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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薛宝琴论
二、出场方式与主要特点
首先,宝琴的出场十分有特色,一如学者所注意到的:“薛宝琴不是什么主要人物,但是她的出场值得一说。她出场很迟,是在第四十九回,在全书中已大大超过三分之一,在前八十回中更大大超过二分之一。但是,她一出场,作者就用重笔浓彩,接二连三地大写特写。这同史湘云之悄然出场,然后一笔一笔一层一层慢慢地勾勒晕染,正好成为对照。”[1]
确实,当故事的发展早已充分铺陈了恋爱的主轴,受到金玉良姻作梗的宝、黛之恋,历经惊天动地的起伏转折后,从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的赠帕情节起便开始稳定了下来,几乎波澜不兴;同样的,黛玉与宝钗之间的猜忌不合,也因为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延续到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的和解而烟消云散,彼此成为推心置腹的好姊妹,三角关系的紧张冲突不复存在,从此小说的主轴便转入千头万绪、聚讼纷扰的家务事,探春因此大放光芒,辉煌不亚于王熙凤。当故事走到这里,众钗异彩纷呈、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给,要再有一新耳目的突出人物,实在并不容易,若是笔力不济,一不小心就会沦为江郎才尽的画蛇添足。
小说家却勇于接受这个挑战,别开生面,凭空安排了一位众星拱月般的少女出场,其功力之高、用心之深,绝非泛泛。清末评点家谢鸿申早已指出:
宝琴清超拔俗,不染纤尘,品格似出诸美之上。贾母内有孙女孙媳,外有钗玉诸人,无美不臻,心满意足,琴儿貌不能出众,不过泛泛相值耳(案:此说有误),今乃有加无已,疏不异亲,必其态度丰神迥非凡艳,致人心折如此。作者嫌正写无味,故从贾母一边写出,令人意会也,乃所愿意在斯乎!意在斯乎![2]
如此“似出诸美之上”的品格,在众姝各有所长、各擅其美的多彩多姿之下,诚然很难展现,“完美”实为小说家最难突破的高难度挑战。最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中所说的“正写无味,故从贾母一边写出,令人意会也”,精准地指出曹雪芹运用了烘托法,避开正面描写的困窘,透过见多识广的贾母都为之倾倒的空前宠爱,以突显宝琴“态度丰神迥非凡艳”的惊心动魄之美,诚可谓高明之极。
但是,避开“正写”的手法容易落入虚张声势,一旦操作太过,略有不慎就会令人感到抽象、廉价,反倒造成反效果。曹雪芹当然没有落入此等败笔,透过“侧写”加以烘托的支点,除了贾母一边之外,还有其他的着力之处;并且除了侧写之外,小说家其实也运用了具体入微的正写,细腻呈现宝琴的出色,值得一一剖析。
(一)美貌冠首
第四十九回对于宝琴登场的描述,乃是出以“先声夺人”的手法,让其人在未到之先便气势出众,主要是透过众声一口的舆论,尚未现身之前便登上选美后座,接收第一美人的桂冠。
前引谢鸿申所谓“琴儿貌不能出众”的说法十分错误,事实上宝琴堪称为大观园众美之冠。第四十九回说得很清楚,当邢岫烟、李纹、李绮、薛宝琴四人结伴初到贾府时,被晴雯等赞叹为“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袭人笑道:
“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
换句话说,包括其堂姊宝钗以及黛玉等在内的所有金钗,都比不上宝琴的倾国容貌。借公正理性的探春之口,可知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这四位初至贾府的远客,都以美貌见长而“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不但四人中以“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甚至从贾府中所有金钗算起,“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如此则薛宝钗、林黛玉向来独占鳌头之美貌也都相形见绌。
