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观红楼:欧丽娟讲红楼梦 >
- 第四册 >
- 第三章 香菱论
五、独特的爱情类型
从“英莲”到“无名氏”到“香菱”再到“秋菱”的曲折过程中,“香菱”阶段既是她的人生主场,也是堪称幸福的一段时光。薛家固然待香菱甚厚,也可见薛蟠视香菱如亲的温情,但许多人会质疑,也应该仔细考察的问题是:香菱爱不爱薛蟠?
以香菱的才貌俱全,却委身于大老粗般的薛蟠,这种匹配关系不仅宝玉暗叹:“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第六十二回)连贾琏都惋惜道:“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第十六回)评点家二知道人也喊冤道:“仆为香菱悲者……独恨月老无知,何竟以吟风弄月之美人,配一目不识丁之傻子耶?玉碗金盆贮以狗矢,冤乎哉!”[1]对于现代读者而言,更都难免以“痴汉偏骑骏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2]为之不平,而深致感慨。但如果客观地阅读推敲,回到香菱的个人生命史与心灵史加以体察,实际上情况却是适得其反,关于“香菱爱不爱薛蟠”的答案是明显的。
事实是:香菱深爱薛蟠,一如黛玉之于宝玉。从她在薛蟠调戏柳湘莲不成反遭毒打受伤时,“哭得眼睛肿了”(第四十七回),此一反应有如黛玉在宝玉痛遭笞挞时,为重创卧床的宝玉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第三十四回),都是出自真心的疼惜哀恸,足证对薛蟠的爱深情切。[3]也是在这个事实基础上,小说家不断以传统修辞中比喻夫妻恩爱的语汇描述香菱与薛蟠的关系,最先是第六十二回园中斗草时,香菱所拥有的“夫妻蕙”:“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于是被输了比赛的对手豆官借机调侃道:“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这种恩爱夫妻的比喻与形象一直延续到了第六十三回,当时怡红院庆生宴上众人掣花签,轮到香菱时,
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虽然花签中并未说明是哪一种花卉,但参照香菱原名英莲,太虚幻境人物图谶中也以莲花为造型,其代表花为莲荷之花,自无可疑。从“夫妻蕙”“并蒂花”与“连理枝”这三个用以表示夫妻恩爱的词汇来看,香菱对薛蟠是存有真爱的,只是后来为妒悍的正妻所欺,才导致薄命。
也因此,最后因夏金桂的挑唆离间,致使香菱“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处处显示:若非对薛蟠眷恋不舍,又怎会在断绝往来之后“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有如失婚被弃的怨妇,如此之悲戚落寞?若无与薛蟠厮守终身的衷心盼望,又何至于因鸳鸯梦断而悲伤致疾,一病不起?从离开薛蟠之后便失去了笑容,继而失去了生命,则香菱之深爱薛蟠,实毋庸置疑。
爱情既已发生,便是事实,至于“为什么爱情会发生”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即使试图回答,也都只是可能的揣测,因为真正的原因连当事人都无法解释;但揣测的过程,仍可以帮助我们更了解香菱,也更了解薛蟠,因此仍是很有意义的。
(一)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首先,从香菱的特殊遭遇来看,对于将她从拐子处买走的薛蟠,如果不要过分比附,而只是参酌以帮助理解的话,则其心理或有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影响。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是角色认同防卫机制的重要范例,又称为人质情结,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源于1973年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发生银行抢劫案件,歹徒欧陆森与欧佛森绑架了四位银行职员,在警方与歹徒僵持了一百三十个小时之后,本案因歹徒放弃而结束。然而所有的被害者在事后都表明并不痛恨歹徒,并表达他们对歹徒非但没有伤害他们还对他们多所照顾的感激,且对警察采取敌对的态度,事后更有甚者,被绑架的人质中有一名女职员克丽斯丝汀竟爱上欧陆森并与他订婚(Hubbard,1986;McMains & Mullins,1996)。要显示出这种现象,通常需要以下几个条件:
•受害者有巨大的危机
•加害者对受害者略施小惠
•封闭的环境,受害人不能和外界接触
•受害者感到绝望而屈服
可见这种心理主要是被害人无路可走,又寻求不到有力的支持系统或庇护场所,因而对于加害人的行为予以合理化的解释。[4]
