意而减少误解;而就罗杰士之区分原则以观之,与贾宝玉“形貌相似却独立存在”的甄宝玉即属显性替身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