以致后来贾母特赏的一件凫靥裘披在宝琴身上时,令湘云瞅了半日,不觉赞叹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第四十九回)换言之,只有宝琴的超凡之美才能驾驭得了这领珍稀斗篷,与这件金翠辉煌的凫靥裘彼此辉映,否则就不是“人穿衣服”而是“衣服穿人”,沦为支撑斗篷的活动衣架,并且相形见绌,因为被衣服压倒而让人变得更加黯淡。至于宝琴之美则与凫靥裘之金翠辉煌相得益彰,诚为“锦上添花”的真人版,因此,当贾母看到她披着凫靥裘站在四面粉妆银砌的山坡上遥等,后面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的景象时,喜得忙笑道:
“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第五十回)
这正是著名的“宝琴立雪”,这幅绝色图画融入了优美的诗歌意境,脱化自唐代元稹《酬乐天雪中见寄》所歌咏的:
石立玉童披鹤氅,台施瑶席换龙须。……镜水绕山山尽白,琉璃云母世间无。(《全唐诗》卷四一七)
清新、洁净、优雅,有如不染人间烟火的仙境女神,最特别的是,宝琴立雪的美感更胜于明代仇十洲(仇英)所画的《双艳图》,原因就在于:仇英虽然名列“明四家”中,与唐伯虎齐名,也擅长人物画特别是仕女图,可是他出身工匠,早年做过漆工,属于第二回贾雨村所谓“生于诗书清贫之族”的“逸士高人”,缺乏公侯富贵之家的阅历眼界,因此即使技艺高超,仍然画不出宝琴那有如仙子般的脱俗之美,更画不出他所没有见过的珍贵超凡的凫靥裘,于是名画《双艳图》反倒大为失色了。
美哉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的倾国之姿,恰如宝琴所推赞的西洋少女:
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第五十二回)
同样是画笔难描、气韵生动的稀世丽人,这两位东西方的绝色少女在南洋相遇,谱出一段佳话,可以说是文化交流上令人惊艳的瞬间,其光彩互映的震撼力,如今也只能在想象中神往了。
(二)聪明绝顶
灵动的心智、敏锐的感知总能更为外表的美丽加分,宝琴的得天独厚便是如此。第四十九回写宝琴“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此一读书识字后的聪敏不只是一般的泛泛用词而已,小说中特别安排一段情节,具体展现宝琴的冰雪聪明以致敏思捷悟的才智。
第五十回记载众姝奉承贾母之命而制作灯谜,根据制谜的方法,所谓:“巧作隐语……任人商揣,谓之打灯谜。谜头,皆经传诗文、诸子百家、传奇小说及谚语什物、羽鳞虫介、花草蔬药,随意出之。”[3]李纨及其堂姊妹便率先从事,取材于最雅正的“经传诗文”,李纨编了两个“四书”的,李纹、李绮亦然,其中,李绮以一个“萤”字为谜题,谜底打一个字:
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由于此谜极其精妙,众人猜了半日都不得其解,宝琴率先提出解答,而当制谜的李绮给予肯定的确认之后,众人却竟然还不能意会,继续追问道:“萤与花何干?”此时黛玉才借口由已经揭晓的谜底领悟其理,笑着给予解释,一经如此清楚点拨之后,众人纷纷会意,也一致表示赞赏,这份赞赏是针对制谜者的巧思所发,也是对解谜者的捷悟而来。
原来“萤”与“花”的关系,主要是来自“萤”与“草”的连结,古人透过生活观察,发现萤火虫是从水边草丛中飞出来的,于是以为萤火虫是由腐草变化而成,《礼记·月令》载云: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4]
晋人崔豹亦说道:
萤火,一名耀夜,一名夜光……腐草化之。[5]
虽然这并不符合生态的真实情况,忽略了萤火虫飞出之前,还有一段变态过程,即在水中度过的幼虫成长后爬上陆地,于草丛中结成蛹,然后才破蛹飞出,“腐草为萤”只是最后这一阶段的表面现象,而且单纯的空间并列被赋予转化的因果关系,但已成为一种制式说法,凡读过经典文献的文士才媛皆已熟知。李绮就是利用“腐草为萤”的说法进行构思,以“萤”字为谜题,延伸出“草化”的联想,“草(艹)”与“化”合为一字,便是“花”字。
此一构思诚如宝琴所说的“意思却深”,以及黛玉所说的“妙得很”,制谜的李绮固然思路迥奇,令人拍案叫绝,但身为谜题的制作者,占有掌握所有线索的优势,在已知讯息的基础上顺势推衍,难度并不算太高;而猜谜者却一无依傍,只能针对只有一个字的谜题百般揣摩,在茫茫书海中搜索所有的文化数据库之余,还要就找到的可能文献一一设想与谜题的关联,再确定是否为最佳的答案,其间所动员的学问与推想能力最是上乘的考验。宝琴却能在众人苦思良久的情况下脱颖而出,破解其中的奥妙,可见薛宝琴之高才捷悟实居众人之冠,能够根据极少的线索而联想推衍出制谜的精奥所在,连素以聪敏慧黠见称的林黛玉都瞠乎其后,退了一射之地,只能在揭晓的谜底上逆推其理,至于其他诸钗则更是“乃觉三十里”,必须等到黛玉将制谜的逻辑挑明阐释之后才完全了解。则宝琴思虑之敏捷、典籍之精熟,确实出类拔萃。