以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关系比附于薛蟠和香菱,其实并不完全适当,因为薛蟠是出价购买,并未犯罪或加害,而香菱也不是薛蟠的受害人,但一则是该综合症属于普遍的心理反应,存在于许多“不平等权力关系下的认同体验”[5]中,并不限于上述狭隘的犯罪学定义;二则两人的各自处境与彼此之间的互动性质也与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产生机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因此可以酌参其义:香菱确实是一个“受害者”,当她从被拐子掳夺一直到贩卖期间,不仅没有亲人,缺乏正常的伦理关系与受教育的机会,更承受了极为孤独无依的禁闭与可怕的暴力对待,诚然都在一种“巨大的危机”之中;而薛蟠的购取,不仅是对香菱“略施小惠”,更是给了一个富裕温暖的家,是名公正道的薛家之妾,于前后际遇的巨大对比之下,香菱对薛蟠产生感激之情是很合情理的;在传统男女有别的空间分划之下,香菱一如其他的良民女子一样,也是“不能和外界接触”,因此薛家便是其唯一的天地。到此为止,只有最后一项是不吻合的,也就是香菱并非“感到绝望而屈服”,反倒是非常幸福而高度认同薛家为她唯一的归宿,薛蟠则是她最深爱的依靠。
如此说来,香菱比起绑架案中爱上真正的加害人的女子而言,是更有理由真心爱上薛蟠的。并且香菱初始对薛蟠的情感,也很符合心理分析学的看法,即:新生婴儿会与最靠近的有力成人形成一种情绪依附,以最大化周边成人让他至少能生存(或成为理想父母)的可能,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可能是由此发展而来;[6]则刚刚脱离拐子魔掌的香菱就有如一个新生儿般,对薛蟠这个有力成人产生了强烈的依附感,从而再发展出真挚的爱情。如此一来,以该症候群解释香菱的心理,更不失其合理性。
(二)薛蟠的优点
如果说,用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来解释香菱之所以爱上薛蟠,只能大致解释最初的心理状态,那么,要在长期相处下让爱情逐渐深化生根、日益深厚,薛蟠本身的优点可以说是最关键的因素,更不能忽略。而所谓“薛蟠本身的优点”,自然是从香菱的眼光而言,作为一个年仅五岁即失家、失学的无助孤女,缺乏教育、完全丧失爱与温暖,她所感受到的、会被打动的,理应是与黛玉、探春之类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
外貌上,一般多从率性驰纵的性格推论薛蟠是个大老粗,尤其是第四十七回的“呆霸王调情遭苦打”一段,描写诱骗薛蟠出城准备加以报复的柳湘莲,“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时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正活生生勾画出一幅急色鬼的呆蠢之相。然而,薛蟠即使气质粗鲁不文,与宝钗相去甚远,但从相貌而言,却是魁梧端正而充满男子气的。第七十九回由香菱的描述,指出薛蟠与夏金桂的婚姻缔结除门当户对之外,更包含了双方的容貌条件:
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
由“出落的这样”可知,薛蟠固然与宝钗天差地远,并非温文儒雅的书卷才子,但从一般的眼光来看,仍然是合乎男性审美标准的堂堂威武,与孙绍祖之“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第七十九回)差相仿佛,因此才会让夏奶奶一见中意,爱如己出,很快地便认可为掌上娇女的东床快婿。
其次,就性格而言,薛蟠纵使有许多缺点,但都谈不上是罪恶小人,比起伪君子来,反倒有其所不及的优点。例如薛蟠虽然好色,但对所沾染流连的男、女对象却都并无强逼硬迫之处:于妓女云儿,固然是各取所需的金钱交易,其余学堂里或其他处所豢养的少年男宠们,也无非如此;对调情不成反遭苦打的柳湘莲,其实也只是流露出馋涎纠缠的不堪之举,因此当薛蟠被诱到郊外惨遭毒打的时候,便不平地抗议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可见他并未霸王硬上弓,与一般侵害女性的恶徒大有不同。
至于香菱,原系拐子私下偷偷重卖,薛蟠事前并不知先已卖给冯渊,属于正当的出钱购买,完全不是霸道行抢;只因东窗事发后,付费的两方都要人不要钱,于是才发生严重的争执,而导致人命官司。对于薛蟠而言,既已付费,就合法地拥有香菱的归属权,并无抢夺强占的道德问题;最后会闹出人命,主要还是身边的部众下手过重,“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第四回),就此一结果而言,薛蟠固然有失督责也欠缺严加约束,甚至还有纵容之嫌,但若论是否存心施暴致人于死,答案却是否定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场夺人命案发生于薛蟠送妹待选的上京途中,其人品行止尚在质朴境地,到了贾府后一家被挽留住下,才进一步发生“近墨者黑”的劣化发展;但所谓的“黑”,从一般标准而言也仅止于灰色地带。第四回描述道:
