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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香菱论
六、受苦的意义
综观香菱的短暂一生,除以英莲、香菱为名的寥寥数年,其余皆为苦不堪言的履历,脂砚斋乃一再批云:“伤痛之极”(第七回)、“青(幼)年罹祸,命运乖蹇”(第四十八回),则“苦”作为香菱的另个一字定评,亦未尝不可;宝钗所谓“呆香菱之心苦”的“苦”固然是指苦心学诗,却又不妨双关于其命哀苦。“苦”与“呆”并存,这并不是偶然的巧合或不经意的杂凑。
小说家演绎了一个真正沦落于现实泥泞中的女性人生,遭受莫名的恐怖,没有理由地受罪,不是因为犯错所应得的惩罚,也缺乏补偿的承诺或愿景的回馈,自始至终都无法找到这些苦难的原因,以及承受这些苦难的意义。就此而言,香菱没有受到教育,不曾读书,既是祸也是福。如脂砚斋所言: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足(致)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第四十八回批语)
再参考宝钗所说的“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第五十六回),可见香菱再如何地根基不凡、资质优越,也都无法仅凭天赋就能智识丰富、才思出众,毋怪乎宝玉在香菱学诗后便感叹道:“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第四十八回)“俗”是未受教育者所无法避免的宿命,美丽善良的香菱也不例外。这固然是一种缺憾甚至不幸,却使她一直保有一种原始的韧性,反倒不会在叩问、探求、追索中陷入愤懑不甘、怨尤羡嫉、虚无茫然、自卑自虐等等的心理纷扰。脂砚斋曾针对“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二句批云:
所谓越不聪明越快活。(第二十五回眉批)
苏轼更早就感慨“人生识字忧患始”(《石苍舒醉墨堂》)[1],不识字便减少忧患,或在忧患中而不自知,忘了悲喜,忘了痛楚,于是其“呆”使其“苦”减轻了重量,变得可以忍受;其“苦”也使得“呆”焕发出可爱的傻气,增加了妩媚。
或许这也是香菱的代表花是莲花的原因——出污泥而不染的力量可以来自饱读圣贤书的品格操守,也可以源于一种质朴的纯真,不堆栈过去的种种,也不和周围的人比较,因此没有相对被剥夺感,而远离了红尘纷扰。她就是活在当下,领略每一个存在片刻的生命汁液,苦涩的便认命地吞下,甜美的便欢喜地啜饮回味;阴暗时蛰伏,光明时飞舞,生命的意义便在其中。
[1] (宋)苏轼撰,(清)陈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卷六,页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