当然,这份聪敏并不只是表现在才学方面的文化功力上,也展示于世道方面的人际进退中,察言观色、轻重亲疏,与人相处的取舍拿捏更是巧妙入微,所谓“人情练达皆文章”,宝琴在这一方面的能力堪称高明之至,与其“皇商出身”的家世背景密切相关,详见下文第三节的阐述。
(三)才华出众
就在“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的先天、后天条件下,宝琴的突出在在可见,将如此的聪敏绝顶的才智施诸诗词文艺的创作,当然容易有不凡的造诣,宝琴也果然很快地在大观园的诗社活动中表现突出,于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的团体竞技活动中,宝琴与黛玉、宝钗、湘云这几位诗翁表现得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全诗共七十句,虽以湘云的十八句夺魁,但宝琴的十三句仍多于黛玉的十一句、宝钗的五句,展现出压倒钗、黛之捷才。[6]其诗才足以与大观园的顶尖高手平分秋色,已然可证其才华之出众。
接着,于联句之后宝琴又取代李绮,被命与邢岫烟、李纹三人分作《咏红梅花诗》三首,不但众人皆指其《咏红梅花得“花”字》诗最好,宝玉更是“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深为奇异”(第五十回)。特别必须注意的是,宝琴完整的作品除这首《咏红梅花得“花”字》诗、第七十回的《西江月·咏柳絮》之外,主要是第五十一回的大型组诗《怀古十绝句》,当场众人“皆说这自然新巧”“都称奇道妙”,毋怪乎清末评点家姜祺赋诗赞云:
才调无双人第一,白雪红梅艳花魁。[7]
“才调无双”正是“艳花魁”的夺人之美外,足以称冠的优异才华。但除了创作才华之外,宝琴的诗学造诣亦不亚于众姝,第五十二回便提供了她在诗学上的见解,当时宝钗姊妹、岫烟、宝玉都聚集在潇湘馆闲话家常,宝钗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宝琴一听立刻笑道:
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这一段情节中,蕴含了人类心理必然多面相、多层次的复杂,导致言行总难免矛盾不一的写实性,在宝钗方面,她既自认平生不喜限韵(第三十七回),此处却又主张限韵的极致,将某个韵部的韵字全数用完,即使“一先”属于宽韵,即其中的韵字数目属于最多的一级,至少有四百多个可用来押韵,但如此做法确实容易导致“颠来倒去弄些……话生填”的结果,诚为“分明难人”之举。
然而这种情况普遍存在,并不限于宝钗。如第四十八回黛玉在教香菱作诗时,曾谆谆告诫:“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但到了第七十回,当她写出人人称赏的《桃花行》,而升任桃花诗社之社主后,于开社第一次的拟题作诗时,竟然也提议:“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随即便以“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来加以反对。确实,若真限题桃花,又以一百韵为度,其间牵合硬凑之处必然在所难免,与宝琴所批评的“强扭生填、分明难人”又有何异,与黛玉自己以“意趣”为重之诗论更是自相冲突。[8]
比观这两段情节,可见钗、黛都出现了落差不一的言论,但既然人非机械操控的程序运作,可以甚至必须一以贯之而不失毫厘,此种情况反倒巧妙地展现出血肉灵动乃至波动的人性实况,最是小说家的高明之处。而宝琴面对宝钗之限韵主张所扮演的反对者角色,恰恰正是宝钗对黛玉之限题提议所担任的反对者立场,彼此的交锋不是对立,更没有敌意,而是平等的诗学交流与亲熟的情感交流,为大观园的热闹精彩更添意韵。
(四)受宠超群