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一般皆以此作为贾家以及薛蟠之品行恶劣的证词,就“更坏了十倍”一句浮想其不端之甚,进而附会众多罪恶的投射。然而,若不为字面的语感所惑,仔细推敲这一段话的指涉内容,所谓“比当日更坏了十倍”,指的是“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实际上仍属一般性的纨绔作为,虽不高尚,却也没有严重的道德问题,更谈不上罪孽,不仅“今日会酒,明日观花”尚且带有几分风雅,犹如宝玉也会对贾芸闲谈“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第二十六回),脂砚斋便就此批云:“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绔口角。”即连“聚赌嫖娼”也不曾侵犯他人,与奸邪诈伪、欺压良善的市井恶煞完全不可相提并论。而宝玉的知交柳湘莲更也如出一辙,所谓:“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第四十七回)如此描述,与薛蟠相去几希?则反推回去,薛蟠上京前“当日”的“坏”乃是依照对贵族佳子弟的高标准而言[7],上京后的“更坏了十倍”也无非是在高标准之下“恨铁不成钢”的更深感慨,不应望文生义,给予扩大性的过度解释。
必须说,薛蟠所具有的缺点,如“倚财仗势”“弄性尚气”“性情奢侈,言语傲慢”(第四回)、“气质刚硬,举止骄奢”(第七十九回)等等,固然暴露出母亲溺爱、教育不彰所致的缺陷,但从另一面来看,薛蟠却也没有虚伪作态、沽名钓誉,而只是很质朴地直接表露自己,不假修饰。必须说,薛蟠之坦率无讳、真诚无欺,堪称完全没有心机算计,从来不为自己之真实面加以遮掩,因此也更彻彻底底地表里如一,所谓“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说话不防头……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第三十四回),属于冯紫英所说的“心实”(第二十八回)者流。因此,清代评点家涂瀛即称许道:
薛蟠粗枝大叶,风流自喜,而实花柳之门外汉,风月之假斯文,真堪绝倒也。然天真烂漫,纯任自然,伦类中复时时有可歌可泣之处,血性中人也。脱亦世之所希者与!晋其爵曰王,假之威曰霸,美之谥曰呆。讥之乎?予之也。[8]
所谓“天真烂漫,纯任自然”正道出薛蟠的性格底蕴,属于“在法国文学中,真诚是指对自己及他人坦陈自己。这里的坦陈是指,他承认他的那些伤风败俗及惯常要加以掩饰的特性或行为”[9]之类的真诚,只是施诸食色意气上不免令人难以恭维,但在日常生活亲友之间,却也常常有热烈感人的“血性”,不失为另类的“性情中人”。
例如第十三回薛蟠来吊问秦可卿之丧,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你若要,就抬来使罢。”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
第二十六回薛蟠对宝玉说道:“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如何?”
薛蟠对朋友不只是有福同当,还能情义相待,如第二十八回听到妓女云儿所唱的歌词:“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便忍不住说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至于柳湘莲,先前虽有惨遭苦打的切心之恨,但后来到了第六十六回,在商旅途中不幸遇到抢匪,凑巧为路过的柳湘莲所救,于是一笑泯恩仇,还结拜为生死兄弟,相伴一路进京,可见两人都具有不记仇的大器心胸,才能从寇仇变成肝胆;第六十七回闻说柳湘莲截发出家,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忙了几天,回到家时眼中尚有泪痕,为伙计们举办酒席洗尘时,也长吁短叹无精打采的。
上述诸例在在可见薛蟠的热心慷慨、义气助人,诚所谓“伦类中复时时有可歌可泣之处”。因此,确实除“假之威曰霸”外,还应“美之谥曰呆”,单单“霸”这个字与概念是不足以说明其性格特征的;只有再加上“呆”字,才能呈现薛蟠的真正风貌。
而薛蟠的外号,正有一个“呆”字,结合其弄性尚气则成“呆霸王”之绰号,包括:第四回说“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第四十七回的回目作“呆霸王调情遭苦打”,以及第七十五回谓“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加上脂砚斋也都称薛蟠为“阿呆”“呆兄”“阿呆兄”:
•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第四回夹批)
•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第四回眉批)
•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莲人品可知矣。(第四回夹批)
•的是阿呆兄口气。(第十三回夹批)
•写呆兄忙是躲烦碎文字法。(第二十五回夹批)
•从阿呆兄意中,又写贾珍等一笔,妙。(第二十五回夹批)
•必得如此叮咛,阿呆兄方记得(第三十七回批语)
•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划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一发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乃)呆素所悞者,故借“情悞”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华(荣);实委婉严密之甚也。(第四十八回批语)