至于评点家已经注意到的“从贾母一边写出”,确实是最令人瞩目的叙写手法。当宝琴初来乍到之时,立刻便赢得贾母这位权力中心人物的无上喜爱,“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而“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如此一来,林黛玉早期虽然拥有与宝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的特权,享受着“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第五回)的殊胜荣宠,但在大观园落成后便随众人一起迁入,远离贾母近在眼前的庇荫,此际自然是略逊于随侍贾母身侧的宝琴了。
并且不仅如此,若仔细比较可以进一步发现,即使都是伴同贾母一起过夜,但宝琴“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的情况还是更加亲密,因为黛玉的“同随贾母一处坐卧”其实只是与宝玉同住于贾母房中,但并非共享一张睡床,也有空间上的区隔。第三回对黛玉初到贾府当天的情况描述道: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其中所言,“套间”是与正房相连的两侧房间,“暖阁”则是套间中再隔出来的睡卧空间,设有炕褥床帐;“碧纱橱”则是建筑内用来隔断空间的连续门扇,也称隔扇门、格门,每一扇是由镂空的雕花木格构成,格心处一般糊纸,富贵之家常安装玻璃或糊上罗纱,可以绘画题字,俗称格扇,大约由四到十二扇组成,除中间两扇可以开阖之外,其余固定。就构造而言,固然格扇可以发挥空间上、视觉上的隔断作用,也可以增加室内装饰的艺术美感,却几乎没有隔音效果。
由于贾母所居的正房空间极大,如刘姥姥所赞叹:“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大还高。”(第四十回)因此才有足够的空间再用格扇加以区隔,提供更多元的运用。从贾母与宝玉的对话可知,固然宝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但贾母是自己单独寝卧于“套间暖阁”里,宝玉并不在其内,而是另外安顿于碧纱橱外的大床上。黛玉来了以后,因备受疼爱,也随同宝玉跟着贾母一起住居,于是被安置于碧纱橱内,与碧纱橱外的宝玉虽有格扇隔开,但床具紧邻、声息相通,此即宝玉给予黛玉情感保证时一再强调的“一床睡”(第二十回)、“一床上睡觉”(第二十八回),乃培养出青梅竹马的深厚情感,无可取代。由此也可以看出,二玉虽在贾母房中同室而眠,但长幼之间其实仍然有空间上的不同区隔,各自独立。
可宝琴“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的情况却并非如此,小说家后来还有两段笔墨巧妙涉及。首先是第四十九回宝琴来到贾府不几日,李纨便开始准备开社作诗,于芦雪庵联句前,宝玉与探春一早出园前往贾母处用餐,当时“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可见宝琴确实已于贾母卧房中安顿下来,并且是在里间起居,即“套间暖阁”,并非宝玉与黛玉当初所处的碧纱橱。第二次出现在第五十二回,也是透过宝玉到贾母处省晨时,描写道: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也睡未醒。
这便明确证实了宝琴是直接住进贾母的套间暖阁里,且根本就同睡一床,宝琴位于里边,贾母身在外侧,带有一种护卫、屏障的意味。这样的亲密疼惜,简直就是爱不释手,片刻不舍分开,贾母对宝琴的喜爱更显得无与伦比。
宝琴直到离开贾府前,只有一小段时间是暂时住于大观园。第五十八回写宫中老太妃薨逝,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因此贾府众内眷每日入朝随祭,家中无主,于是进行各种人员安排,
格扇、碧纱橱
本图片由台湾大学开放式课程(绘图:刘艾欣)授权使用,谨表谢忱。
碧纱橱的连床图
本图片由台湾大学开放式课程(绘图:刘艾欣)授权使用,谨表谢忱。
俾便充分照顾诸位少女,其中包括“李纨处目今李婶母女虽去,然有时亦来住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可知从此时起,宝琴暂居稻香村。不久后宝琴便又迁回贾母处,第七十回李纨的丫头碧月道:
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
可见此时宝琴已经出园,继续跟随贾母去了,并且从这段说词也可以推知,受到李纨寡居的影响而缺乏活泼玩乐的机会,住进大观园后宝琴反倒比较拘束,与一般的常态恰恰相反。
这番伴随贾母的独宠确实无出其右,因此宝琴刚来不久,冬天降临,贾母便特赏了一件金翠辉煌的凫靥裘,人衣相映,更增灿烂夺目:
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第四十九回)
正如探春调侃宝玉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这孙子了。”连身为人中龙凤的宝玉都遭遇到“退一射之地”的差别待遇,“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的凫靥裘,贾母只舍得给宝琴,其他人就可想而知。至于后来有一天,贾母因为天阴即将下雪,便命鸳鸯来:
“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啰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第五十二回)
这其实是带有平衡性质的补偿意味,同样是金翠辉煌、碧彩闪灼,也都是稀世珍品,因此当这领雀金呢被手炉的火星烧破一个小洞时,“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第五十二回),可见其稀有与珍贵。但就衣料的来源而言,制作凫靥裘的“野鸭子头上的毛”,野鸭子即候鸟绿头鸭,此禽仅有颈部以上的头脸之处是浓绿鲜艳的羽毛,故名“凫靥”,可用的面积远不如体形庞大的孔雀。较为常见也较易得到的孔雀金线,香菱还能认出,凫靥裘便只有湘云才有足够的眼力加以辨识。如此一来,宝玉固然是唯一在宝琴之后荣获恩赐的子孙,但诚然已将第一名的位置拱手让人,退居于宝琴之后。
宝玉因为由衷疼爱女儿之无私心胸,因此坦然接受自己地位降低的结果,笑说:“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只是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所以恐怕贾母疼宝琴使她心中不自在,却没想到情况适得其反,真正表露出不自在的人竟是素日稳重和平,贾府上上下下都齐声赞扬的宝钗。当宝琴披着凫靥裘现身,而众人对此各有赞叹之后,只见琥珀走来笑道:
“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第四十九回)细细推敲这段描写,固然宝钗以堂姊的长上身份含笑推了宝琴一把,显出一种姊妹的亲近与爱怜,并无不当,不过,考虑宝钗“笑推”宝琴的举动,就如同袭人“推”黛玉一样(第三十一回),都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再加上宝钗所“嘲笑”的话语含醋带酸,简直出自黛玉的声口,难怪湘云接着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所影射的人正是黛玉,因此随后不仅琥珀直接伸手指认,连宝玉也是“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准备适时宽慰缓解,可见黛玉之性情。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黛玉因为先前与宝钗的和解交心,坦然接受宝钗的堂妹,此时反倒心平气和、毫无芥蒂,“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如此一来,钗、黛二人在此时此刻出现了性格反应的颠倒换位,更突出宝钗这番言行的极端特殊。这是宝钗平生唯一的一次嫉妒,其意义非比寻常,归根究底都是宝琴所引发出来的,换言之,连一个从不计较得失,并不在意荣辱的稳重少女,都不免被激起相形见绌的心情涟漪,其情绪展现的罕见程度就表明了宝琴所受宠爱的非凡程度。
(五)潜在的宝二奶奶
更有甚者,宝琴还成为贾母唯一透露出求配意愿的闺秀。
先前关于宝二奶奶的人选,贾母都采取开放的态度,从张道士的说亲一事最能显示,第二十九回贾母对张道士回应道:
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既然注定不该早娶,贾母也就不急于确定人选,只是从她平日对黛玉的疼爱、对宝钗的赞赏,于是呈现出黛玉与宝钗两人并存的备选状况,却都属于隐约之间,并未成说。以黛玉而言,固然如脂砚斋所说的:“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第二十五回批语),属于舆论上的公认对象,且此一舆论趋向也应该是来自贾母的意向所致,但毕竟贾母本人从未明确表示。至于宝钗,贾母虽然破例为宝钗的十五岁生日盛大庆祝(第二十二回),后来更当众称赞:“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王夫人也补充认证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第三十五回)但这也只是一种客观公正的评价,给予宝钗应得的赏誉,谈不上是金玉良姻的确认。
然而宝琴一来,先前呼之欲出的宝二奶奶人选都一并退位,第五十回描述道: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他母亲又是痰症。”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说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
很明显地,不仅薛姨妈领略到贾母的弦外之音,连先前借由“吃茶”双关婚俗,露骨要黛玉“给我们家作媳妇”(第二十五回)的凤姐都见风转舵,点明求配作媒之意,以迎合贾母的心思,可见贾母的强烈表示。只因宝琴已有了人家,且能够作主改配的双亲,薛父在许亲后次年即过世,薛母则是患上怔忡心悸乃至眩晕昏厥的痰症,无法施行意志改弦更张,属于铁案如山。薛姨妈的说词再如何委婉,都仍然是一种拒绝与否定,这对贾母而言仍然不免微微的难堪,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凤姐乃抢先承接这个软钉子,巧妙地化解一场尴尬,诚属“水晶心肝玻璃人”(第四十五回)的绝佳演绎。
可以说,这次的求配是先前赏赐凫靥裘的进一步明确化,后来贾母又特赠宝玉一领雀金呢而两相对映,则是让这桩无缘的婚姻潜入凫靥裘与雀金呢所构成的物谶关系,隐隐作用。很明显地,宝琴与宝玉乃是金玉良姻的迭影,这一点不仅在“宝”字的共享上获得呼应,也透过同一天生日给予暗示,第六十二回提道:“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清末评点家对于书中之生日可证者,则考查出“宝玉、岫烟、宝琴、平儿、四儿五人同日生,大约在四月间”[9],最重要的是,犹如第七十七回所描述,抄检大观园后王夫人又进一步搜查整顿,根据情报特别点名四儿出来,冷笑道:
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
这句“同日生日就是夫妻”乃是四儿素日和宝玉的私语,逾越男女禁忌与主仆规范,以致自召其祸,其中所蕴含的思维即证明了同一天生日的特殊关联。就此而言,同生日的一干人等中,平儿本为贾琏之妾,岫烟则已定亲于薛蝌,四儿则根本没有论聘的资格,小说家安排宝琴、宝玉同一天生日,正是刻意为之,别有用心。
在此,有一段令人侧目的特殊情节更值得注意,或许也与宝琴与宝玉的婚姻象征有关。第五十三回写贾府除夕大祭,其排场与流程竟是透过宝琴之眼加以展示: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侯,然后引入宗祠。且说薛宝琴是初次,一面细细留神打谅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亦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站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俱是御笔。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
不同于王府在主要成员结婚那天,正门必须大开[10],贾家开宗祠盛大祭祀祖先,是小说中唯一写到两府“一路正门大开”的场面,其隆重可想而知。但从礼制而言,祭祀是家族成员之事,连参与正殿、正堂主要献祭的排班队伍中,女性方面都只有贾蓉妻、凤姐、尤氏、王夫人、邢夫人、贾母等四代的媳妇们,未见其他本家少女的踪迹,姊妹们都只在礼毕后贾母莅临族长夫人尤氏上房的场合中出现,何况宝琴并非贾府自家人,应该并不能参与。已经有清代评点家注意到其不合情理之处:“宝琴非贾门之亲戚,何得入祠与祭,与贾氏各房男子见面乎?虽是子虚乌有之人,而说来殊无情理。”[11]宝琴当然不是子虚乌有之人,其所作所为也必然合乎情理,但此处却确确实实出现了不合情理之处,又该当如何解释?