足见“呆”可以说是薛蟠另一个或许也是更重要的一面,不仅不会计较记恨,还“使钱如土”(第四回)、“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第七十五回),极其慷慨大方,使得“霸”不致流于残暴狠毒,甚至有时还展现出一种没有心机算计的率性可爱。
更有趣的是,第六十二回的回目“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是以“呆”字为香菱的一字定评,第四十八回宝钗也说香菱“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第四十九回又调侃道“呆香菱之心苦”,于第五十二回便索性称之为“诗呆子”,脂批更明示曰:
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也。(第四十八回批语)
“呆”一字带有一种不懂计算的傻气,其妩媚处就在于表达出一种纯真憨态[10],因此心思不会过分敏感脆弱,更不会多心钻牛角尖而导致心理伤害,这种淳厚的天赋,很可能就是香菱没有被可怕的拐卖经验所毁,未尝因自幼的不幸遭遇产生阴影乃至带来人格的扭曲,而仍能保持健全明朗的原因。如评点家涂瀛所言:“香菱以一憨,直造到无眼耳鼻舌心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故所处无不可意之境,无不可意之事,无不可意之人,嬉嬉然莲花世界也。”[11]如此一来,就“呆”字的总评而言,也可以看出小说家隐隐然存有二人为天作之合的用意。
至于香菱爱上一个和自己有着共同性格特点的人,岂非也很符合爱情发生学的部分原理?更值得深思的是,悲惨的童年与少年岁月没有扭曲她,那些可怕的遭遇与经验不曾留下阴影;但对薛蟠的爱既给了她真正的幸福,却也因此反过来使她真正受到创伤,失婚后“对月伤悲,挑灯自叹”的灵魂侵蚀,终于耗损了她的心神与生机,以致憔悴夭逝。
痛之切来自于爱之深,香菱与薛蟠展示了一种独特的爱情类型,也许不比宝、黛的木石前盟浪漫动人,却一样地深刻用命,人性的复杂深奥也由此可知。
[1] (清)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三,页95。
[2] (明)谢肇淛:《佚题》,见(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九,第二十六则,页297。
[3] 这一点也有学者已经注意到,见朱淡文:《香菱爱薛蟠》,《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4辑,页62─64。但除此之外,其所论与本书大多不同,也未分析可能的原因。
[4] 参考D.Dewey,The Stockholm Syndrome,Scandinavian Review,2007,94(3):34-42;R.Fabrique & V.Hasselt,Understanding Stockholm Syndrome,FBI Law Enforcement,2007,76(7):10-15。
[5] 见高明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表现、成因和应对》,《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二十六卷第一期(2009年3月),页143。
[6] 进化心理学(evolutionary psychology)以capture-bonding来解释这种现象,说明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背后的原因。
[7] 即“门风多宽恕,志尤惇厚,兄弟子侄,皆笃实谦和”,“当时门第传统共同理想,所期待于门第中人,上自贤父兄,下至佳子弟,不外两大要目:一则希望其能具孝友之内行,一则希望其能有经籍文史学业之修养。此两种希望,并合成为当时共同之家教”。见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三)》(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77),页173、171。反映于《红楼梦》中,则以北静王水溶的“情性谦和”“十分谦逊”(第十四回),与贾政的“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第三回)为代表。
[8] (清)涂瀛:《红楼梦论赞·薛蟠赞》,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三,页141。
[9] [美]莱昂内尔·特里林著,刘佳林译:《诚与真:诺顿演讲集,1969─1970》,页59。
[10] 有关“呆”的人格意蕴,尚可参吴晓南:《“钗黛合一”新论》(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页37─42;胡文彬:《冷眼看红楼》(北京:中国书店,2001),页37;赵继承:《回归浑沌:“钗黛合一”的另一种可能——香菱形象的深层内涵兼论湘云》,《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一期,页38─43。
[11] (清)涂瀛:《红楼梦论赞·香菱赞》,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三,页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