很可能的一个原因,是宝琴已经被王夫人认作干女儿,也受到贾母的无比宠爱,因此视同本家子孙,一起参加家族祭礼,但因在室姊妹们年岁轻、辈分低,即使与祭也只在外围,不比随男主人从献之主妇们,是为“槛内之各女眷”,于是没有被述及,那祭祀状况乃是远远窥见。更特别的是,当姊妹们一起置身于礼毕后的尤氏上房时,小说家也只写到“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姊妹坐了”,由宝琴领衔统称,其地位可想而知。这些在场的姊妹必然包括贾氏三春,但是否有宝钗、黛玉、湘云在内,则不能确定,若这三位外姓女儿不在其内,便更证明宝琴是被比照自家子孙对待的,符合干女儿的身份,也突显贾母所给予的特权。
或许更可能的一个原因,是来自文学本身的需要。宝琴毕竟非本家子孙,认作干亲也不能与法律上的收继关系相比,情谊虽然亲密,但仍然不是正式的一家人,外姓的宝琴要能加入阖族祭祀的行列,唯有嫁入贾府才有可能。而这段描述中,所谓“薛宝琴是初次,一面细细留神打谅这宗祠”,岂不恰恰暗合新妇的处境?虽然依照写实逻辑是名不正、言不顺,启人疑窦甚至引起争议,小说家却不惜动用虚构的特权,让宝琴融入贾氏群体,其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换言之,这段情节暗示了宝琴身为潜在的宝二奶奶,获得了参与贾家祭祖的权利或义务,与两人共名“宝”字、凫靥裘与雀金呢的物谶关系,以及“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联系相一致。为了整体叙事的需要,小说家不得不将宝琴许配给梅翰林之子,让宝玉错失了一位佳偶,这既是贾母的遗憾,或许更是曹雪芹的遗憾,因此才会如此之甘冒大不韪,编造出违反现实逻辑的情节,其中自有苦心存焉。
[1] 舒芜:《宝琴的出场》,《红楼说梦》,页95。
[2] (清)谢鸿申:《答周同甫》,《东池草堂尺牍》,卷一,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四,页384。
[3] (清)顾禄撰,王迈校点:《清嘉录》(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卷一,页35。
[4] (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卷一六,《十三经注疏》(台北:艺文印书馆,1982),页318。
[5] (晋)崔豹:《古今注》,《四部丛刊续编》第三三七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卷中“鱼虫第五”,页7。
[6] 舒芜:《宝琴的出场》,《红楼说梦》,页96。
[7] (清)姜祺:《红楼梦诗·薛宝琴》,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五,页478。
[8] 详参欧丽娟:《〈红楼梦〉中诗论与诗作的伪形结构:格调派与性灵说的表里纠合》,《清华学报》第四一卷第三期(2011年9月),页477—521。
[9] (清)姚燮:《读红楼梦纲领》,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三,页164。
[10] 金寄水、周沙尘:《王府生活实录》,第三章“礼仪”,页163。
[11] (清)陈其泰:《红楼梦回评》,第五十三回回评,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页736。